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喻x绫芜
绫芜在成为绫芜这个姑娘前,有另一个名字——
青州布商凌氏嫡女,凌曦。
01.
凌曦手记一:今日宜捉鸟,宜吹糖人,不宜读书,不宜遇读书人。
我素来是嫌弃这些词句俗气,大抵我也是个俗人,便总爱这样写。
今天风和日丽,擡头不见云迹。
可我不太喜欢,因为会把我晒黑。
爹爹总说女孩子白白净净才好看,那些臭小子总黑不溜秋,实在粗糙。
我觉得他说了谎,因为我今日见到一个白得发光的男孩,竟比我还白。
气人!
阿娘说他是隔壁司伯伯唯一的儿子,儿时一直在京城书塾,如今归家要和我们同街居住,叫我去送糕饼给他。
阿娘的糕饼总是比外面好吃的,尽管套着布缎也能闻见食盒里的香甜,偷吃未果实在叫人难受。
前面好像有人。
糕饼的香气熏的我头脑混沌云里雾里,没用早膳就被拉来打工的我实在饿的不行。
那个人的脸好白,比搁在最上的那块糯米软方还白。
他瞧着并不比我大,个字也并不那么高挑,虽阿娘说女孩子个字长得快,可我从小就不高。
那是个男孩子吗?
我顾不得那么多,也记不得与他打招呼时说了什么,只楞楞盯着他的侧颜,加之怀中糕点味甜,促使我咬了上去。
他的脸凉凉软软的,不及软方好吃,但我认为自己咬的并不用力。
回过神时,他恼羞成怒的把我推开,食盒掀翻,一卷半开的竹简和散落一地的糕饼不太体面的混合在一起。
那些黑黝黝的小字被杏酱遮掩的看不清全貌。
青天白日,老天爷请原谅我的鲁莽,也莫要将我看成变态。
我只是……
只是饿了。
男孩落荒而逃,我仔细看清他耳后泛红,眨眨眼。
完了,他肯定以为我是变态泼皮。
这是我多年后回忆起的初遇,实在称不上梦幻绝伦,也是我众多糗事里的一件,却莫名被我记了这么多年。
好奇怪。
凌曦手记二十一:他爹让他给我做饭,厨房烧了,屁股红了。
我想定是有什么约定,我爹娘与他爹娘总是忙到一处去。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我家卖衣服,他家卖笔墨,究竟如何能走到一处去。
莫非染料能写字吗?
但后来我也不去想了,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怀疑司喻不是司伯父伯母生的。
真的,我真这么想。
伯父伯母待州中百姓平和善良,待我更是极好的。
小时候,我爹爹不给我吃糖人,司伯伯总会偷偷领我去读书,其实是捏了只毛笔样儿的糖人。
司伯母又会给我塞好多她上街买的好玩意。
他们有时候比我亲爹娘待我还好,我也曾幻想莫非是我被抱错了人家,但那都是无稽之谈。
重要的是,那个男孩,那个把我一把推到地上的男孩,他们的儿子与他们一点也不像。
他冷漠,不爱说话,感觉对我有点意见。
但这也不重要,我也无需太多人喜欢,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喜欢可爱的我了。
那天我爹娘和他爹娘照常出门,只是小厮也跟着出了门,他娘叫他给我做饭。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因为我觉得他一定会把我扔回我家。
果然,他不许我妨碍他读书,拎小鸡一样被送回了家。
可日光当头,我有点饿,还是穿过围墙去找了他。
循着声音,我看见那人竟然在小厨房里。
我就知道,虽然他看起来不好相处,但毕竟是司伯父的儿子,应当不会抛下我吧?
可当我凑近时,一股怪怪的酸味从那小厨房溢出来,里面空无一人。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会做,幸好我来了,不然这顿饭就毁了。
小厨房里食材一应俱全,虽然我也不会做。
炉内的火好似小了些,锅里慢滚着一块肉,这要煮到猴年马月了?
于是我眼疾手快的抄起手边一小堆木条就往火里丢。
那木条滑溜溜的,竟然连木刺也没有。
没有木刺?
