雾月浓(二)
下了马后,明瑜才静下心打量起眼前的场面。
蜿蜒绵长的长河将草地一分为二,越过河岸彼端是灯火璀璨,偶有小楼凸起,挂起一帘帘灯串。而短暂的灿烂以后,氛围陡然暗淡下来。
远方的天际边缘是绰约在薄雾里的高山,山顶微微发白而融入灰白的天际,听闻这座山半山腰以上,是千年不化的白雪,纵然山脚是仲夏,径直的上方也是极寒之地。
绫芜执着那把半干的折扇,一股脑将马上背着的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全都卸在草地上。
“我们如何过去?”过于燥热的时节令她顾不得淑女礼节,一把将长袖挽直肘间,腕子灵活摇曳着那只微湿的折扇,坐在地上那些行囊上。
司喻不满地将扇子一把夺过来,指腹轻抚过水渍,觉着还尚可,便也没多难为她,装作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昂着头束起扇子,冷哼一声离去。
明瑜羽睫轻擡,眼见黄昏即将落去,眼前的河道逐渐变得漆黑,可潺潺水流依旧清透可见。她抿抿唇,打量着这并不狭窄的河道。
“觅一只渡船?”明瑜歪歪头,咬唇探寻某些渡船的痕迹,可一无所获。
祁怀晏将睡帐递给连竹,向前迈了几步试探草地风动,而后倏然开口:“靠近河岸的草有被车轮碾压的痕迹,对岸距山前还有一个不小的州,沿河走定然有渡船,但今日不时便要入夜了,明早再寻也不迟。”
明瑜恰好站在他身后,河岸有风,草地宽广无处可遮,风从祁怀晏束起的发鬓间吹过,袭来阵阵青草香。
嗅着这香的明瑜不禁微怔,这阵淡香将她的思绪扯回很久很久以前的种种环境里。
第一次嗅到青草香的火灾,她在火焰蹿的星星点点时感受到了青草香。
第二次是她濒临绝望时,在劫匪刀下慌忙逃窜时,昏倒的瞬间有一阵青草香。
后来记忆中的他闯进虞府,无所顾虑地带她迈过层层守卫去了那场灯会,她在凛冽的寒风里嗅到了一丝他身上的青草香。
当然,在最后那片大雪纷飞的素白里,她扔掉红绳的那一刻,还是该死的嗅到了那一分青草香。
可眼下这香,是这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地上的鲜草摇曳散发出的?
“对面有座城?那里何曾有州城了?”明瑜捕捉到他话里某一句,又翻看那张地图,上面他们遇到的州县和她有印象的州县全部被画上一圈淡墨,这山脚下何时有州城了?
祁怀晏淡淡:“这山下一直有个不小的县,只因被这座山挡住,众人视线总是落在这山上,才鲜少有人在乎这座县,其实它的大小足以匹敌半座凛北城。”
“怎丶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连竹搭好了几人的帐子,疑惑道。
祁怀晏回眸瞥了他一眼,“来时我本想说,你却从树上掉下来,也不知是特意算好时间还是如何。”
“也就是说,我们想要上山进入偃岚域内界,便要先越过这个县?”
祁怀晏点头承认道:“嗯,过了这个县,最多最多十日便可抵达。”
“那也不近啊。”司喻皱眉,对着远方看不清边缘的山脚思考。
他们顺势望去,山只能见半山腰,山顶的皑皑白雪融进天幕,而山脚则被暗色的小林遮蔽。现下被对岸的光芒晕染得连暗林也看不清晰。
“希望此行顺利倒是最好。”明瑜暗叹,馀光扫过的这条宽宥的河流倒是眼下最难解决的问题,不知走多久才能寻得渡船。
入夜的夏季空气微凉,忽远忽近的风声在帐外隐隐作响,明瑜燃了一只小柴,静静坐在草坪边缘,河流平缓而温柔地流动好像就在脚边。
她睡不着,又不知晓为何睡不着。
白日里她分明粗粗算过,约莫十日抵达偃岚域北界高山,而翻过山后再去寻师父老友得项链最多不过只需月馀,若是再顺利些,仲夏来临前便能离开玄寂司的秘密,离开祁怀晏。
可想到此,她心下一沈,有一块倏地有些酸楚,探了一圈,却觅不到来由。
直到身后出现轻缓的脚步声,她才轻叹一声,“绫芜,再不睡,明早你又要起不来了。”
可她却没等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反倒是一个轻缓的笑,轻绽在她后方。
“再不睡,明早你能起来?”
