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鸦声(十二)
厮杀仿若离他们很远,耳畔唯留明瑜坚定的话音。
“霖州?”司喻蹙眉重覆道。
“对,只剩下最后一丝线索,也只有最后一条路。我们不可能躲一辈子。”
她的眼睛亮亮的,视线在几人面带伤痕的脸上一一扫过,狠下心说:“要冲出去,可行吗?”
他们之外是无休止的厮杀,北疆似乎有铁骑融入,转瞬间是更加激烈的打斗,战火纷飞在京华城土,明瑜暗叫不妙。
祁怀晏眼底倒映出火光,对于厮杀早已麻木,他环视一周说:“这场仗要打到破晓,我们不能在此耗费,一旦失手被抓,就再无离开京华的可行性了。”
远处太后静观其动,闪烁着从容优雅的光芒,她从上到家无一不是精致到华美,与这战场格格不入。
思虑之际,他们转手杀敌的下一瞬,皇帝一袭玄衣的身影纵身来到他们之中。
“怎么,你们有打算了?”燕斯南喘着粗气,侧颜溅上纷繁血迹,帝王之姿在战场上亦尽显气魄。
明瑜重覆自己的决意后,果不其然惹来燕斯南的沈默。
不过短短几瞬的思量,燕斯南那双阴鸷如鹰隼般的锐利眸色望向她时闪烁着晦涩不明的神情,馀光瞥见祁怀晏满身伤痕,极为无奈地对她道:“你跟他一样疯!”
明瑜手中快速地翻着手中的特效药,顺着他们喘息的空隙施加在他们伤口处,扯开一个张扬的笑:“怕什么,反正殿下你给我们兜底。再看祁怀晏为你办了那么多事的份上,再饶我们一次。”
她顿了顿,耗尽最后一滴特效药后放下笑意,眸光直直看向敌人最多的南城门处,补充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祁怀晏丶司喻丶连竹以及明瑜各自与反军交缠在一起,眼见他们体力皆有损耗,明瑜意识到须得加快脚步。
太后坐阵最后,不管输赢与否皆会退回宫城,眼下她想要的是捉回明瑜。
她已发现,明瑜手中的才是真正的长生咒。
可她眼中毫不焦急的淡定神色是为何?
“小鱼儿,南城门兵力薄弱,待会殿下率领镇北军在那处突破,待反军被清扫一定程度后,我们找准城门开启的时机趁天亮前离开!”
他手指向南城以左的小空地,示意她。
“嗯。”她毫不犹疑地点头,凝视南城门。
南城门沈重,在防御上占尽优势,若要推开它需多人合力,偌大的城门往往只需一个缝隙便可任单人出入。
战火燎原,染红一片夜幕。
原来斗争真的会令人麻木,此时京华的乱动定然早已传至各州,太后在江南各州均有势力,想必逃出去也不会好过。
“明瑜,快走。”司喻收起冷扇回眸对厉声唤她,镇北军果然迅猛,杨缨的杨家枪法精准锁敌,想来他似乎亦不将反军当作国人了。
明瑜跟在祁怀晏身侧,二人穿梭在疾风和火光中,连竹束起青鞭,一身利落的湖蓝衣裳已被血渍染得面目全非,司喻亦然。
皇帝已策马搅动当中局势,他手执令牌,浩荡的暗卫军与太后专属暗卫交缠困斗,杨缨在镇北军中首当其冲,早已不是儿时的药罐子模样。
城南已被杨缨清出一片空隙,他回身撤出没在反军身上的长枪,在明瑜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高声叫住她:“枝枝!”
明瑜脚下一顿,蓦地回眸,与他四目相对时望见他的一片赤诚:“我不知你如今可还叫那个名字,但你记住,我杨缨永远是你兄弟!”
这话立在一片纷争中,孩童时笑闹的两个孩子已然长大,往昔极迅速地在她脑海中闪过,被那句话说得热泪盈眶。
“我很荣幸,杨缨。”她感激道。
能与你成为挚友,是我之幸。
背过身的前一瞬,她亦高声对那重返战场的朋友说:“下此再见时,叫我明瑜吧。”
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明瑜不再迟缓,在身处城门之下时她终于能歇口气。头顶偌大的牌匾上写着潇洒宏伟的“永毅门”三字。
视线再往下挪,他们四人无不面色冷峻。
南城门……太后不知何时发觉她们的行迹,最后一波暗卫簇拥着悉数围堵到了南边永毅门下。
“镇北军被反军困得无力撤身,现下看来只能……”祁怀晏话音中寒意十足,看着眼前大抵四五十名暗卫与禁军,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指端泛白。
明瑜不安地抿着唇,头脑中快速思量还有什么可以撤身的方法,司喻却冷声开口道:“城门被挡住了。”
慌乱之下,他们已身不由己地抚上各自的武器,与靠近的人搏斗起来,明瑜被推搡着,眼底是无尽的疲累和恨意,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把不知是谁的长剑,以祁怀晏告诉她的动作——
狠狠没入靠近他的士兵背上,力道之大,直接贯穿。
她杀人了?
她第一次杀了一个人……
祁怀晏惊愕地回身,便看见明瑜泛红的眼眶和不住喘息的姿态。
倏尔一笑。
“小鱼儿,你做的很好。”
明瑜艰难地扯开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生疏地加入那场混斗,挥剑竟这样累。
暗卫之所以称之暗卫,行动全不拖泥带水,任是玄寂司的他们也无力应对数量那样庞大的敌人。
体力也逐渐不支,她周身衣饰无一块完好之处。
“还能坚持多久?”祁怀晏艰难问道。
明瑜死死抵着下颌,将毒瓶涂在刀刃上,也与他一同解决了许多暗卫。“城门,城门开不了……”
视线所及距城门并不远,却是无法抵达的距离,那些暗卫太难缠了……
司喻面露难色,他握着冷扇的手与他们一样,僵硬地发抖。
听着这一切的连竹倏然开口,异常冷静道:“到前面去,老大。”
祁怀晏一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莫不是要……”
司喻立即震声:“连竹!”
