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十)
侍卫冷眼瞧着明瑜,似乎在等候她做下决意,谁知她却一把将药杵丢在木案上,昂起头冲那侍卫露出一丝他瞧不透的笑。
“不救了!”
她冷笑一声,“倒叫那丫头好好思量思量,今后还该不该这样草莽!”
侍卫千想万想却是没料到明瑜会生出这样的话来,一下楞住不知该如何答话,那原是打算接着照搬公主原话的句子也一句没用上。
什么服软,什么看不下去,统统没有。
明瑜放话,便不再顾及房中一动不动定在那里人高马大的侍卫,自己反倒安然拉开木椅,靠在那椅子上抱臂凝神。
她闭目,而后却只听见一阵吃瘪后的闷哼,夹杂着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的声响。
而又过了良久,待四下再无杂音时,明瑜才悄然睁眼,回味着绫芜被关进牢狱的始末。
她忍不住啧声,“那丫头……真是会生事。”
明瑜难得心硬了回,兴许是馀怒未消,而待她冷静下来后,便担忧起绫芜以及其馀人的处境来了。
她何尝不知,绫芜被公主打下狱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口不择言冒犯了公主,不过是嘉宁为了逼她为自己治病,急躁之中慌不择路罢了。
恰时,将才被撞上的木门上响起规律的阵阵轻叩声,带着厚重木头原本的闷音,一下一下打在明烦闷的心上。
怪的是,这一下下的竟无侍卫阻拦。
明瑜无奈,迈步走去,木门被拉开一道小缝,而后便看见了那张清秀的脸。
“你来是?”
她话音里带着不由分说地寒意,她想,事已至此对这人也无需客套。
“抱歉……”
狭窄门缝露出的叶怀宁面色苍白,听了明瑜此话后又白了几分,始终不敢擡眸,直到明瑜欲阖门的瞬间,叶怀宁那双修长的手一把抵在狭窄的门缝中,而后擡头,眸光里分明带着些希冀。
“请稍等……”叶怀宁润了润干涩的喉,而后默默道:“我自知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来同你说两句话……”
明瑜未作声,甚至并未擡眸,怀宁敛眸接着道:“将才那些事并非你所想,我于公主并未有半分逾距之行,可看不出病……倒是真的。不知你可有听见哭声?“
明瑜的不耐再度升起,“听见如何?没听见又如何?“
“我虽没资格,但站在医倌的立场上,我想请你帮帮她,也替公主将才的不妥道歉。”
“你道歉?你凭什么替她道歉?”明瑜觉得好笑,叶怀宁将才不过是个在嘉宁公主面前受了恩惠而唯唯诺诺的男宠,现而今竟特地跑来替她给她道歉。
他楞了楞,却也羞于启唇,最终道:“吾父即为吾师,深能体会明姑娘恼怒何在,可吾师曾言,医者当以病人为重,怀宁无能也……无德,谨能以绵薄之力,替那位病人向你赔不是。但请你相信,怀宁定会极力劝说殿下,他日定好言向您师父道歉。”
当下沈默了良久,她不记得门是何时被关上的,却是记得叶怀宁身上那阵同这雅间里时时散发的药香。
明瑜自己又何尝不知其中利弊,终是再度拿起了桌上那只药杵。
即便是为了绫芜也罢,她姑且一试将公主当成一寻常百姓。可若是嘉宁不道歉,她自然也留有馀地。
心想此时,手中却被何物一顿,那石杵好似被某物一硌,敲在石杵上一记闷音。她低头望去,那石杵的底端放置一墨绿之物。
她轻轻捏起细小的药渣,她如释重负般轻叹一口气,而后了然一笑。
“竟然是它……”
夜深时慕莲楼唯有两间是明亮的。
明瑜所在宁静二楼的芙蕖间,以及祁怀晏所在一楼楼梯扶手旁的祈莲房。
他眼见明瑜单独被公主带离,虽知公主心里所打的算盘,可无论如何,在未知公主所想时他都不能贸然行事,毕竟在公主眼皮下的除了他,还有明瑜。
可他整晚夜不能寐。
这房间是安排的极好的。他的房间在楼梯口,明瑜的房间在他正上方,倒不知公主是有意为之还是恰好如此。
前半夜时,那房里可谓是动静全无。直到后来他听见了明瑜被传唤,再到一楼绫芜忽而响起的挣扎,以及不久后的撞门音。
现下,楼上那房里倒是安静至极。
祁怀晏在听闻那声后再忍不住,原先倚坐在小方桌上点着的灯烛忽明忽暗,他撑起的手肘随着一阵轻微的下楼声而放下,将房门半敞,却见了明瑜往楼后院跑的背影。
慕莲楼后庭有一华池,边沿草丛浓荫淡绿生着几丛叶,水红长裙的少女背过一众侍卫,悄然立于草丛背后,自袖中掏出一只灰色布袋,一排银芒在月下泛着光泽。
只见她眼眸微闭,鸦睫轻晃,素指自如在那一排针之中,而后指尖落在其中一根上,拈起后用两指施加一定力道,银针在睁眼的一瞬又指尖的力带动,直而锋利地射向连廊高悬着的其中一只灯笼。
被射中的灯笼在同银针接触的瞬间骤然熄灭,可那烛火不过宁歇了半晌,又再度燃起。
明瑜眸色紧张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在烛火覆燃的一瞬,她的目色明显暗了下去。
症结的确还未曾消减。明瑜忍不住轻叹,果然还是不顺手。
她的准头较于前些年她刚接触飞针时已有大幅度长进,射较远些的物件时再无射偏一说,只是碍于那针的缘故……
这针是师父当年自己制的,想来也是按照他的习惯打造,明瑜的手同慎平的手大不相同,使用习惯也在师父规定的基础上稍加改造,人变了,针未变,又如何能行呢?
