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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鸦声(十三)

汗水丶血水丶清水。

交织在他们的日日夜夜。

明瑜认为自己大抵在经历前往鬼门关的最后一步。他们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寻来几件破旧的麻衣,披在身上才勉强掩去身上的血腥,好不被人察觉到异样。

从京华到霖州,明瑜这辈子第一次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们三人自永毅门离开已过了四十多个日夜。连书上最后一片枯叶也落入土壤,化成了泥。

祁怀晏的状态一天比一天遭,他的左臂毕竟没有得到良好的修养,明瑜锦袋中的草药也快要见了底。

但最糟糕的是没有水。

数不清多少日子没见浅湖,她肤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许多,司喻也没好到哪去。

“再往下一点,要来了。”明瑜扯住祁怀晏,将他头顶的发绳掩在草丛下。

祁怀晏听话地往下缩了缩,掩去的那一瞬就从草丛缝隙看见奔驰而去的快马。

自二十日前偶然闯进一个小村落,她看见了画着她们三人的画像才得知,她们被通缉了。

宫中彻底划分为两派,僵持不下,皇帝与太后谁也不愿后退一步,亦下不了那决定性的一击。

偌大的宫城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河,京华早已风云四起,谁人都闭门不出,再小的孩童也能察觉出壁国将有一场异动,鹿死谁手还未有定论。

明瑜始终不愿承认那种使命落在她头上,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他们都在等长生咒。

太后派人通缉她们,不过是知晓明瑜定不会负了慎平的承诺,届时将她抓来重覆慎平曾经所做的那些事,夺回真正的长生咒,看守她,做出最完美的长生药。

皇帝在赌她们会以长生咒将太后彻底打击,跌落谷底。

祁怀晏说他看不上燕斯南,迄今为止只把他当盟友的缘故正是因为此。

他实在搞不懂皇帝,为何不能直截了当与怨恨之人一局定胜负。

明瑜无奈地笑了笑,系着红绳的那只手拍了拍他右肩,“别想了,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能做的就是了。”

祁怀晏星眸亮亮的,听了明瑜的话后笑着乖巧地点点头。

“你说的都对。”

每每这种时候司喻总独自坐在一边,深深回忆着什么,只在这些时候他才有些表情。但较之最初,他已经变了很多。

唯一的默契是,她们三人都再也没提过连竹。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司喻他死于万箭穿心,在那之前又用最灵活的武器杀尽了身边的死敌,亦将自己弄得满目血色。

她记得……连竹是个很怕疼的人。

哪怕是在一场极恶劣的偷袭斗争过后,他无论拿着青鞭多么凶狠,结束后都会大大咧咧地对她说:“明瑜,等回去了你会替我医身上的伤吧?”

但那一夜,他在满目疮痍后仅仅对她说:“可惜你这次你没法替我医伤了。”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明瑜只要一回想到绫芜和连竹,就觉得悲伤到快要撑不下去了。

或许于她而言,她们早已不仅仅是朋友。

她擅长透过身边人的微表情判断他们的情绪,可明瑜已有很多天不敢去看祁怀晏和司喻。

害怕从那里面读到连她也无法愈合的情感。

大抵就这样躲躲藏藏着,相互搀扶着,在条件极恶劣的境况下迎来了昭玄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他们沿着京华一路南下,走过芜州,越过境湖,绕开青州,距离霖州总算不远了,而他们的体力也消耗殆尽。

不断有追兵的马蹄声在他们四方传响,最惊险的一次是戴着面纱的明瑜被反军刚巧看了个正着,幸亏她那时蒙着面纱说自己染了病,才勉强躲过一劫。

“好冷……”她双唇惨白,不住的战栗着,祁怀晏与司喻亦好不到哪去,祁怀晏半拢着明瑜,以双方搀扶的姿态走过了无数个严寒的冬日。

他扶着她肩的手已然冻得通红,而待明瑜意识稍清晰时,又迅速在四周寻找能用得上的药材,制过一味驱寒补药。

那段日子极不好过,有时白日落了雪,又淅淅沥沥下过一场雨。等到了晚上万里无云时,林中路上的干枯树枝早已返潮,被淋了个彻底,根本没有能用来燃火的柴。

再后来,她的身体渐渐习惯了这样凛冽又凄厉的日子。

若是几年前,明瑜定要在师父面前好生炫耀一番自己体力进步,缠着要学新医术,可真到如今,她却笑不出来。

林中枯枝延伸直到天际,灰蓝色的天幕被残枝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灰蓝碎片上洋洋洒洒有雪落下,洒在空寂的林间叠出薄薄一层纯白。

明瑜仅外披一件麻衣,若非祁怀晏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换来些驱寒里衣,她们还不知能否撑过这个凛冬初幕。