明瑜闻声一怔,原本欲转回去的脖颈也变定在远处,似乎连呼吸都放缓了。
然后是身旁草地的塌陷,她倏地挪开视线,头不自觉地别过去,又被对岸星点灯火刺得发涩,最终闭目,权当小憩。
“我何时耽误过行程?”须臾,她忽然轻声回应道。
男人低低的笑声夹杂在微风中,丝丝缕缕飘入她耳畔,这个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祁怀晏像极四年前的他,可定定想来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又不是他。
明瑜觉得这种感觉时常有之,才令她觉得难安。那日在凛北雨中的小巷,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决定合作一程,她那是只当他是个能够获取信息,暂时安全的人。
她作为他的随行医者,而他保证她不被陆星离杀掉,且能提供信息给她。
明瑜知道他和皇帝有交易,虽不知内容,但在月湖,当她得知祁怀晏和陆星离私下见面后,她承认自己加深了对他的怀疑。
可后来,绫芜对她说祁怀晏和陆星离在她中毒后的会面并不愉快时,明瑜开始对他的目的好奇了起来。
倘若祁怀晏和皇帝的合作当真被皇帝反水,那他在得知上百兄弟被害后,心里该生出多少怨恨?
可几年前信誓旦旦对她说看不上朝廷虚与委蛇的他,现在为何要和那么看不上的朝廷合作,又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不愿承认,但那些疑惑令她忍不住开始试图去了解他,了解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当然不代表她愿意淌朝廷这遭浑水,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当年逃开就是为了远离,现下自然不可能重蹈覆辙,何况她不认为自己渺小的力量能给这庞大的漩涡带来一毫一厘的变化。
涉及到朝廷,她从小耳濡目染,即使不那么熟稔,凭借曾经父兄......为官的经历,她也能对其中黑白有几分见地。朝廷之间的争斗,向来不过权力地位二者之间。
当今皇帝年少有为,颇有谋略。虽手段阴狠,但也为天下谋得个河清海晏。可即便燕斯南做的再无可挑剔,明瑜始终无法原谅他在发妻死后的作为,更加无法原谅那年霖州瘟疫时,身为皇帝他的无作为。
明瑜甚至可以直接想到,在月湖州,陆星离给她下毒是否就是皇帝下的旨意?因为察觉到她在查皇后之死,而不惜动用锦佩暗卫也要害她?
从最初的凛北时始,明瑜就在不停猜测陆星离杀她的理由,可想破头,也只剩下她在查沈清榕之死这件事,足以让皇帝视她为眼中钉。她没忘记在皇后死后没多久,皇帝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现在对沈清榕的死好像也有了微末头绪,明瑜在暗中总觉得……知晓了祁怀晏和皇帝合作这件事情的谜底,沈清榕的死因也能陡然露出在天光下。
待她为沈清榕不明不白的死还她一个真相,再待她取到母亲留给她的项链,她的全部任务就真正结束了。那么她也能安心回凛北继续和师父学医术,安心当个医者了罢......
明瑜桃花眸紧闭,想到此不由得觉得清晰了不少,抱膝的动作看起来也好似不那样生硬,在祁怀晏看来,这姑娘整个人倏地柔和了下来。
“不过,这么晚你来这做什么?”明瑜依旧闭目,却问道。
祁怀晏没有立即答话,反而从身后拿出一只小包,平而扁,执于手中极轻盈。
“这可是你的东西?”
她微微擡眸,瞧见他手中灰色的小包,樱唇被水波映衬得极灵动,而微颤半晌,接过那小包,素白的手覆在上面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排整齐鋥亮的银针。比寻常纺织用针粗上些,也长些。
“是师父给我的,竟不小心掉了......谢谢。”她细声道,对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显然还费上些力。
祁怀晏的星眸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刻,忽然明亮开来,里面有一圈圈柔和的波纹,不知是因心情难得的愉悦还是因长河中央的水波落下。
“没丢便好。”思衬半晌,又小心翼翼问道:“这针是用来针灸的吗?”
她没注意到他话音里零星的谨慎,自己望着手心的一排银针也溢出些欣喜,“不是,这是师父教我练.......”话音未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下意识开始对旁人说起自己捂得小心的秘技,何况还是这人。
清了清嗓,明瑜卷起这针包,起身对他道:“总之,我这不是寻常的针,你也无需多想,祁少主所思事务众多,何必在我的事上伤神?你不是最擅长谋划吗,不若想想等进入偃岚域应如何前进才是。”
祁怀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随着影子无限拉长,他也一下躺在草地上。
天际朦胧,瞧不见半点星子。祁怀晏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明瑜态度的由来,可他现下无力辩驳。对所有事情,都无力辩驳。
陆星离的举动他何尝不知,给明瑜下毒,好在还有一瓶药,他恨自己在月湖没能一剑杀了他。
在并不澄澈的天际下,祁怀晏差点睡去,在阖眸时想到的除了明瑜受伤的眉眼,剩下的只有玄寂司。
玄寂司是他当年答应了某人的诺言,而护明瑜的周全......是很多年前他答应了自己的诺言。
祁怀晏其人自诩,此生唯二的愿望尽数在这闭目的短短瞬间里体现。
在明瑜掀开帐子看见熟睡中绫芜的一瞬间,和祁怀晏闭目的时刻里,他们帐子不远处的河岸却悄然被冲上来一个昏迷的影子。
那个影子还未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