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十五)
绫芜孤身一人站在靠后的那间小卧房门口,扫视着骤然出现的官吏,和被聚到最中间的巡抚陈旭。
她眼眶泪迹还未干涸,手中破败的本子掉落时发出潮湿的闷响。
见到陈旭的第一眼,她一下子锁定了他。
陈旭慌乱地被簇到她面前时毫无惧意,口中连连喘息着:“还好还好,还好没动。”
他在乎的不是谁闯进这宅子,而是……前院废弃的主厅堆放的那些箱子。
一箱一箱的尽是……他搜刮来的奇珍异宝。
陈旭不怀好意地笑开,隐匿在夜幕中的是他肮脏的行为。
他以巡抚的身份在检关处暗箱操作,刻意将检查货队化为私有,这些年搜刮来不少宝贝。可数亮过多没有来由的奇珍堆放在府里难免招摇。
故而,这荒废数年的破宅便成了最好的仓库。
窝藏他贪污腐化贼心的最佳处。
只是……眼前这女孩口口声声说要征讨他,陈旭摆弄着衣襟,扬起巡抚的官架子颇是不屑地说:“姑娘,莫要多费心神,本官权当你是梦中神游即可。”
他顿了顿,眯起那双狭小如缝的双眼,看清了绫芜的模样,霎时起了歹心:“可是畏惧夜黑?本官照拂你离开就是……”
陈旭说罢,朝她迈去。然,刚起了两步,绫芜捷速拾起一块锋利的石头朝他额头丢了过去。
“呸!出口成秽的狗官,你还有脸敢踏进这座府院?”
他便被逼得停在原地,呲牙咧嘴地捂着被磕碰之处,连连询问身侧的侍卫他有无流血。
再睁眼时他再无那般的性子,恶狠狠地盯着那胆大包天的少女,粗短的手指气的发颤,连连道:“哪家的野丫头,竟敢同本官叫板!我来去何地岂容你妄议?”
绫芜不甘示弱地叫嚣道:“容我妄议……好个野丫头。”
她满目憎意地捞起地上的本子,一把摔至他身上,恨意漫过全身,像只蜷缩到一定程度的刺猬,不断竖起浑身利刺。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犯下的错事,还少吗?”她一腔怒火,将才她翻出的这本里有些简言。
“昭玄二年一月,赵氏欠税未缴,经青州巡抚陈旭维护商纪,江南赵氏钱庄倒闭。”
“昭玄二年五月,纪林茶铺欠税未缴加之当街于巡抚不敬而被镇压,茶铺极其青州连营店面皆由巡抚处置。”
“昭玄三年四月初六……”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念着本上的一桩桩不幸之事,数十条,字字句句皆与陈旭有关。
绫芜看着他起初由颤抖紧张的模样逐渐化为无所畏惧的态度,悄然捏起拳头。
“你念这些有何用?”他咧嘴一笑,将本子随手扬至脑后,环着双手直视她。“本官只从你嘴里听闻我陈旭曾经为青州付出的一桩桩美事。欠款不缴,这般顽劣之事,在青州这等商贸大州怎能容忍呢,你说是不是?”
天际安静至极,连黑鸦都不曾从树梢划过。
绫芜沾满身后是沾满灰尘的废屋,几近她稍稍一动时便有尘土雪片般飘落。
“美事?”她瞪大双目,上扬的眼尾充斥着可笑。
“你敢说这桩桩件件皆非由你而起?若不是你大肆提升税款到几近变态的程度,谁交不起那点税啊?”
她好笑地喃喃:“一月的税银竟需花费当月大半盈润,你这个巡抚当的实在够好。”
“本官处理州际政事,你个丫头片子知晓什么!”
陈旭不知那些旧时怎被突然提起,一时慌了手脚。思来想去,身边的侍卫也早在四五年前换过一批,这等十年前的事,这丫头怎会知晓的一清二楚!
莫非是那个本子?