“若是这样,医病倒是无碍。”
她上前在那灯笼后寻得将才那根银针,摇摇头,再度将其插回灰包里,同时喃喃道:“若将那套针法连同药膏一并施用……会不会有副作用呢?”
明瑜嘴里不时的碎碎念,直到最终绕回楼梯蜿蜒而上,专注的模样始终未看见暗处的祁怀晏一眼。
而将一切收紧眼底的祁怀晏抿唇,眸底暗暗,在少女衣裙消失在楼梯拐角后才擡脚回楼。
天边翻出鱼肚白,夜幕褪去,明瑜也闭目等待着什么。
她深知,嘉宁不会就此无作为。她自会再召见她,但倘若现在明瑜主动提出想要去医她,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她要医她,前提是嘉宁的歉意连同对她的信任。
一样都少不得。
当她听闻窗外枝头第一声莺啼时,她的房门再度被敲响。
不同于昨夜的任何一次,这一道的敲门声规矩,像是对待真正的客人,同问候她用不用早膳一样。
“明姑娘,小的奉殿下之命,给您送一份金蓉玉露羹。说您昨儿夜里乏累,连晚膳都忘记了,殿下便命我们多做一份给您。”
明瑜擡眸,随口应答,却并未出门去。
“多谢殿下美意,但我……并不饿。”
门外感悟到她话内含义,便也再没作声,也并未离开。但明瑜好似听见二楼另一间房内传来某些摔破饰物的尖锐声。
她阖上眼,抱臂坐在床边并没有理会。
约莫又过了半晌,房门又被叩响,这一次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轻,而门外的侍卫直截了当道:“明姑娘,殿下她……有话同您说,请您……”
“话?民女不敢勒令公主殿下。”明瑜如是,淡淡道。
她料想,嘉宁必定放不下脸,实则她根本没有想让嘉宁如何伏低作歉,她知晓,高贵如公主是不会放下身段对她一无任何头衔的姑娘道歉。
她不过是……晾晾她,叫嘉宁把自己现下骄躁浮闷的心绪放放罢了。气沈了,道歉的态度便也能有了。
明瑜偶而也会觉得自己较真,可无论医术还是尊重,何时又不该较真些了?
即便地位悬殊,可现下分明是,若想医病,嘉宁便要待她礼貌些,明瑜本无必须要医她的义务,若是宫里的御医先生另当别论,可她偏偏不是。
她赌嘉宁不是个绝对顽劣的姑娘。
事实便是如此,当明瑜藏起被药膏浸润的银针包站在嘉宁面前时,嘉宁正端端正正坐在那只软榻上若无其事的用细长金匙舀着碗里的金蓉玉露羹,晶莹的柚子瓣浸润在嫩黄的汤汁里,还带着些薄冰,实乃夏日解暑良品。
她没想到,这嘉宁火气这样盛,竟连早膳里都漂着冰碴子。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处,嘉宁不开口,她便也不露出半分医人的神色。
随着公主一拂手,将唇边的汁液尽数抹去,她扬起一个极为艳丽的笑,“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明瑜不甘示弱地掀起鸦睫,对上嘉宁的目光,启唇道:“不寻常,因我不是任何一家的女子。”
“听闻你从北域来,你家在北方?”
“恐殿下猜测,明瑜四海为。”
嘉宁旋即将身侧一直跪坐的健硕男侍叫起身,她轻咳一声:“瞧着你这样……师父定然差不了,那么你的尊师是北方人?”
明瑜一楞,思量她这究竟是否算示弱,却是犹豫了那一瞬的功夫,适才还别扭着说出那句话的嘉宁便将纤细修长的双腿搭在满是肌肉的男人上,男人的乌发垂在汗津津的胸前,别有风情。
“我们……都是壁国子民。”这是她思衬良久想出来的折中话语,她不知师父来自何方,也自然不便说他们来自何处。
而嘉宁却将双臂拢在男人脖颈处,极尽暧昧道:“话倒是说得圆润,若你那位令人尊敬的尊师当真值得你这样护着他,那么便让我看看,这位高人的徒弟,有几分厉害。明姑娘可要来看看,本宫何处可医?”
她满眼倒映着两人在软榻上旖旎得连那块柔软锦衾都满是褶子,昨夜这两人便是如此,公主身侧倒不似传闻所说那样花媚。
明瑜心想,这般火热,公主这心性变得倒是快,对着这美人倒不似对她那般嘲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