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十四)
青州距北城门稍远的高墙之下,祁怀晏向前迈了一步。
月华毫无保留裹住他周身,淡淡的光影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
腰际的白玉佩与墨黑长剑交相辉映,他擡眸望向紧闭着的城门,回身是一路走来路径。
那时他毫无睡意,便出了客栈,摸索明日需向何处前行才能避开些危险。
青州夜里并不安静,商都里的夜市关闭同晨市开放仅仅相隔两刻钟。故而他即便绕道也遇见许多商贩。
唯一的一点波动,似乎是出客栈时偶然见到另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向南走。
月光的暗影包裹着她,即便如此祁怀晏仍旧看清了那人的身份。夜半时分,绫芜悄悄溜出客栈,孤身一人向来时的路径徐徐走着,步履间似乎有些急切。
他顾不得这丫头要去做什么,绫芜……于他而言并不重要,故而也无需多费神去关注些什么。
祁怀晏担心的是司喻。
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所见司喻的变化,那些失态的举动并不像以往他会做出来的事。
至于来青州,若不是前去京华最为安全之路会经过青州,他绝对不会来。
纵他不知道绫芜曾是青州何许人家,但他知晓司喻。
大抵是十三岁那年罢。
彼时祁怀晏在江南游荡,行至青州,某一日在河岸边小憩,醒来时身后不远处的巷口忽然多了个满身灰烬的男孩,晕倒在那里,模样同他差不多大。
他吸入极多烟尘,祁怀晏待他醒后询问他,他就成了那一问三不知的少年。
祁怀晏记得他腰间系着写有他名字的令牌,而那块刻着“司喻”二字的令牌,似乎昭示着他或许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窄巷后是被烧败了的一户大家,门前悬着和他令牌上一样的一个“司”字。
可他进去查看时,偌大的府院早已被烧光,有几间房已然烧得门窗俱毁。
后来祁怀晏也曾拉着失忆的司喻四处询问,见了司喻的面容,却无一人能答上话来。
有些人眼里甚至带着闪避,像是在刻意回避有关司喻的问题。
那些闪烁其词的百姓和司喻那一块品相极佳的令牌,叫祁怀晏坚定曾经青州定是发生过什么。且和司喻有关。
直到看见绫芜时,祁怀晏注意到司喻神情不自主地转变,而绫芜本人与青州似乎有些渊源。这才叫祁怀晏提起心弦。
他们一行人本就是带着目的前进,何况不是什么值得招摇的幸事。
祁怀晏不愿再发生些意外情况,就像雪山时那样,再造成任何一人伤亡。
季渊的死他无法不耿耿于怀,那也让他更加意识到前路的艰险。
可此时,他站在城墙下,馀光瞥见城墙正中背着月光站着一个人,搅散了他的凝思。
祁怀晏毫不畏惧地直直对上城门上那个始终浅笑不恭盯着他的人。
寒眸透着些狠意,心中默念出他的名讳。
陆星离。
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一个半时辰。
头顶的天际依旧可以看见微弱的星子,绫芜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头顶漫天星光,身处极荒凉之地。
傍晚时路过的司府,以及它后面连着的那件荒废的巨宅。
老屋废弃已久,瞧着堆积的灰尘约莫至少有十年。墙壁房柱依稀能看出当年被火熏过的痕迹。
这究竟是怎样的两座宅院……
绫芜一步步走在司府后院里,虽许多装潢已被烧毁,尚且可见曾经建筑的考究。
素手轻擡,抚上这墙上的青苔,一寸寸在破损的石砖上感受着沙石粗粝的手感,好像她曾经就这样做过无数次。
绫芜后来无数次在梦到这里。
不光是司府,还有一墙之隔的另一座府邸。
虽说记不清大概是谁曾居住过,一股名为熟悉的火花却悄然绽放在她心头。
