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六)
桃花林内枯树漫野,不久前海棠府上短暂露出的日光现又隐匿于云层中。
雾蒙蒙的天际斜笼罩一片枯枝,惊异至极。
明瑜虽不知她是何意,但想来眼下的境况,除过茫然地随着她们走便也不知何去何从。
越过众多桃花枝,在林深处是一棵极粗的树,约莫两人高,树后有一石穴,放眼望去幽深一片。
明瑜顿了顿,似乎察觉到她的动作,前面的女孩转过身笑道:“不要怕,下去丶便是了。”
她盯着这女孩,精致的脸蛋上觉不出一丝异样,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过之事。
“明瑜……”绫芜不自觉半缩在她身后,薄衣相隔,明瑜能感受到她有些惧怕。
这洞穴深不见底,何处能有人住在此处?
女孩却继续道:“若想找人,下去便是。”
斟酌再三,明瑜还是迈开步子,向着幽深处一级一级顺着阶梯迈下,一股潮湿阴冷的风从穿口袭来。
身后的绫芜纵然壮着胆子也仍旧有些颤抖,一不当心踩了空,碎石沿石阶滚落,连带着明瑜稳当的身子也被她撞了个偏。
两人连人带物地一路摔到平地上,所幸那时踩在石阶上离地面不远。
而当她们敛了衣饰后擡眼才发觉,这石穴从外头看幽深,其实内里极宽敞,大片的光射进来,映出内里的陈设精致,石桌丶石台丶石椅皆是雕了花纹,不远的台子上甚至放着许多胭脂首饰。
项链珠串发簪样式她从未见过,银钗已有锈色,像是多年前的旧物。亦有微熏的香盏放于穴口砌出的石台上,这便是令她觉得精细之物。
有了这些物件的映衬倒显得石穴别有洞天。
稍不留神,绫芜低声在她耳畔道:“将丶将才那些女童为何不见了?”
她话音未落,不及明瑜答话,便有另一道声线自不远处一暖色帘帐内幽幽飘出,声细而缓。
“真是吵闹。”
绫芜被狠狠吓了一跳,面色唰地一下惨白,一边结结巴巴骂着那几个遇事便昏过去的倒霉男人,一边又怕的不知该如何,下意识紧紧攥着明瑜袖口。
“请问您是?”明瑜对那方向处恭敬地行礼,这才冲声线传来的方向问道。
帘帐微动,被缓缓撩开,那之中坐着一老妇,年岁渐高,银丝如瀑垂于耳后,似乎始终居于此。
老妇身形高挑却极消瘦,整个人如一枝干枯的花瓣,但衣饰却毫不含糊,叫婆婆整个人望去竟莫名显得有些韵味,不难断出她年轻时定是个美人。
她却轻轻笑了几声,并未直白回应,反倒细细瞧着两个姑娘,良久都未曾开口。
须臾,她似乎瞥见什么,眼角泛红,有晶莹在眼眶处泛起。
“原来他并未骗我,竟真有这样的事。”
听着老妇不明就里的话,明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料想她似乎会解释什么,故而并未开口。
果然,不屑多时,她从那床上起身,缓步迈至她们身侧。两个姑娘,明瑜和绫芜间,她不假思索地便直直打量着明瑜,像是认识她,可她们分明是第一回见。
明瑜被看的心底发怵,原这石穴便足以瘆人,这幽居的妇人盯着她的目光又是如此……叫她觉得怪异。
“你们是为了寻人,跋山涉水来的偃岚域?”妇人问。
绫芜脖颈僵硬,却还是点了点头。
“婆婆,您叫我们去取的桃花酿,您今儿可是要喝?”将才不见的女童倏然出现在她们身后,踩在石阶上的脚步声全然未叫人听见。
绫芜又被吓得一哆嗦,不禁低语:“一个个的消失无声,来时也无声。”
女童不大愿意理睬她们,却对老妇人十分恭敬,路过绫芜时似是想起不久前绫芜轻视过她们,极是不满地冷哼一声,却被妇人眼尖地制止:“阿萝,休得无礼!”
“去多拿几盅酒酿来,今儿要把先前忍着的都喝个够。”老妇极爽快,似乎心情极佳。
女童有些诧异,嘴上一言不发,端着桃花酿取来三只碗,在其中满满倒上三碗酒,喃喃道:“婆婆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些闲人……”
先儿总不让她们几个走路出声,分明是个喜静的,今朝这两个外人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怎么挨骂的又是她们了?难不成这番模样还是个贵客吗?
阿萝有些不快,却并未当真。
桃花酿极浓郁,不属于当下节气的馥郁花香萦绕在明瑜鼻间,酒酿中飘着一枚干花,似是与将才女童手中的一样妍丽,祁怀晏他们说不准便是被这些味道极浓郁的花瓣不经意间迷晕过去的。
那便是眼前这个老妇人做的。
她无暇顾及,见老妇人腿脚有些不便,便搀扶着她坐在石椅上,同时说:“我们是来寻人,您可知慎平老先生?”