我心一沈,壮着胆子往里探了一眼,瞬间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那小子的竹简……
完了。
我知道我造了血孽,要是他看见了这顿饭就没有了。
故而我蹑手蹑脚的离开厨房,与刚要踏进来的他撞个正着,却忽视了身后的浓烟滚滚。
厨房烧了。
司喻的书被我当柴火丢进火堆里了。
后来那天的饭也一直没吃,伯父母回来时我一直在哭。
他们以为是我被火伤到了,其实我是饿的。
当然,还有对讨厌鬼的愧疚。
他在我面前被司伯伯打了好久。
我知道不干他的事,也知道造孽的是我。
可他竟然没有告发我。
我非常感动,眼眶难得因为感激他湿润了一次。
所以后来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去他家,悄悄在我寝房后院摞起一小堆柴火,又悄悄补给他一本书。
记得那天我爬在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看着他,他看着石桌上崭新的竹简,一瘸一拐的捂着屁股走了。
他一定也很感动。
凌曦手记一百三十九:凛冬过后,我看见了青鸟,然后被糯米软方亲了一口。
不觉间入冬了,其实已经入冬有段日子,但我怕冷,总是不常出门,连带着学塾也总借病不去。
但有一事是不可避免的,隔壁司家阿秋嬷嬷每年冬日都要烘上一大炉香甜淌蜜的烤红薯,即使外头冷,我也会每日去拿一枚抱着吃。
当然就免不了见到那人,他性子淡淡的,我总看不出他藏在书籍背后的表情,像个书呆子一样。
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想要看看他脸上别的表情。
后来我想,兴许是见不得一个男孩比我还要白的缘故罢。
蜜薯香甜软糯,流下的蜜汁足以叫他的书页粘合在一起。
故而我去拿蜜薯吃时,总会借故去他常待的小园子里溜达一圈,其实是我的坏心眼总想叫我去捉弄他。
对,我就是一个坏心眼的姑娘,把他惹怒实在有趣,看着他那面无表情像糯米软方一样的脸逐渐变得通红是冬日唯一亮眼的节目,当然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见的节目。
有一天,我照常去寻他,怀里两枚滚烫的蜜薯传来的温度丝丝缕缕从指尖传至脚下,我整个人都被烘地热乎乎的。
也曾路过两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女使姐姐,长相比神女姐姐还要貌美,手脚大抵也是伶俐的。
我着急赶路,一不当心就将他们的话听去三两句。
“公子实在难搞,一进园子读书便不让人进去打扰,奴婢想去送一盅虫草羹都不允,刚打开栅栏门迈进去一只脚就被轰了出来,真是个小少爷。”
剩下的没太听清了,可唯独这一句令我疑惑。
司喻他并没有似她们所说那样吧?
虽然她们相处几年间他也的确不曾在见到她时多笑几下,但那园子从没到不允进入的程度呀?
眼前园子入口的栅栏近在咫尺,上面原本粗粝的长藤门被打磨的光滑圆润,若是春夏时那上面还会爬上许多藤蔓蔷薇,可落了雪另有一番光景。
我小心翼翼推开栅栏,遥遥听见司喻的动静,却只有短暂一瞬。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嘎吱嘎吱作响,极是可爱。
司喻坐在园子中央的石凳上,周遭白茫茫一片都是雪花,松枝薄雪被风吹落,不急不缓地洋洋洒洒落了满肩,我想他是没有注意到我的,也自觉自己做的巧妙。
红薯香气将我带入幻境,那亦不是幻境,我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纯白之雪,青衫少年,浓绿的冬杉,橙红的蜜薯。
可好似有什么响彻在我耳中。
“你敢说你总勤快着去园子给公子送羹汤没有非分之想?你分明是对公子有异心,才总是借来送东西见公子的,是不是?”
是方才那个小女使的声音,她们与我擦肩而过时,端着羹汤一脸落寞的女使旁还有另一女使,她好似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低头时视线落在怀中的红薯上,不觉间已然走到少年身后。
那一瞬我好似知悉那股莫名的情绪为何物,可仍是不敢相信,胸腔内好似进了一团跳动不止的火,嚣张的在那里,想要挣脱桎梏说出些什么。
红薯被丢在他怀里,夹在他即将翻完的书页中,粘腻的甜汁毫无预兆侵入他纯净的世界,我亲眼看着他耳后弥漫开的红,被烫到的手不断拨弄着那枚滚烫的红薯。
他知晓是我,我发现我不仅仅是在等他恼羞成怒的模样,似乎还在等待别的什么。
对,将才那两名小女使的话历历在目,她们说他不允许别人踏入这座私人领地,她们甚至连门都没能进来。
那我是什么?