她想,她约莫是来过这里的罢。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前,但定然来过才是。
绕着残缺的连廊走了大半圈,绕过早已干涸的池塘,又迈过被削去的脆弱假山,她发现了围墙突然变矮的缺口。
大抵是前些天刚下过雨,砖墙上还有些半干的潮气。
绫芜双手用力一撑,双腿蜷缩翻上了围墙,却因天色太暗而直直摔到对面。
地上是柔软的泥土地,草皆枯萎,幸好并未受伤。
她拍拍身上沾起的泥,直起身子打量着这间府院。
眼前的景象与梦境逐渐重合,刚向前迈了一步,觉得鞋袜里似乎混入一颗小石子,硌的极是不适,调试时下意识扶上那石筑的围墙,却倏然一怔。
视线顺着手触及之处上望,墙头幽幽生着一株脆弱的小花,野花生长之处,很熟悉。
梦中的小女孩就坐在那,面朝对面的司府,双腿跨在另一侧恣意摇晃。
然后被这座院的女婢唤住,女孩回眸……
小时候的绫芜,常常坐在那里。
望着对面的司府,亦或是望着对面府中的某人。
而现今二十有馀的绫芜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里,双唇紧闭了良久都未发声。
记忆被疯狂拉扯,梦境与现实似乎不断融合,直到生生将她紧锁着十馀年的往事撕开一条口子,扯得她心疼。
绫芜决定离开这围墙。
顺着石子路再往前走,来到主厅。主厅已荒,她透过蒙上灰的门框往里望,看见几只箱子。成堆集中放在一处的大箱子里不知放了什么,看着却实在有些新。
她没有管它们,这些显然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看见的时候没有掀起一丝一毫波动。
这院子比司府还要烧得难堪些,有些地方甚至分辨不出曾经是做何用处。但绫芜却蓦然凭借直觉沿石子路来到一间屋前。
这屋子小些,瞧周围的装潢大抵是后院某人的闺房。
这盏门尚且完好,推开时带有零星陈木的颤声。绫芜迈入房间的一瞬,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伤。
不是对任何人,是对她自己。
像是一间寝房,床四面的床柱歪斜地支在角落,家具已完全辨不出是何物,她却发现在床尾处有一个陈旧的物件,一个本子。
绫芜心下好奇,直觉叫她上前捡起。本子早已泛黄,被火烧去大半,残页也被潮气烘地生了霉滋。
少女仔细翻阅着手中勉强称之为日记薄的纸张,幸存的纸页上仍能见密密麻麻的小字,可待她看清字句时,她的泪早在不觉间掉落在纸上。
泪水晕开在字迹上,愈发朦胧。
尚在牢狱中的明瑜焦急地原地打转,祁怀晏和绫芜皆不知所踪,而那贪婪的巡抚此时兴许正是在去缉拿绫芜的路上。
可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
转眼,她耳边传来一阵轰鸣。
连竹擡腿猛地踢向锁链,看守官兵欲上前阻止,连竹又是一脚踢过去,锁链和侍卫皆抖了三抖。
明瑜瞪大眼,显然没料到事儿还能这样办。
那戴高帽的侍卫一脸不屑,往前迈的步子却倏然停下,轰地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她侧头望去,司喻不耐烦地收起那柄带着冷刃的折扇,似乎对于武器用在这种人身上很无奈。
“砰——”
监牢的锁应声落地,连带着铁门都被连竹踹坏了大半。
“厉害。”司喻毫不敷衍地随口夸赞道。
连竹点头示意,他在玄寂司向来以力大无穷着称。虽人瞧着消瘦又文弱,实则力气比那看着粗犷的黑胡子还要大。
明瑜无奈看着他们,说:“那钥匙就在侍卫腰上,何苦费这么大劲去踢呢。”
话虽如此,她心里默默将此举印在心里,事后总是翻出来大加赞誉。
连竹,果然有两下子!
他们三人不知小官吏口中的“那里”是哪里,逃出牢门时随手拉过一个动身前去的侍卫,连竹一把将掉队的侍卫拉至墙角,细细拷问道:
“巡抚大人去哪了?”