可这本子是这府院的旧物,莫非她与这凌宅之人有干系?
可一转念,馀光目及尽是废墟,后人?这家人早在那年就死绝了,哪来的什么后人!
“青州富商云集,你要求他们缴纳高额税款,若有违抗便暗中打压,多少商铺被你逼得做不下去,又有多少人死在你脚下踩着的钱箱之中。”
陈旭干咳了几声,尴尬振声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
少女踩着屋檐落下的断木之上,一身白衣衣袂飘然,微风拂过裙裾飞扬。显得身段窈窕多姿,乌发如云,眉目如画。
可显今,她如烈阳般明媚的眸子却泛起秋水,难得的落寞下来。
馀光里瞥见明瑜和连竹从正门一路焦急跑来的身影。
她听见明瑜在一众侍卫身后一声一声唤她绫芜。
绫芜绫芜,她又真的叫绫芜吗?
绫芜是刀疤为她起的名。彼时她忘却全部,睁眼便遇见刀疤大叔。
他说她长得明媚,眼睛又灵动如绫罗,故唤为绫。
可这样的姑娘却偏生是在废墟中捡到的,后面便跟个芜罢。
她本名叫什么呢?
她见了明瑜,倏然觉得有些想哭。
今日第二次想哭。
于她遥遥相望的明瑜无法去到她身侧,可弥漫在夜幕中的凄凉她却感受了个彻底。
她不清楚眼前情况,但大抵……和她脑海里的猜测有些相合。
连竹紧紧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情况,脚步一快时不经意踩到一本清脆之声。
他弯腰拾起,和明瑜共同翻着上面的模糊小字。
那正是经过绫芜之手,又被陈旭随便丢弃的旧本子。
明瑜如是翻看那些加在本子中记载陈旭奸事的纸张,愈发恼怒,直到她翻到某一页,指尖登时悬在空中。
“这是……”
小姑娘生涩却漂亮的字行云流水般浮现在本上。
真是一本日记。
凌曦手记之一:我今日做了个梦,梦里爹娘翻出他们送我压箱底的漂亮衣服,带我去南巷的糖水铺子买了只我惦念了一个月的糖人。爹爹总说我换了牙不能总嗜甜,可我喜欢。其实不是我想吃,是因为我要与那讨厌鬼面前炫耀,我爹爹给我买了糖,他爹不给他买……
凌曦手记之三:一连多日的阴雨天,我倒是欢喜,虽爹娘在店内操持总不能归家,但我可以不必去上学塾。那个讨厌鬼总在我面前翻书,尤其是竹简,真不知那些木头条子有何好看的,我觉着我总是比那些木头漂亮的罢?因此我昨夜得知今儿要下雨,偷偷把他的竹简全放石桌底下晒去了。今日的雨想必没多久便能让它发霉了罢。
这些不过是孩童随手记录的小事,明瑜一字一句翻看着,最前方绫芜似乎也安静了片刻。
她细细端详开头的“凌曦”二字,有一抹大胆的猜测浮现心头。
后来的手记被侵蚀了好几页,完好的纸张有些早已被泡烂到看不清字迹。再往后还有几件勉强能看清。
凌曦手记之三十九:今日定是我最悲惨的一天。阿姐说九是个吉祥数字,我却不觉得。爹娘日益消瘦,我看着心疼。不知为何家里的钱财失了大半,阿娘已有数月没给我新衣裙穿,也有良久没给我买南巷的糖人,但这都不算什么。最难过的并非这些身外之物,而是那个讨厌鬼他今日竟说要与我绝交。不就是翻到他院子里害他被骂了吗,伯母都未怪我还问我可有摔伤,他总那样小气。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念着你了!
这句话后还有几个字,明瑜简直……不敢相信,可它偏又在情理之中。
司喻。
凌曦那句: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念着你了……司喻。
事已至此,好似一切皆有所循。这是手记的最后一页,此时这名唤凌曦的孩子还小,可她擡眸望向绫芜时,她却死死盯着那本手记。
“我是谁?”绫芜苦笑着哀念道。
她接下去说:“明瑜,你可明白?”