我在等待他的逐客令,等啊等,等他嘟囔着又满脸愠怒的吃完那枚红薯,也没有让我滚出去。
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而我这一次不再含笑,试探性地看向他。
说来巧妙,只是他鸦睫颤抖的一瞬间,我红了脸。
又是实在羞于宣之于口的,毕竟前面六七年的时光中,我无数次的捉弄他,看他气急的模样时从未有过这种情感。
面无表情的从来都是他,脸红的也从来都是他,不是我。
可这一次却是我落荒而逃。
之后的数日里,我不再去司府颤着阿秋嬷嬷烤红薯,也没有踏入那座园子。
而是默默浏览着我现在所写下的这本手记,回顾所有我记录的,我们的往事。
后来我惊人的发现一个事情,我将之成为我的小秘密。
——我好像,喜欢司喻。
这是个多么可怖的念头,可反覆咀嚼后又是极为甜蜜,宛若被忽视良久丶静静躺在少女心尖的蜜糖。
绝对比阿秋嬷嬷的烤红薯甜。
一直到凛冬过去我都不曾再踏入那个园子。
因我不知晓,司喻对我,究竟是何样的情感。
重要吗?当然重要。
所以在凛冬过后的那个春日里,我偷偷将他拐到那个隐秘的围墙根下,那棵巨大的树荫成了我最佳的表白场地。
是的,我不喜欢隐忍,爹娘教予我的是毫无保留的爱,他喜欢我与否固然重要,可又不是那么的重要,因我无法忍受在明晰自己想法后依然憋闷的感情。
所以那个晴空下,我对他说了我演习好久好久的话。
“司喻,我心悦于你,你可也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我并不脸红,坦露心意没什么可羞的,大抵是我也在猜测,你赶走了别人,没有赶走我,你不允许别人踏入私人领地,却允许我去惹恼你,兴许你也是心慕我的?
地上有残雪,天迹也不那么寒冷,只有零星窸窣风声在头顶划过。
我迟迟没等来你的答覆,又追问了一次,直到我看见你泛红的耳根和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自诩家庭幸福从未有过令我羞耻之事,而真面临如此寂静时我才第一次有一丝丝羞愧,最后的一招,是最最直白的心声,我几乎鼓足全部勇气对你说了那蛮横不讲理的一句话。
带着些幻灭,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愚勇。
你依旧没有说话,而我也终于放弃了所有希冀。
事与愿违总是令人难过,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的认为十个蜜薯也无法慰藉那时的心情。
可在转头的瞬间,脸上却袭来温温凉凉的一个细腻触感。
他亲我!
司喻他是在亲我吗?
那块糯米软方凑到我脸上,没有缝隙,没有隔阂,贴了上来。
触感当真比我吃过的所有软方都要好。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头顶的青鸟。
它凌空振翅,姿态一如我曾在爹爹讲述的故事里听过的一样。
那一日我看见了青鸟。
读到这里,我觉得疑惑。
手记厚厚一本,竟都是我一字一句写下的话语,可我却觉得不甚清晰,偶有些逐渐远去的回忆。
我是凌曦,亦是绫芜。
记得后来的一天里我死了。
嘘,别对别人说,我死过两次。
可我分明死透了,如今又在哪里?
我环顾四方,一片纯白。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无人,我却想要走过去。
自我死后,我始终在这片虚无里惶惶度日,徘徊在这无人之境。我没见过任何人,也不曾见过手记中那个叫司喻的少年。
兴许是过了太久,我对一切都不太清晰。
似乎在梦里也走到过一座桥,桥上有个婆婆问我要不要喝一碗汤,忘记过去,有新的开始。
我下意识拒绝了,心想,活着的时候有个惹人厌的姑娘总捣鼓些瓶瓶罐罐,成日将当医倌挂在嘴边,见我不适时动辄让我喝药,如今我死了怎还要喝药。
可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我曾经遇到过那样的姑娘?
我不记得了。
我意识到自己好似在慢慢忘记很多事,后来甚至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直到桥和婆婆远去,那棵树仍在。
我亦在怀疑是否真的有那个叫司喻的少年。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棵树却还是在。
直到那天,纯白飘渺的虚无传来一阵嘶鸣,青鸟呼啸着从我头顶划过。而我回眸时,在远处看见一名青衫少年款款向我走来,他面无表情,可我莫名透过他的眼底看见一丝狂喜。
我认识他吗?
好像认识的。
青鸟在巨树上盘旋,少年走到我身边,成了我在这里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用我十分熟悉的声音含着让我觉得陌生的哭腔对我说:“真的抱歉,叫你等了这样久。”
凌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