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十一)
如墨的天际中那抹亮银愈发靠近,直到杨缨手执银枪直指禁军统领,肃穆逼问:“徐咎!你擅自带军出宫可有禀明陛下?”
他话中不带丝毫情绪,对着那黑甲统领质问着,枪尖距他滚动的喉间只需一瞬便可刺穿。
名为徐咎的统领亦阴狠道:“陛下?我徐某奉太后之命!太后即是我禁军的陛下!”
杨缨握着银枪的模样咳在众人心中,无论身形亦是神态尽是刚正不阿,“你莫非不知禁军归从皇帝殿下,以及……斐大人怎也在?”
他话音并非询问,是问责一般。
斐安自明瑜那剖心的话里回神,眉心彻底失去色彩,从腰中卸下一块玉佩,冷然道:“有贼人假借娘娘之命前来劫狱,怎么,杨大人也要来插一脚不可?”
“罪?何罪之有?”他身上带着北疆的凛然风气,此来特是奉皇帝之命,来京兆狱救人。
杨缨视线落在那孤影伶仃的四人之中,唯一感兴趣的人身上,他所认识的虞小枝似乎早已不适当初那个扯着他逛花楼溜大街的枝枝。
不等斐安亦或是徐咎回答,另一个颇具气场的女音突兀地回响在一群人以北处。
“哀家不允,罪犯祁氏还未曾赎罪,竟有胆大包天的与哀家要人,杨缨,你说她何罪之有?”
太后具磁性亦暗哑的声质一字一句如利刃割在杨缨身上。
纵是镇北将军杨缨亦卑躬屈膝,下了马妥当地施以礼节。
“娘娘训得是,但……陛下亦有考量,恕下官失言。”
明瑜怔怔地看着杨缨这副模样,以及太后那不可一世的态度,心底顿时生出一股寒意。
她没碰那假药。
那枚长生咒是假,莫非她发现了?
太后擡手,銮驾前挪了几步,禁军自觉绕开一条道,供她直直来到明瑜面前,
“你果然没死,明瑜,你与你师父当真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溜倒是有个好手段,只你此番在京兆狱是无论如何也溜不掉了。”
明瑜悄然放下祁怀晏抵在她面前的右臂,无惧地擡起头,看着那个高贵却扭曲的女人冰冷道:“你早就发现了?”
太后挑眉,下颌靠在手上,慵懒道:“你以为,靠着一块玉佩就能轻易见到你那小心上人儿,是不是太过容易了些?”
“何况……你以为你们师徒间的小把戏能瞒过哀家吗!沈嵘那贱.人,奉上性命也要蒙骗哀家之事,倘若传出去,你觉得世人该如何议论这已死的神医?”
“谋害旧主?妄议太后?”她语调逐渐高昂,趁着夜黑风高,满目的恶意藏在无边的黑夜之下。
“别荒谬了,明瑜,你们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实在幼稚,但那也叫哀家知晓了一个真相……”
她当着明瑜愠怒至颤抖的动作下,缓缓开口,朱红的唇脂如嗜血般勾勒出一个近乎张狂的弧度,对着明瑜一字一顿道:“原来,长生咒真的有用啊。”
明瑜差点要抑不住心底滔天的狠意,她手已攀上那绝不被允许触碰的针包,她想杀了她!却被祁怀晏挡下。
“太后的八面玲珑心倒是不易被堪破。”他噙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左肩的血已干涸,此时药效正浓,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她视线触及祁怀晏,她闪过一丝狠意,“祁少主好身法,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竟能将我十馀名暗卫悉数刺死,怎不考虑来当哀家的锦佩暗卫?你比陆星离好使多了。”
祁怀晏亦扬起一个不羁的笑,“娘娘的暗卫实在太过逊色,便不去叨扰了,否则娘娘下回叫典狱卸了祁某的右臂时,再剿灭十馀名暗卫恐怕就得一炷香了。”
“你好大的口气!”她托着下颌的手猛地拍在攒金扶手上,连着擡轿人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脖子。
“何况……祁某素来没有与有仇之人共事的喜好。”
他手攥住长剑,星眸再无调笑之意,看向太后只有憎恶。
源于玄寂司那数百名死在她手下的人,深深的憎恶。
“祁怀晏,你既憎恶做官,为何与皇帝联合,你究竟图什么?”
