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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月浓(十二)

待到满城灯火尽数亮起时,天际最后一抹白色也消失无踪,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纯净夜色。

明瑜静静透过华灯仰望星子,耳畔响起街巷中各家的欢声笑语。

已经有多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画面了?

正当她出神之际,身旁的人群变得熙攘,先前笼罩在洛州的那阵子阴郁才终于平息,不时有挽着手逛灯市的姑娘彼此笑闹着。

“好丶好热闹!”连竹眨眨眼,东张西望看着洛州各处。

莲朝节本就是自花朝演变来的洛州特有盛会。与寻常上元灯会丶乞巧灯会不同之处在于,它其中几乎所有摊子活动全是与“莲”有关。

犹记叶怀宁曾对他们说过,洛州的莲花与别处不同,美得不妖是基础,与此同时带有些仲夏难得的冰爽气。

他们一行人沿街走走停停,分明是极热闹活泼的节日,明瑜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她心事重重地跟在几人身后。

连竹忽然被什么吸引了目光,对众人说了什么,但话音随着他往前的身子而被人潮淹没,洛州的人这样多。

转瞬间,不过思量片刻的功夫,待明瑜路过几个摊位,拨过人群时却惊觉他们都走散了,竟就剩她一个人在人潮中。

身边人来来往往,却都是陌生的面容,即便她再不似当年一样胆小恐惧……

却依然慌了神。

那一年有人在人潮汹涌里握住了她的手,而现在,明瑜的馀光落在身边尽数陌生的脸上时,还是看不清周遭的路。

而当她在原地楞住时,却忽然有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

带着些温热的感觉,以及一丝青草香。

明瑜顺着这力度猛地回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瞳孔微颤,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竟然连手都忘记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见她微张的双唇,祁怀晏缓缓勾起一抹笑,眼底倒映着她们身后璀璨的灯火,琥珀色的眼底闪烁着晶莹。

那一瞬间,明瑜忽然觉得,这人好似没变,还是四年前灯会上的祁怀晏。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一点点凝紧,旋即将明瑜拉至怀里,将她同周遭兴致勃勃地人群隔开一道小缝。

“你?”

祁怀晏对上明瑜朦胧疑惑的目光,却没有回应她的话,反倒牵着她道:“既然在这里,不若我们也去玩玩。”

明瑜眸子里有些不解:“什么?可我们还要去偃岚域……”

“反正一时半会连竹回不来,那两个人也找不到。”

他闪过一丝狡黠地目光,带着她穿行在洛州繁华夜色的大街小巷。街上灯笼高悬,纵横挂在每一条街巷的上方,同琳琅满目的摊位交相辉映。

果然像叶怀宁所说,莲朝节,于洛州而言是最为深刻的节日记忆。

卖莲花糕的摊子上不时飘出阵阵清甜,少女们将卖皎莲珠饰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孩童拽着新买的莲花形状小提灯奔跑打闹直到越过明瑜身侧。

不知为何,她就这样任由祁怀晏拉着她,怀里逐渐多了很多东西。

刚出炉的糕点,被油纸包得完好的白糖糕,躺在狭长木匣中吊着莲花吊坠的发簪,小巧可爱的兔子灯……

明瑜一边护着怀中好似随时要掉下来的东西,一边任由祁怀晏带着她在街上四处逛花市,然后怀里继续被塞满。

“等等!”

祁怀晏被她叫停,侧头疑惑道:“怎么了?”

“我……我这都快拿不下了,干嘛买这么多?”

祁怀晏却眨眨眼,老实说:“我瞧着你喜欢。”

“喜欢便要买吗?”

他却眨巴眨巴眼睛,说的话同他那一身暗色的穿着打扮极为不符:“自然。”

明瑜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却是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究竟如何叫玄寂司上下成百上千的人听命于他。

可那人微微垂着头,走在前面又小声默默说了一句:“你现在难得有喜欢的东西。”

明瑜蓦然怔住了。

她在他身后,静静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可细细瞧来,才发现他好似比多年前那个身影要高大不少,气质也褪去些少年的稚嫩,变得更加……

更加可靠。

她揽上最后一件差点要从怀中掉落的小匣子,深深望向他一眼,那人恰好转过头来。

视线对上的一瞬,她竟下意识有些慌乱,旋即看向身旁画灯的小摊子。

“既然来了,画个灯吧。”明瑜轻声启唇。

她再度握着一杆笔,在另一只手上的颜料板上沾上些色彩,由着水彩浸润轻薄的纸灯笼,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在上面花一朵海棠。

明瑜不知为何忽然想花一朵海棠,即便是为赏莲而举办的盛会,纸灯上彩绘出的漫漫莲海里多了一朵清丽的海棠。

她已有很久没拿过笔了,指尖甚至有一丝颤抖,最终落笔在花蕊的一丝淡色上。

微微勾唇,将灯燃起,内里鹅黄色的烛焰将那株海棠映的栩栩如生,连老板都连连赞叹。

“姑娘好画技!”