被点到名的明瑜怔怔地擡头,脖颈处不住的泛着些吱呀吱呀的僵硬声动。连竹沈默不语,看着手记上的“凌曦”发楞。
明瑜僵硬地点点头,双唇微张,有些难过。
绫芜倏尔一笑,颇具些苦涩的意味,像喊出多年的悲痛一般念道:“爹丶娘,原谅女儿……现在才想起你们。”
明瑜望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凌曦……”
她极哀痛,目光落回陈旭惊慌的脸上,振振有词:“凌曦。我是凌曦啊,陈巡抚莫非没印象了吗?当年那桩事你做的当真不留痕迹,可你以为结束了吗?”
陈旭额角滑下汗珠,畏畏缩缩地回应:“什丶什么事,你莫要诓骗本官!来人啊!给本官拿下她!”
侍卫抽刀的利落声震飞了树梢的麻雀,也令连竹振作起来,青鞭在废墟中抽出一道道狠厉的鞭痕。
“你终是怕了,陈旭。当年你害死我爹娘又害死司家时,你可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绫芜毫不畏惧那些冷刃,绣口吐出当年的全部真相。
这非手记所记载,而是几个时辰前走在青州路上时,她懵懂之际听窄巷中几位年迈老妇唠家常时提及的。
也是多年前被全青州百姓避讳提起的那件事。
十年前,巡抚陈旭贪得无厌,滥用私权逼迫全青州商户缴纳较往常多数倍的税款。一年三次,若如期奉上便可继续经营,若有拖欠,最多不过三月。
可拖欠时又有新的税款需缴纳,就成了车軲辘般越欠越多,直到陈旭打压使其生意落败。
城中人人恼怒于胸,却无人敢驳,谁人都知晓陈旭胆敢如此是身后有大人物撑腰,但当时无人知晓是何大人物,只听闻是朝中某人。
多数商户倒闭歇业,青州繁华只是表象,繁华实为一人之繁罢了。
但当时有两户声名远扬的商贾坚决反抗,不仅是青州的名户,在全江南商业亦是繁荣。他们两家联手,既有资质,亦有名望,一时间成了全青州的希望。
凌丶司两家掌权人是世交,联合抵抗高额税款,坚持只缴纳以往合理的数目。
陈旭自知这两家地位雄厚,故曾来劝导他们加入。并承诺收来的税款自有他们的一份。
而他们真真不枉为青州正义清流,他们坚决不与巡抚狼狈为奸,不接受贪来的不义之财,永远信奉双手一日日挣来的钱财。
司府老爷甚至抛出:“多出的哪怕去为百姓施粥丶捐学塾,都不留给那个狗官一文!”
陈旭听后勃然大怒,竟命人将两家全部抄家,给他们附上莫须有的罪名,两家掌家皆入狱,出狱后被巡抚的侍卫打死。后将司府与凌府一把火烧去,下人尽数葬身火海。
记得那日,凌曦照旧在书房一笔一划写下手记中第三十九记,窗外浓烟四起,未等她反应,便被一股滔天热浪涌到地上,短暂地昏了过去。
来得毫无预兆,无人与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于焰火中听见有谁来了,微弱地睁开一丝缝隙,是那个说要与她绝交的……
来不及想,火舌中蓦然多出的一丝不寻常之气悄然席卷她全身,记得最后闭眼时她浑身无力,头脑一片空白。
万众信仰的两户正义之士被悉数剿灭。杀鸡儆猴般,陈旭在青州终究成了无人感冒犯的大官。
绫芜命大,在那场火里捡回一条命。
她不知,到了那般境地,她是如何没被烧死的。
可眼下她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仇人即在眼前,绫芜死死盯着陈旭那张污秽的脸,瞧见她尚未来得及告别的爹娘。
“陈旭,一命换一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