侍卫不明情况,事态紧急,他顾下意识说:“旧屋啊。”
“旧屋是哪里?”明瑜追问。
侍卫这才看清眼前几人是谁,他一脸警惕不愿再予以答覆。
恰时,一道悬着倒刺的青鞭直中他的小腿,青刺一寸寸钩住官吏裤脚,带着刺破血肉的闷音。
见连竹眼中扬起狠意,明瑜再度追问:“巡抚在哪?”
“司……司府,那个废宅。”官吏疼得倒吸一口气,最终在连竹收鞭时疼得昏了过去。
这两字一出,明瑜心里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们一路疾跑,在心里默念希望那丫头不是绫芜。
又希望,她先前所联想的一切都是错的。
司喻丶司府丶青州……以及绫芜,希望这之间都是偶然。
所谓欲速则不达,她在前方不远处的河边看见跑不起来的巡抚肥胖的身躯。
巡抚马车被甩在身后,明瑜等人一把攫住他,青鞭缠绕在巡抚脚下,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你要去找谁?”明瑜问道,觉得若不是绫芜,她们便也懒得管青州这烂摊子。
陈巡抚慌乱中被他们一刺激,猛然吓破了胆,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说:“你们丶你们不是被……”
明瑜一个凌厉的眼神甩去,他快速接道:“废宅闯进了一个二十多的丫头,这丶这与你们何干?”
他眼中无措十分明显,姑娘进一步逼问:“司府即废,谁去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旭闪烁其词,良久憋不出一句完整话。
直到黑夜里袭来一柄短剑,侍卫见陈旭没跟上他,折回身发现遇险的他,故来营救。那剑被司喻的银扇撞开,却因距离过近而在胳膊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借着这个空挡,侍卫背起陈旭快步跑远了许多。
明瑜深叹了口气,瞥见司喻伤痕极深,鲜血直淌,兴许是他体虚些,嘴唇不多时便开始泛白。
“你要不要处理一下?”明瑜问。
他一言不发,似乎对这女人的话充耳不闻。
明瑜觉得他无可救药,但出于医者本能,她还是从锦袋里翻出一只药瓶,看也不看得丢给他。
“这是能快速处理的,喝了吧,否则怎么跟你老大交代。”
司喻定在那里,手里的药品冰凉,是玉制的凝白色。
他已经觉得胳膊有些发麻,思量片刻,心里不住的担心着所谓“司府”和绫芜,最终还是拧开木塞尽数喝了下去。
那药也冰凉,不知是瓶凉了药还是药冷了瓶,但果然服下后舒服了许多。
司喻没多想,虽觉得自己像小人,看不上她还接受她的药,但情况紧急,毕竟来日方长,并不缺何时能还上这人情。
药瓶随手往怀里一揣,便一脸凝重地朝那废宅去了。
司府彼时已围上许多人,准确来讲并非司府,而是司府隔壁的一座无名宅院。
巡抚丶十来名侍卫都站在那府门口。
明瑜停住脚,紧张地喉间不住的滚动。
连竹亦是一脸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局势,见那个手段不错的侍卫回身,他们三人一下缩进身后的司府。
紧紧贴在围墙根下听着隔壁的一举一动。
那里不时传来侍卫翻找东西的声动,以及快步搜查的脚步声。
然后,他们身后倏然传来一阵轰然倒地的声响。
他们身后的司喻倏然晕了过去。
这叫连竹和明瑜大吃一惊,她眼尖地瞥见司喻身上掉出的那只空瓶子,惊的捂住嘴。
将才忙中出错,她拿错了药瓶。有两只除了塞子不同,其它质地均相同的药瓶,一只是快速缓解刀伤的止痛药,另一只是……她的万能药。
这瓶塞是万能药的那一只!
明瑜愧疚不已,俯下身检查司喻如何,那厮隐约皱眉,她才松下一口气。
万能药医不死人,于他而言睡上片刻便醒过来了。
再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尖锐又绝望的女声蓦地传至他们二人耳畔。
是绫芜!
“你是陈旭?今天……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了。”
她的声线颤抖,却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