祁怀晏抱着那一堆小物,望着明瑜作画的背影却眸色渐深。

后来,在花灯被老板挂在摊位最高处时,随着灯笼里的烛光,那一排排灯笼背后有一簇火光倏然升起,而后绽放在天际,炸开一树璀璨。

身边人皆嘘声,暗叹不断炸开烟火的美丽,看着色彩点亮洛州的夜幕,山边的风光一下子被满城烟火点亮。

明瑜也不例外,擡眸惊讶地看着天空,记得叶怀宁曾说,公主府的那座慕莲楼是全洛州赏灯赏花视野最好的地段,但想必现在也无人敢登上那地方去。

这时候,祁怀晏却悄然在她耳边说:“视野最好的地方,并非慕莲楼。”

她诧异地望向他:“可他们都说……”

那人却露出一个笑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去。”

祁怀晏带着她穿梭在大街小巷间,脚下的速度逐渐快起来,穿过拥挤的人潮,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城中高悬的连廊,最后来到空无一人的最高点。

明瑜停下脚步看着脚下,身处之地是一个建筑的房顶,脚下甚至还能觉出瓦片的晃动声,但那无疑,是全洛州最高的地方,而且并不在人潮中,视线却刚好将城内一切事物尽收眼底。

“你怎么发现的?”

祁怀晏斜斜地笑了,“忘了我的老本行?”

明瑜一下被点醒,她竟不记得,这人最初是个盗贼……

于是他干脆坐在房顶上,擡头望天。

“这里并不亮,所以才能更好的看到烟火的绚烂,就像人一样。”

她有些惊讶,眼睛微微睁大,偏过头看向他,他是在说自己吗?

明瑜启唇问他:“其实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坐上现在这位置的?”

祁怀晏避而不答,半晌后才吐出几个字:“因为一个承诺。”

“这算什么答案?”

他却再也不说话。

又过了片刻,他稍稍挪动了一下,好似从袖中掏出了什么,放入她手中。

明瑜接着烟火不时的光亮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灰粉色的布包,做工同她先前那只有些异曲同工,却比原来的更小,更好携带。

再抽开绳结时,明瑜心尖微颤。那是她如何也未想到的东西。

其中是一排更为纤细精致的银针,针尖锋利,特别是在手握之处使用了更加莹润和贴合银泽的玉制材料,捏在手中泛着丝丝凉意,却极是温润,不似银制的那般硬朗。

“这是?”明瑜有些不可思议,目光却时时流连在那排针上,最终落在布包里藏得最深的一个暗格。

玉指轻轻掀开虚掩着的布料,那是一枚玉簪。

可指尖轻轻一捏,那玉簪竟如宝剑,玉不过是一支细细的鞘,之中包裹着的是一根修长冰冷的金簪,最前纤细锐利如针,但放入玉鞘中便是同普通簪子一般别无二致的饰品。

此时,祁怀晏的话才不清不淡地传来:“我偶然见你用那些老针好似不得心应手,想着,若是医倌的医具并不称心,那自然无法发挥全部效益,故而买来了这些。”

“这真是买的?那这簪子何处有卖?”明瑜掀了掀眼皮,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措辞,但祁怀晏也未作解释。

这针,明瑜捏着极是顺手。

天空烟火将祁怀晏偷偷扬起的一抹笑照得格外灿烂。

烟火之下,被人潮隔开的还有两人。

绫芜一手捏着糖人,一手抱着一袋子荷花酥,吃得不亦乐乎。

她素来喜欢这样热闹的节庆,曾经四处漂泊时极难遇上这样的盛典,也便是这一回,才算真正过了一次节。

转身时被游走的小贩塞了一把小烟花,正愁无人帮忙拿吃食时,绫芜一个眼尖便看见孤身坐在亭子里故作优雅不断摇扇子的司喻。

她忙上前,一把将烟花分给他一半,同时抢过那支折扇。司喻被忽然出现的少女暗吓了一瞬,眉间蔓上恼怒,仿佛对她的出现并无些许欣喜。

“这样好的盛会,你光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曾经刀疤叔叔每每赶上都会带我去放烟花。喏,你拿着这些呲,不比你晃那把破扇子有趣得多?”

绫芜说着,笑弯了眼,晃了晃手中的一束烟花。深知他不会应,不等他反驳便将他拉起,径直来到一条小河边人烟稀少的草地上。

“这些会弄脏衣服。”司喻望着脚下的泥,和手上不断向外迸发却又转瞬即逝的火花默默吐槽道。

绫芜像见了怪人,笑道:“倒也不怕被憋出病来,瞧瞧你那衣角,可还干净?”

司喻瞪着她,却乖乖顺着她的话低头看着自己素色衣袍的下摆,那里不知何时被溅上了泥泞,甚至……还组成了莲花的形状。

他颇是恼怒地望着在一旁捂嘴的绫芜,同她弄脏自己扇子时一样,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

烟火被点亮,拿在手中泛着格外明亮的光芒,绫芜的笑眼有某个瞬间透过烟花深至司喻心里。

他烦极了这姑娘,烦她的自以为是,烦她总抢他扇子,烦她聒噪不停却又总莫名其妙……倏然闯进他的眼底。

不知是被手中呲呲作响的火花所激,还是光太过刺眼亦或是别的什么。司喻望着笑如银铃的少女,忽然觉得心里阵阵下沈。

那地方被冷落了良久,很久很久以前,他便不记得十二岁前发生的事情,可为何在看向绫芜的时候,却会隐隐作痛。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最初的记忆分明遗忘的彻底,为何现在又发出共鸣?

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骗子而已。

怔住之际却偶然望见某处屋顶上坐着的两人,司喻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司喻。”绫芜一改笑意,是难得的正色。

“什么?”

“你为何……总对明瑜冷冰冰的?”

司喻一楞,没想到她会问这些,也没想到竟然被她看出来,但旋即轻蔑嗤笑:“为何?”

“她将祁怀晏害到现在这个下场,我为何要善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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