“到前面去!”连竹猛地一挥手中青鞭,狠戾地对他们怒吼道。
明瑜不明所以的楞神,细细瞧着连竹那从未有过的凛冽神态,不知究竟是什么叫祁怀晏和司喻齐声呵斥。
敌不过他鞭风猎猎,明瑜在厮杀中背对连竹,和祁怀晏司喻一同被推往离城门最近处,而连竹将才那一鞭勾出满幕的鲜血,令暗卫不得不正视他,向他靠拢。
“连竹……”
他一人搅动青鞭,乌发于脑后随青鞭激起的风尘共同扬起,眼中是不由分说的凛冽和杀意。
转瞬间那条青鞭已取下数人性命,她们被推至城门一侧,仅几名暗卫立在那里。而比自己手下动静还大的是源于身后连竹引出的嘶吼。
待她与祁怀晏将眼前势力剿尽,回望连竹伫立处风尘四起。
只有一淡蓝衣裳的颀长男人孤身立于烽烟里。
待烟尘落尽,明瑜瞳孔剧烈颤动,不忍地用手掩住唇,颤抖地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连竹他……浑身是血,身上没有一块完好之处,被青刺勾出的血痕,被刀剑砍破的皮肉,他素来最爱干净了,可眼下除了身边干净的没有一个活物外,他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祁怀晏亦遭受极大的震撼,他之所以不允许连竹用这一招,就是因为他的青鞭倒钩出的刺在剧烈甩动时伤人伤己,有极大的威力异常适用于群战的同时,亦不适用于妄图剿灭周围的数十名敌人。
会死的。
司喻眼底泛红,看向他时极致的怒意,对挺身站在那处的连竹咆哮道:“连竹,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站在那里,久久未曾回应,周身亦是一片沈寂,黑夜似乎越过明暗交界直接将他身旁染成一片黑。
须臾,
他悄然睁开双眼,极冷静地对他们扯开一丝熟悉的笑意:“无妨,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瑜再泪水决堤,心口沈重的悲意快要到达极点,身后是厚重紧闭的巨门,城门处围堵的暗卫悉数死于连竹鞭下。
他那招的巨响连不远处的镇北军都被震响,反军亦停下攻势,所有人都看向永毅门下。
对于看过数不清伤患的明瑜看来,简直没有比这还要糟糕的地方。
可下一瞬,犹如地狱的场景将要出现在面前。
北疆突破玄寂司防线的卫兵亦有赶来的趋势,眼前是反叛禁军蜂拥而上对着明瑜处直直本来的杀意。
太后早早看得疲累而回了宫,他们的动作看起来极是可笑。
“我们打开城门,而后往东处的密林里走,那边有一条……”
“不,明瑜。”
明瑜慌乱之下好不容易想出一条能够撤身的方式,却被连竹打断。
她茫然地看向他,禁军逼来不过转瞬的时间,一切都是那样紧迫。
他对她淡淡一笑,遗憾道:“好可惜,不能再叫你给我医身上的伤了。”
“你在说什么?等我们出了京华我立马就……”她不断抵抗连竹的哀色,却止不住地哽咽。
“没有我们,只有你。”
明瑜彻底怔在原地,只知道不住地摇着头。
“老大,你们一定要到霖州去,还有季渊的托付……”连竹倏尔换了脸色,身后是铁骑顿住的声音,以及扬尘拂过被他剿灭的暗卫尸身的力道。
连竹以一副清瘦的身躯挡在他们面前,转身对徐咎道:“你不必惦念任何,因今日我赌上我于玄寂司曾立下的所有功劳,绝不允你踏过我身边半步。”
祁怀晏被连竹出奇大的力紧紧贴着城门,他们曾极严肃的在司门比试过力气,最终获胜的不是那五大三粗的大汉黑胡子,亦非身为少主的祁怀晏。
而是清瘦的连竹。
一如现在他一力将他们三人阻拦在身后时,没有任何人能越过他。
徐咎亦是个狠角色,他张狂地看着那个满身血污的瘦弱男子,讥讽道:“就凭你?血肉之躯抵挡我禁军铁骑,哪来的妄想?”
连竹结上血痂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挑眼看向他:“那你试试。”
话音落时,他张开辨不出原本肤色的双手,叩上城门的边缘。
明瑜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人便将那十数名侍卫才能打开的城门展开一道缝,林间的光透进了幽黑的京华城。
与此同时,徐咎一声令下,身后是纷纷扬起的箭,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
她忽视了身上的刺痛,连竹看向他们几人的目光很熟悉,那日在暗牢里的师父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他们三人无人能抵过连竹双臂的巨力,被推出了永毅门外,狭缝相隔,她透过连竹的肩看见禁军拉满的弓。
长期的紧绷令她极近崩溃,意识不停歇地负隅顽抗,遥遥听见连竹的怒喊,那声音像从很远的山峦上倾泻而下,狠狠打在明瑜心里。
他说:“明瑜,别怕,往前走!”
城内数箭齐发,有无数利器刺入血肉的闷音。
最后的一刻,城门那道缝隙被合拢,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好像世界就这样暗淡下来。
漫天的火舌疯狂舔舐着秋末的残风,快要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