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浓(十三)
绫芜显然没想到司喻会这样回应她。
她不知这群人究竟是何身份,但她能隐隐察觉到她们之中的微妙距离感。
例如明瑜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例如司喻总忽视甚至有些厌恶明瑜,还例如那个她始终不敢招惹的祁怀晏。
绫芜同明瑜共乘一匹马时,她总能察觉到有一道若即若离的炙热视线,可当她寻找开来,却寻不到踪迹。
然,祁怀晏那些失神,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察觉到。
除了明瑜。
绫芜总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分明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可为何总是一副……背负了很多的模样。
“为什么?”绫芜不禁启唇。
司喻却是未回覆她,背过身,背离身后一众繁华,只望向幽深阴暗的河面。
须臾,
他轻轻启唇,声音极低极飘渺:“因为,被迫背上的承诺实在是太过于沈重,沈重到不仅仅是担负千百条命那么简单。那从来不是他所求啊。”
绫芜手上的烟花的火花渐渐熄灭,她楞楞的望着青衫男人的背影,觉得落寞。
“你们是不是很早以前便认识了?”绫芜问。
司喻并未作答,便当作是默认。
他原以为绫芜会接着问下去,例如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或许是,他们是何时认识的?
可绫芜握着手中尽数熄灭徒留木棒的干枯烟火,却怔怔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很早以前便也认识了?”
他下意识地擡眸,却掩饰不了眼底翻涌的震惊,面色上却是淡淡,回眸有些愕然地望着绫芜。
她在……说什么?
“所以,你所说那洛州足以媲美慕莲楼的观景地,便是这房顶?”
明瑜抱膝坐在有些硌的砖瓦上,现下烟火不似将才那般盛大,但仍旧能阵阵照亮他们的所在之处。
祁怀晏轻轻答是,以一副不羁的模样仰躺在她身侧,两人难得以一种非剑拔弩张的方式共同存在于一个环境里,倒显得难得。
明瑜还能感受到腰间那枚崭新布包的清香,以及迫不及待练习针法的心是促使她此刻愉悦的来源之一。
“明日我们便可离开了吧。”她淡淡道,远处高山耸立直指明月,山顶在那月亮周边的雾霭浮云中,不甚清晰。
祁怀晏懒洋洋地点点头,“嗯。”
她有些担忧,又有些期待。
前者自然是对偃岚域那些传闻的一丝犹疑,以及对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官兵的顾虑。
而后者便是对母亲那遗物的好奇。
其实还有一事。她总觉得偃岚域里藏着什么,譬如某些被埋藏数年的秘密,譬如她想知道的很多真相,譬如……身边这人掩埋着的,关于他身上的谜团。
“还有最后一个玩的,将才在街上听洛州百姓说是莲朝节最经典的项目,倘若没看到便离开或许会遗憾。”
“什么?”明瑜疑惑。
祁怀晏倏然起身,蹲在她身旁,背对着天际升起又绽开的烟花,向她伸出一只手。
“叶怀宁说的,洛州中央有一小湖,莲朝节可以在河中放莲花灯祈愿。”
“所以……你愿意和我一道去吗?小鱼儿。”
下意识叫出那三个字时,连祁怀晏也为止一惊,眸色当即凝固了,似乎在暗自责备自己的冲动和那该死的下意识。
明瑜承认在听见那三个字时有丝丝电流划过她脑海,已经多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了?
兴许是冲动使然,明瑜竟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搭上了他的手。
他护着她,在多少个房檐上穿梭,逆着风,又与风同行,直到最终落在湖面不远处的小亭子。
这片湖并不小,甚至嘴上说是湖,其实倒有一支凝成小河,一直蜿蜒过小石桥,再悠扬到不知是洛州的哪里。
以至于湖边围了众多人也并未将其完全包围,故而他们也没有看见湖另一面的司喻二人。
祁怀晏从湖边卖莲花灯的商贩处买来两只,而湖面上此时已然有许多花灯,幽幽飘向更远的地方,岸边也站立了不少人,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同心上人双双作愿。
“你说,这花灯其实不过就是普通花灯,许下的愿望也不知这灯究竟能否承担,但偏是有这样多的人会相信这样的飘渺之物。”
明瑜望着河面上零零散散却灿如星子的鹅黄莲花灯,眸子中倒映出些光芒,喃喃道。而他身侧的祁怀晏点着灯烛的手却顿了顿,却也只是一瞬。
“这样说怕是周边人要恼了。”祁怀晏淡笑,转瞬间就点好了两盏莲花灯,将其中一盏递到她手中。
“正因愿望过于沈重,沈重到日日盼着某天能实现;亦或是心知这夙愿无法实现,借此增加一些心里上的慰藉,才需要这样飘渺的东西来缓解和寄托一下那些无处安放的期许,你说呢?”
他狡黠地冲她眨眨眼,言语中却泛着些凄凉,可那每个字眼组成的却又是愉悦至极的情感,倒像是……他说与自己听一样。
明瑜捧着手心的灯,像祁怀晏那样,将它们放入水面,莲花灯随水流潺潺漂远,她的思绪回到很远很远。
祈愿吗?
那年灯会,好似也许了愿呢。
可究竟许下了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祁怀晏腰间宝剑同白玉佩磕碰传出的清脆声响唤回她的思绪,那人像已经许完了,正等待着她。
许什么愿好呢?
