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一)
明瑜好像做了个梦。
满眼的色彩,是很久没有见过的颜色。
她身旁是被风拂起的琉璃彩缎,布料崭新,带着被阳光烘过的馨香气。她就穿行在彩缎里,嗅着恬淡的阳光,偶有布料蜀锦溜过皮肤,柔滑细腻的触感令她不愿缩回手。
宛若是一件染坊,亦或是衣裳铺子的后院,漂亮的不真实。
通天的晾衣架上海海漫漫挂着碎花流光锦缎,从最高点倾泻而下,少女漫无目的地走在一张张衣料前,灼灼烈阳透过纤薄的布料洒下来,直到她看见一个人影。
锦缎透出的影子似乎隔着花纹看着他,那人很高,身形颀长,自带气场。好像在对她笑,而后对她伸出手,仿若轻轻唤她:“快来。”
于是明瑜便循着他的身影快步往前迈,可那布料实在太长太宽,她只好相隔一块薄布,努力追上他的脚步。
直到那人倏然消失不见,她撩开最后一块鹅黄彩缎也没有见到任何人。
回望走来的路,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每一隅,空落落的院子里独独只有她一个人。
那男声又在她身后响起,声线低幽冷漠,带着不由分说的吸引力,缓缓勾着她:“过来吧。”
明瑜猛地转过头,却瞬间跌落一片深谷,身子被残风打得找不到方向,直到她莫名寻到平衡,站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墙上。
将才的院子好像一个虚幻的美梦,转瞬间她陷入一个不会亮起的黑夜,站在墙檐上的她身边还立着一个人,身形味道都像极了祁怀晏,可她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是漫天星火坠落,烟火声席卷了她的全部感知,定眼望去才发觉……那根本不是烟火,而时被点燃的火药,凝成团,从天际簌簌落落掉在熟悉的大地上。
直到注视到地上,才发觉这是一片人间炼狱,随处是逃亡的人,叫喊着,嘶吼着。
村落空馀残骸,干草染着火星,浓浓的烽烟自数不清的地方望上窜,而天上焰火如星,她亲眼看着焰火吞噬了正片天空。
仿若世间再无太阳,只有一个……黑色的太阳。
明瑜惶恐地想去拉祁怀晏的袖子,却被那人挣开,冷眼告知:“这都不是梦,刚才的院子才是梦啊。”
眼眶发涩,却流不出半滴泪。
那轮黑色的太阳映在明瑜瞳孔,渐渐放大,深邃的黑占据了姑娘的眼睛,再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直到周身再无喧嚣,没有叫喊,没有刀剑,只剩下一片漆黑。
明瑜鸦睫轻颤,指尖动了动,才意识到自己眼睛被一只布蒙起来了。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捆绑在背后,束在椅背上,死一般的寂静,任是房内没有点灯,她亦是看不清半分。
“有人吗?”
她试探着轻唤出声,没有人回答她。
意识回归宁静,黑暗无边,她想起来了。
那些都是梦,又不是梦。
昨夜她们终于进入霖州界内,意识垂危时被一老妇所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染坊,坊前是晾晒布料的院子,再然后是意识昏迷之际她递来的一枚包子。
又想起来,夜半时有谁闯进歇息的房间,再然后,她就被绑在这里。
她索性沈默下来,生命亦在不断流失,明瑜感受不到周遭一丁点有活物存在的气息。
祁怀晏和司喻在哪?他们也被抓起来绑上了吗?
心里下意识否定了这想法,她隐约觉得做出这举动的人是冲着她来的。
“醒了?”一个冷漠疏离的声音。
很陌生,她没有一点印象。
不知该做什么,明瑜冲声音大致来路点了点头。
原来一直有人在房里。
“你若是寻常打家劫舍,劫了我可是倒了霉。如你所见,兜里比脸都干净。”
他没有笑,也没有循着她的话说,直到明瑜听见刀刃擦过剑鞘的声音。
长久绷着的弦在被抓来后终于断了,她累了,索性也没有发脾气,反倒平静地向黑暗的某处问:“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无碍,重要的是我认识你,那就够了。”
“你为何抓我。”
不是询问的语气,她只想得到一个肯定。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他不带一丝情绪,明瑜也无话,觉得难得能歇一歇也罢了。
男人沈默了一会儿,第一次主动问道:“知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明瑜想了想,倏然笑了:“不该吃昨夜那个包子,里面的馅儿太熟悉,和我做的一模一样的,又偏生没往里放草药,兴许当初也不该学。”
“你的确不该学。”
她听见那人走近了些,短刀相碰的刺耳声愈发靠近。
“不该去学那些东西,不该去见慎平,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娘娘面前。不该……活到现在。”
明瑜异常冷静,确定他的声音的确陌生,她屏住呼吸。
“所以呢?要杀了我吗?”