明瑜听太后此语后亦是一窒,她眸光缓缓移向身侧的祁怀晏,青草香氤氲下,少年坦荡而从容。
“祁某从始至终对你们竞相争夺的权利毫无兴趣。从最开始,十馀年前,祁某这辈子所愿唯有一人。”
太后似是觉得可笑,如今还有人不爱天下只爱一人,哪来的笑话!
“你在诓骗哀家?”
他定定笑开,眼中是不由分说的坚毅,“若问我为何入局,缘故有三。”
他从未说与任何人听的三个执念。
“告诉你们做什么?”
祁怀晏淡淡的笑意转为眼尾上翘张扬的挑衅。
太后狭长的凤眸眯成凌厉的弧,欲再靠近她们时却倏尔发现——
她们二者之间只隔一个杨缨。
太后不满地看着自原处挡上来的杨缨,沈声道:“杨缨,你要挡哀家不成?”
他默不作声,却仍不卑不亢地挡在太后面前,不允她过一步。
“好,镇北将军当真神武!不知你是站在玄寂司面前还是……她面前?”
“回娘娘,臣始终站在……”
“自然是站在孤身前了,母丶后。”
她们顿了顿,猛然回头,燕斯南不知何时出现在太后身后,骑着鬃毛雪白的白马,满脸张扬地带着身后一众暗卫,直直看向太后的銮驾。
她错愕地回眸,不屑地笑了:“皇帝来得巧妙,终于忍不住了吗?”
燕斯南眸色幽深地看向她,年少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这样相对,“母妃,这是孤最后一次唤您母妃。因为你实在是……不可饶恕。”
太后冷然,毫不犹豫道:“哀家与你何时是母子关系?记得哀家在你小时曾对你讲的故事吗?”
她不顾皇帝的动作,直直开口:“永远不要让一个女人的权利位于至高无上的顶点,因为陛下很快就会发现……即使黄袍加身,你于哀家面前依然一无是处。”
燕斯南可笑地摇摇头,“孤也曾敬你数年,回想来……不,再也不必回想了。”
他话尾冷峻,不带一丝情感。
顷刻间,墨黑与亮银交缠在夜色里,满眼兵器的挥动,亦有利器穿破皮肉的闷响。而后是接二连三的闷响混杂着凌厉的破空声,烈焰毫不留情地蔓过大地。
吵闹声逐渐引起周遭京华百姓的惶恐,而那坐在高高銮驾之上的女人站在最边沿处,笑看自己的暗卫丶禁军与镇北军交缠在一起的画面。
似乎笃定自己终会永生,而对现世生灵以一种极高的姿态俯视着。
他们在京华城内毫无顾虑地将战火弥漫到城内各处,即使踏破百姓木窗也毫无情面可言。
连竹司喻与他们早已四散开来,青鞭与冷扇应付这般大场面极是得心应手,而明瑜早早料到会有这般下场,为此准备了数量繁多的昏睡药,四散开来竟也有了几分用处。
祁怀晏左臂使不上力,明瑜便站在他左手旁对禁军施加药物,剩下的则由祁怀晏的长剑扫除。
“没想到一只手也能横扫千军?”明瑜借着喘息的功夫忍不住注意了一下他的动向。
未等祁怀晏回应,他们便被蜂拥上前的新一波队伍冲散,明瑜手中昏睡药终有用完的一刻,下一瞬她的小臂便被一把冷剑刺入,钻心的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又是一瞬间,将才举刀正欲对她劈下时,一道与祁怀晏毫不相同的力一把将她扯至他身后。
眼前人一身银甲,手中长枪不留情面地对暗卫一下下捅入,这样与国人对抗的滋味终究令他不好受。
杨家枪是在战场杀敌的,他从来不喜内斗。
“杨缨!”明瑜看着眼前的银甲,上面完好无缺,溅上的尽是别人的血迹。
“枝枝,你可还好?”他无暇回身看她,面前是剿不尽的卫兵,长枪近战有些吃力,何况还要顾及不能伤到百姓的住处,杨缨的武功多有局限。
眼看四五名暗卫涌上他们,刀剑直直冲着明瑜而非杨缨刺来,长枪抵御不及,明瑜手中的药瓶恰好用尽,危机时刻,令一蛮横利刃横扫而来,祁怀晏右臂不知疲累地杀敌无数。
自北疆一别,他再度救下杨缨一命。
两个男人一黑一白,背靠背时凭借离奇的默契剿灭周身一圈的卫兵。
“祁怀晏,你知道我其实不太看得上你。”
“知道。”
杨缨自嘲道:“我亦曾与枝枝说过,我杨缨向来瞧不上不光明磊落之人。可后来几次三番救我的竟都是你。”
祁怀晏背对着他,不曾因他的半个字而面露不善,始终噙着一丝了然自信的笑。
“顺手罢了,其实我旧时也看不上你,当官有何自由可言?”