“这是古树。”祁怀晏某个傍晚倏然开口,指向她们斜对方的一棵粗壮老树,接着说:“我们到霖州检关附近了。”

“你怎么知道?”明瑜不解,她并未觉得这林子里哪两棵树有显着差别。

他神秘道:“我曾经总躺在最上面睡觉。”

明瑜皱皱眉,顺着他修长匀称的指沿着树干望上去,那棵树却是比旁的高上些,也粗壮些。

“他说睡觉,其实就是偷闲。”司喻平缓从她们身后走来,瞥了一眼那棵古树,不假思索地拆穿祁怀晏的哑谜。

“那时候寒山……寒山寨在检关打劫匪,若遇见些小喽啰,少主大人干脆躺在那上面不下来。”

明瑜听后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树上极为结实的一根,轻咬下唇思量着什么,倏尔被祁怀晏打断思绪,“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不是坐在上面知道的那件事。”

她话音不骄不躁,似是说一件平淡非常的事情。

可祁怀晏一瞬间就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短暂楞神了一个喘息的时间,就坦然道:“是啊。”

就是在春日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他躺在那根树枝上,听见了太后最初的那场阴谋。

那一夜她们睡的并不安稳。

明瑜深知大抵明日即可进入霖州的边界,不可避免的一个人就在那里等着她的到来。

虞植,她的亲哥哥。

想到此,不禁逸出一声冷笑。

明瑜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四年前也未想到自己兄长始终效劳的并非朝廷,而是太后一人。

偃岚域老妇人说,太后曾以虞植来要挟白夫人,亦是要挟虞尚书。

他就那么炙手可热?

明瑜懒得去想虞植的选择,她和他们只无比清楚一点——

太后知晓她们的行踪,她不会罢休,经过数十日她兴许已放弃将明瑜抓回宫中看着她完善长生咒的想法,同时她或许猜出明瑜已经找到解决方法。

否则怎么有名有姓地偏偏来了霖州?

虞植,太后的心腹虞植,一定在霖州伺机而动。

明瑜不知,尽管她口口声声说着对虞植满心只有恨,亦或是恐惧她也认。

可在沈沈睡去前,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心底对虞植竟抱有些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埋怨。

竟是这样亲昵的词,于她而言。

冬夜里燃雪听月,对坐着祁怀晏与司喻,这两个从最初就走在一路的人。

此时他们却相对无言,唯有火花簇拥着向上蹿,越来越高,达到最高处时又被新来的火苗消磨殆尽。

“连竹的事你打算怎么跟他们……”

沈默了良久后的司喻轻轻开口了,视线却盯着火光,任由瞳孔倒映出相应的火光。

祁怀晏不愿提及此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连竹,对不起玄寂司,亦对不起季渊。

可他当下又有什么选择呢?

“我会如实说。”他还是开了口。

司喻沈默着点点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听说北疆那边玄寂司与那两个将军僵持了一个月有馀,若太后不倒,剩馀的兄弟也要搭进去,答应季渊的承诺又该怎么办?”

“所以我们只能成功。”祁怀晏不假思索道。

“你就那么确定?总是铤而走险,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拿命陪你赌,祁怀晏。”司喻的话音渐升,每个字都染上几分怒意。

被激怒的祁怀晏一把拎起司喻的衣领,星眸晦暗幽深,冷嘲热讽道:“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想吗!”

他顿了顿,馀光瞥见刚睡去的明瑜,沈声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看着他们去死,我就没有感情吗!他们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命,可我不能为了当下的恨意再失去更多人,我不能!我愧疚!”

“所以我只能成功。”

他踩断了地上一根脆枝,一股脑坐下,那堆火谁说不是烧在他心里。

司喻被祁怀晏难得的失态说得一怔,旋即也无声地坐下了。

又过了片刻,祁怀晏扯出一个提不上好看的笑,没有看司喻,默默道:“其实你比我更适合率领玄寂司对吗,司喻?”

司喻一楞,“你……”

祁怀晏垂着眸子,眉睫扫出一片阴翳,他释然道:“毕竟,我总是不那么理智。”

司喻没有回答他,在孤寂的苍树林中,祁怀晏凝神望着火堆,对司喻淡笑道:“司喻,答应我一件事吧。”

偶有飞鸟从枝梢飞走,抖下些残雪,簌簌落在司喻身旁,听见他接下来那句话后,司喻眼眸止不住的颤动,古井无波的湖面难得的漾开一圈圈涟漪,开始长久的沈寂。

祁怀晏对他说:“倘若接下来我死了,你便是玄寂司下一任少主。”

嘘,这是你答应我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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