刀背贴在她脖颈处,缓慢推拉,磨出一条红痕,再然后……什么东西断裂发出倏地轻响,她颈间一凉,悬着吊坠之处一阵清凉。
他扯断了长生咒。
“杀了你?你早就该死。”他毫不留情道,坠子红宝石映在短刀上折出艳丽的光,旋即将之拢在手心。
明瑜不解,又觉得他说的对,自己命大,经历了那么多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男人站在她面前,冷然道:“苟活到现在,也不差多活几天了。”
说罢,他又走了,只留下不清不楚的明瑜。
长生咒被夺走,她竟出奇的冷静。
这件事倘若发生在别的地方都大有文章可做,可偏偏在霖州。
明瑜几乎从始至终都知晓是谁。
她那位兄长,到现在也没露面吗。
又过了很多天,她在这间幽闭的房内囫囵吃下六顿饭,男人又来过一次,那一次她知道了这人是谁。
原来虞植不是没有出现,他派了自己的亲信,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影卫。
她得知那人叫邢舟。
是虞植命他抓了她,又关着她的。
长生咒被拿走,明瑜不知他们关着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太后徒留长生咒,不会破解,不过是些不中用的药材罢了。
她不去解,大抵是百年后无法面对师父,今生置于她本人而言,顶多是每天起床和每日睡前良心上谴责一遍自己罢了。
这样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真的能释怀吗?
直到那日,邢舟靠近时对她说:“你合该好好吃那一碗饭的。”
他看着上一次送来的,被她一声不吭搁在地上动也没动的碗筷。
明瑜蒙着眼的面容顿了顿,没有发话。
邢舟并不在意明瑜的反应,直截了当开口道:“娘娘仙体,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能做到的事,如今另有他人能做到,你觉得你还有什么价值?”
明瑜暗暗思索,不解:“怎么?”
“太后娘娘另从医都洛州捉来些医术圣手,其中有一年轻人手法颇是利索,简简单单便从沈嵘的假药中分离出了可用部分。”
听见那二字时,她心底一凉。
洛州圣手。
“他是谁?”
邢舟沈沈笑了,“熟人,叶怀宁。”
明瑜心彻底凉了,那个男孩……怎么也不该是他。
胜过悲凉的是四溢的怒火,他就是那样看待明瑜走前对他说的那些话的?
邢舟随意扔下这顿的饭,并未仍到她面前,而是向后。瓷碗落地破碎的瞬间,拔刀声应声而起。
“终于可以杀你了,虞小枝。”
男人的动作毫不迟缓,像是憋闷了很久,拔刀的动作毫不留情。
“等等!”
明瑜在最后一刻叫住他,叫邢舟狠戾的动作停在半空。
“来杀我,是虞植说的吗?”
男人没有答话,哂笑一声:“大人他,原是在等你,但等不到了。”
“什么意思?”
“知道吗,我听命的,永远都是太后一人。”
话音到此,他攥紧手中刀,刀落下的瞬间折出另一道光。
“轰”地一声,倒地声。
明瑜气息平缓,青丝如瀑散在脑后,张扬飘逸的黑发将她苍白消瘦的脸显得冷酷。
右手半悬在空中,循着指尖伸向的轨迹是邢舟的尸身,刀滚落在身旁不远处,他心口插着一枚精致的鎏金发簪。
是祁怀晏赠予她的,他早知道明瑜习飞针之术。
可飞针不可随身携带,如若遇险,只能凭借身上不起眼的小物。
发簪原有一只镂空雕花银套子,只需卸下,游走于发髻,无人能辨出它褪去如剑鞘般的外壳是冰凉而凶狠的利器。
华美细腻的闺阁之物,此时源源不断流出鲜血。
感谢师父曾日覆一日地练习她的准头,教她以耳看人,以至于当她被蒙上眼时……
亦能清晰地看见他。
她擡手解下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望向邢舟的躯体,对他,亦是对自己道:“不能。”
她无法释怀。
明瑜短促地回望身后脱落在地上的松垮绳索,信步迈到邢舟身旁,顺势拾起狠插在他胸膛的发簪,嫌恶般地拭去上面的鲜血,再度缠回发髻中。
“你想杀我,可我还不能死,所以……就只好你死了。”
话音淡去时,她的身影也消失在漆黑的房内。
走出来后,她才知道自己被关了五天。
门外是一片荒芜,她眼尖得认出,这般的荒凉颓败,是霖州废宅区。
她熟悉这地方。
她甚至嗅到了那年的火烧后的焦味。
明瑜懒得去想太后与叶怀宁又如何了,在黑暗中她唯一想明白的一件事是——她并不用为了扳倒太后而去做什么。
她只需要完成自己应该做的,才是。
有的人会自我消亡,因她知晓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而太后与之相悖。
世间万物对立的两面不会都那么刚巧同时存在,就是在医术上,生死只能择一。
何况她笃定太后所做是徒劳,故而她反倒要感谢虞植和邢舟把她关起来了。
恰时,几夥浩荡越过巷口的官兵引来她的注意,亦引来城中百姓的注意。随意拦下一人才知——有个神秘男子在霖州寻人,疯魔附体般,像要把霖州翻一边一样,官员都赶不上他的动作。比起那年神出鬼没的祁神偷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瑜楞了神,百姓四散开来。
下一瞬,明瑜身后陡然出现一个大汗淋漓喘息不停的身影。不等明瑜转身,他心慌地抱住她,死死地抱着她,她甚至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
她眼底闪烁,现出一抹诧色。
祁神偷,亦是他本人。
“小鱼儿,你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