杨缨倏然笑了,“我与枝枝自十岁起便相识,不得不说……有时候你与她很像。”
他们都是向往自由之躯,眼底永远追寻想要的自由,哪怕被阻拦。
“不像。”
杨缨无语,祁怀晏却再度开口,颇是坚定道:“她只是她,我能走到现在,亦是被她所激励。”
杨缨竟嗤嗤地笑了,手里长枪流利挥舞,头顶红缨在一脉漆黑中张扬又坦荡。
“我承认,我不及你,祁怀晏。但若将枝枝托付于你,我很放心。”
杨缨喘了口气,他深知,自己做不到像祁怀晏那般,彻底又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
哪怕是虞小枝。
祁怀晏一只手操控长剑,上面始终被新鲜的血液浸润,唇畔勾起一抹笑:“及不及的,我听不懂。但有一点你错了。”
杨缨不解,他似是极骄傲般,对杨缨说:“你说你很早就认识小鱼儿?抱歉,我比你更早。”
男人被祁怀晏的沾沾自喜惹出一脸黑线,长枪较方才更迅捷,仿若在抒发心中的无语。
祁怀晏杀尽周遭最后一个敌人后,难得的正色道:“杨将军,祁某谢过。”
“什么?”
“将军的正直不屈,祁某敬畏不已。”
杨缨听闻倏尔一楞,却勾起一个宽慰的笑,再无话。
明瑜自是没听见两个男人间的明争暗斗,她满心装着一件事,颈间猩红的丸药始终提醒她,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环未完成。
这场斗争并非结束,皇帝与太后不能光明正大的令对方消亡,这无非是彻底撕碎母子伪装的斗争罢了。
明瑜不断思量完善长生咒的最后一味药,究竟缺了什么。
她确定这丸药于师父而言只差最后一步,可这是连慎平也不曾跨越的最后一步。
神医沈嵘到死都未琢磨出的……
她真的能做到吗?
无意中瞥见太后那粉饰出的精致面容,明瑜疯狂抑制自己想抹杀她的冲动,思绪不可遏制的回到暗牢的那一日。
师父与太后的针锋相对还历历在目。
霎时,刀光剑影中,她背后磕到一个人,连竹司喻亦回到她身边,祁怀晏解决完最后一人后亦与之碰面。
“怎么办,这争斗皇帝即便杀了所有人也无法抹去太后的存在,她并非只有这些棋子……”
司喻沈声道:“长生咒,长生咒不破,她就永远倒不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挪向明瑜,等待她做择。
明瑜头脑一片混沌,她毫无头绪,长生咒……该怎么解。
有暗卫扬起长刀,冷刃倒影出她的面容,极近是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回忆碎片。
师父曾说……沈息香是长生咒的根源。
沈息香当年为成的缘故是因为少了一抹传说中的草药,早在救小铃铛爹时她苦求沈息香时便知。
若长生咒来源于沈息香,而沈息香因空缺了那味药材才使之药效不全,仅有回光返照之效用。那是慎平从未寻到的,还是她当年误打误撞才得到。
天罡草。
那么……长生咒会不会也是如此!
“有想法了吗?”祁怀晏问。
她抵着下唇,周遭的纷乱一瞬寂静,似乎已走投无路了。
那不若就试试这个办法。
眸光登时变得清亮,“只有一条路可走,能否行得通还有待一试。”
“你尽管说,明瑜我跟着你。”连竹青鞭横扫过去,青刺剜下血肉,不留一丝情谊。
“回去,回到霖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