明瑜暗暗想着,凝视着莲花灯灯芯跳动的火苗,最终闭目,在心中念了一个愿望。
祁怀晏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这个少女,她垂眸时鸦睫扫过,侧颜一如当年。
那一年是一样的河边,一样的烟火,一样的祈愿灯。
明明每一样都一模一样,可又好像都不一样。
那年祁怀晏对着天灯许下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或许那夜被烟火烧掉的祈愿纸早就落定了那少年时愿望的结局。
少女睁开眼时,祁怀晏对她笑了笑,他们两人的荷灯在水面缓缓流动,竟惊人的缓慢靠拢,最终两盏灯并肩,向更远的地方漂去。
祁怀晏心中好似坚定了什么,指腹碰到腰间的冷剑剑鞘,唇便未被任何人察觉地,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
某一个瞬间,他好似闻到了桃花的清甜。
那一年孔明灯坠落,可很久很久以后,过了那样久的现在,是永不雕零的荷灯。
河边笑语欢歌,不远处搭戏台子的戏子笑唱花好月圆,人是否能长久却是不知,可我们尚且拥有现在。
“小鱼儿,你许了什么愿。”
她怔住,或许是感动了一瞬,那一瞬的美好也犹如烟花一样转瞬即逝。
烟火散去的无尽黑夜令她再度想起四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也是像这样,一遍遍叫着她这三个字,然后残忍又决绝地对她说出那些足以压倒她的最后几句话。
那么现在她究竟还应该相信他吗?
恰在此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刺破湖边的宁静。
一道锐利的尖声自她不远处,直直向他们道:“在下可是明姑娘?”
明瑜循着声音望去,那高瘦的身影,似是公主身边的哪个小太监,他却是甩了甩那根拂尘,躬身等待她的回应。
她点点头,倍是疑惑地打量这忽然在此处出现的人,他接着道:“公主殿下想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慕莲楼赏景最是好看,邀您一道赏洛州美景。不知小的可是扫了明姑娘的兴?”
太监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明瑜连同她身后的祁怀晏,尾音微微上浮,却让人无法拒绝。
“非去不可?”她微微蹙眉。
太监犯了难,“这……请姑娘莫要让小的难做。”
明瑜有些无奈,却又不好拂了公主的面,转念忽然想到,那嘉宁还欠了她一句道歉,便也点点头。
祁怀晏站在原地望着明瑜离去的背影,眉目暗了暗,有些担忧,但那面子上分明昭示着些不妙。
明瑜随太监一路来到慕莲楼二楼。
这楼建的妙处便是层高,不过是二楼便能获得极佳的视野,公主站在长廊尽头,砖红的木栅栏上吊着些绣金灯笼,金红便显得颇是矜贵。
嘉宁穿着一袭拖尾长裙,明红色的裙将其裸.露在外的肌肤显得极白嫩,面上的芙蓉妆配着华服显得极尊贵,之中却不失女子的柔和。
感受到明瑜的脚步,她微微颔首,将太监招呼了下去。
“明瑜,你瞧着我美吗?”
嘉宁忽然发问,出乎她的意料,却如是答道:“殿下自然是壁国最至美最高贵的女子。”
谁知,听见这句话的嘉宁却轻蔑一笑,“最高贵……”似是轻喃,不知是在对谁说。
“不知殿下此番叫我,是何意?”明瑜将才端详了片刻,嘉宁恢覆果真是极好的,先前藏匿在跋扈之下的烦闷焦躁倒是消退了不少,却仍有忧思萦绕,她料想,这应不是医倌能医的。
嘉宁没有立马回应,却拂袖点了一盏灯挂在手边的栅栏上,“这莲朝节,倒真真是极美,我也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热闹了。”
她并未用传统的自称,反倒选了一种更亲近的叫法,明瑜此时从慕莲楼看去,却是觉得不如那漆黑房顶上美。
“依殿下心愿,若您想看,岂不是时时可见?且想必以您的地位,并不比拘于在宫中还是在外,都可随您心愿来吧?”
明瑜知晓礼数,此时却带着些许不尊,她疑惑公主的经历。倘若她真是公主百般娇宠呵护的小公主,又为何要苦心逃到宫外,总假借贪玩之名不愿回宫呢?
嘉宁闻言,果真落寞些许,而后却再度昂起头。
下一瞬,她身后站出一小侍卫,手中举着什么,对公主俯首恭敬道:“殿下,您命我们取的东西,属下拿来了。”
嘉宁扯出一个笑,接过那物。而明瑜在见到它时却瞬间瞪大眼睛,仔细端详,不屑反覆确认便能知……
那是她两个时辰前,在小摊位上画的那只海棠花灯。
为何公主会特地命人去取,又怎么会知道这是她画的?
“我听闻,坊间对今夜的一枚独特手绘花灯大加赞誉,心下觉得好奇,分明是赏莲的节日,为何会画海棠呢?思来想去还是好奇,故命人买下。”
嘉宁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明瑜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心下了然了些什么。
“这海棠清丽,画法是极妙的,运笔点彩都有思量。本宫犹记,宫中也有一片海棠林,数年前在宫中也曾见到过一副关于海棠的画作。”她挑着那只散发幽幽光芒的花灯,馀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明瑜脸上。
“叫什么来着……依稀记得好似叫作《海棠美人图》,那上面的美人同花画在一处,是一副写生。美人是本宫那位已故的皇嫂,美人雕零实属可惜,可那海棠却依然明媚在世上。本宫倒是赞同那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可画那幅画上的海棠,笔触似乎同这灯上海棠有些许相似。”
明瑜领会了她言中之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是未等到那或许会降临的话。
嘉宁却反而道:“皇宫中什么都是易散的,连感情也是。”
她一下擡眸,那一瞬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下意识以为嘉宁意有所指。
然,公主的下一句,却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来源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简简吟》,其中原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