明瑜心中猜想,一路上的人听闻这二字都不曾有何波澜,唯有女童们反应异样,无论妇人知悉她师父与否,试试总是无碍。
即是这样想着,却听妇人说:“不曾想,他如今竟决定用这二字为名……”
明瑜骤然擡眸,桃花酿的香气熏人,老妇熟稔地放于唇边微抿,不等明瑜问出,便直言道:“我认得他,你口中的慎平。”
明瑜脑中轰然炸开,显然不相信是这样轻易,可自偃岚域一路走来倒也算不上容易。
故而她樱唇微颤,思量片刻才问:“您……可是我师父的故交?”
老妇转眼便将一碗桃花酿饮尽,她扬扬手,叫阿萝将酒倒上的空隙对明瑜点点头。
又极快地笑起来,她笑时优雅,执帕掩唇,虽已有岁月侵袭,却不败美人。
“师父?那个老东西如今倒真真是将曾经信誓旦旦说下的话破了个精光。”
绫芜罕见的看明瑜在别人议及她师父时没有泛怒,如今瞧见这妇人有笑,便也不再害怕,轻快地学着老妇的姿态捧起酒碗,本欲一饮而尽却被这桃花酿的浓郁呛得说不出话来,又是一阵猛咳。
她勉强用帕子擦净,才未失态。惊觉这妇人虽瞧着弱不禁风,却实在瞧不出年迈妇人的酒力竟如此强悍。
转念想起什么,绫芜开口:“婆婆,这些女孩都是您的人吗?适才她们把我们随行的夥伴都……”
她想了想,还是给他们留了一丝男子的骨气,尽量将他们说得不那样不堪,“她们把那几个男人都迷昏了。”
老妇毫不吃惊:“自然。阿萝她们知晓我的脾性,我不见男人。”
明瑜并未当意,道:“婆婆,我听您将才的话似是同我师父极亲密,我便直白开口。”她稍作停顿,瞥了那桃花酿一眼,而后说:“此番来偃岚域明瑜原因无它,师父曾对我提及一条项链,似是家母遗物,故来寻之。”
老妇听了她那称呼依旧未从回忆中抽身,唇角挂着笑意,又过了片刻,她收住笑才缓缓道:“那东西在我这放了许久,想来自那时起,便有数十年未见天日。”
她说罢,深深地看着明瑜,眼睛深处似有诉不完的波澜。而后又缓缓起身,从那床榻边缘两只并排柜子的最深处,摸出一只木盒。
蒙上厚厚一层灰,像是粘附在木盒表面,叫人怀疑它究竟能否打开。
“你要找它,这是天意,亦是人为。”老妇将它轻轻擦拭后,递与明瑜。
明瑜感受着手中沈甸甸的分量,却觉得十分熟悉。将灰尘尽数抹去后,她见了木盒的原貌,边缘处的刻痕蒙着薄灰,依稀有一“林”字。
林,是她母亲的姓氏。
故而这木盒在她手中变得极炽热,亦有些难过,这手中之物的里里外外,皆是她母亲的遗物。
“想来也过了无数个年头了。”
老妇坐回石凳上,示意叫明瑜也坐在那,看着她垂眸望着盒子的模样,老妇人感慨良多,仰起头对那耀入光芒的地方怔怔开口。
“大抵是四十年前?亦或是更久我也记不得了,那时我们也是像你这般的年岁。”
像是悄然打开一只尘封已久的木匣,里面是久远到布满尘埃,却小心翼翼珍藏着的往事。
婆婆眉眼尽是岁月的痕迹,说那些话时,好似时光抽丝剥茧地涌回,将她代入曾经还是个少女的年华。
“少时在京华,我与你师父还有……另一个人,李世谦,我们三人是最好的玩伴。我十六岁时,嫁与李世谦为妇,虽我二人成婚,却并未影响三人间的友情,那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啊。”
“我们皆是医学世家,祖上世代都是开医堂的。我对那些草并不感兴趣,所幸我有兄长,父母也未曾苛责我。”她失笑,摇摇头似是无奈。
“而他们二人自小在同一书塾,后来又入了同一家医堂,拜了那时最富盛名的医术圣手滕伯怀为师,研习良久,理所应当的,他们进了宫中的御药堂,又过了些年岁,他们二人本就是圣手之徒,医术极了得,很快便声名大噪,即便是我在宫外也有所听闻。”
仿若那曾也是段美好的年华,她尾音缓落,似乎在为接下来的不愉奠定基调。
“无人料到,那竟是最后的宁静时光,所有的变数皆是由那一个意外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