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情爱不值一提, 灵翰说得对,也不对。
爱会被时间消磨,记忆停在过往, 只是不会对未来具有威慑力, 但不可能不存在。
施青颜害怕着, 又期待着。
做了好几个长长短短的梦。
在梦里她一会儿和白堕在凡间留恋,一会儿又回到医院里被朋友探望,甚至还见到了父母。
这些梦没有关联逻辑, 唯一的共同点, 就是结尾那些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她自己。
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 施青颜只觉自己像又死了一次。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嗡鸣阵阵嘈杂不已, 她被吵得心烦意乱, 摸索着挣扎起身,五感逐渐回收, 眼前光源逼近, 她甩了甩头,耳边的声音一点点变弱, 四周这才陈设映入眼帘,偌大的主殿里所有呈色皆为雪白,唯一显眼的只有横亘在正中间的这具床榻, 而她正正躺在中间.。
她下意识低头咳嗽了一声,赫然发现衣服被换成了和背景融为一体的白。
施青颜抿唇掀开绒锦被, 没有鞋子, 只能赤足踏上绵软地绒毯,衣角被牵住, 她拖着长长裙摆向外走去,越往外走,能看到的摆设也逐渐眼熟起来,屋外是漫山遍野的山花,和种在殿前的桃树,烟雾缭绕,放眼望去恍若仙境,熟悉又陌生。
她屏住呼吸,眨了眨眼,差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不可能是当年她和白堕在凡间种的那颗树。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但铺天盖地的回忆迅速席卷而来。
这不是,可太像了。
这棵树,连开花的角度和花朵的纹理都那么类似,只是看着,好像她就回到了那时。
她思绪飞散,不由自主踏出主殿,足下草地割得生硬,可架不住她内心澎湃,她忍不住走上前,下意识伸出了手。
指尖刚刚触到树干瞬间,锐利地灵气瞬间割破了她的皮肤,桃树翁然发出金光,强大气压迎面袭来,逼得她后退好几步。
疼痛让人清醒,施青颜缩回手,指尖血流不止,这伤口看起来不怎么好愈合,她擡起头望着这颗大树皱了皱眉。
“你的警觉性还是这么差。”
或许是她太过于专注,又可能是修为差别悬殊,她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后面来了人。
这把声音低沈又冷静,和初时一样。
施青颜一顿,心头重重一跳,她猛地回过了头。
男人站在殿前,双手负在身后,素衫轻扬,目光光如炬,静静看着她。
施青颜呼吸窒住,垂下手臂,她感觉心跳好像有几秒钟停止了跳动,而后又疯狂开始加速。
她有些炫目地浅浅吸了口气,大脑迟钝到这时才开始措词,“为什么救我?”
这话问得就驴头不对马嘴,但男人却明白她的意思,他沈着低声:“这不就是你的目的?”
目的?
倒也没错。
可施青颜仍然忍不住明知故问,“我是什么目的?”
“引我出来。”
她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些咬牙切齿,连敬语都不说了,“我为什么要引你出来,你不是尊上吗?”
男人回望着她,目光没有任何闪躲,反而变得意味深长,他缓慢地从台阶上踏下,长靴触地瞬间,素色长衫如轻烟转瞬变为纯黑,身量忽而拔高,黑发变长却只是简单束起。
与先前在山崖上居高临下同她对望的那人一样,又完全不一样。
一样只在于这副皮囊,英俊的脸上清楚的写着冷漠和无谓,不同则是他的目光,满不在乎却带着熟悉,矛盾地映衬出和这样一个浑然天成的明亮环境格格不入的邪气。
比起那个泯然一切的男人,眼前的他仿佛更加不近人情,只是这样看着,就足以让人丧失辨别能力。
施青颜死死盯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感让她甚至忘记了疼痛,本能地攥紧了掌心,一时间忘记了本来要说的话,如鲠在喉。
他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却远远停在了施青颜能接受的安全范围之外,“我原本以为,你即便是识破了灵翰身份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别有深意的暗示,施青颜在这一刻全忘了忘干净,千万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如潮水在刹那涌上心头,她只觉难受到想要发泄。
她直挺挺地僵硬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对方,“不明白。”
不等对方接腔,她忍不住又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为什么要变成别人来见我?”
“一千五百年了,你变成了什么样,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她声音逐渐变高,“既然根本不想和我有交集,何必又要救我。”
白堕眸光闪闪,一动未动。
施青颜自知失言,她既然选择了用这种方式逼出白堕,就应该想到有更迂回婉转的方式沟通,她应该忍耐。
但若她能扛过这些忍耐,就不会感到委屈了,她敛眸,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才能克制住发泄的冲动。
白堕从头到尾都极其平静,只是等她从情绪失控又勉强平静后才缓缓开口,“一千五百年,多少日夜,你知道吗.?”
“时间一久,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了。”
施青颜重新擡眸,眼眶发红。
他神似乎丝毫没有被她影响,“如你所言,我们只是露水情缘,可也正因如此,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施青颜脸色惨白,感到很冷,“你明白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
男人却只字不提,望着她,那么冷静,近乎无情,“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其他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施青颜一顿。
她看着白堕淡然的模样,突然觉得极其没意思。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仍然在这一瞬间心痛难忍。
她想过那样无数种情形,最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这一种。
她执着看着白堕,僵硬着,又特别倔强.。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没有了退路,施青颜强迫自己冷静换个方式试探,思忖片刻后听见自己说:“那好歹相识一场,既然不能死,那送我回去应该可以吧。”
白堕眼皮动了动,“不可。”
“有什么不可,法器在你手里,霁月教在你脚下,堂堂尊上驱动不了一件法器?”
她语气不善毫不客气,话音刚落,白堕便挥了挥手,施青颜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被暖光包围,割痕迅速愈合。
她一顿,伤口带来的疼痛被消退,她的目光有些松动,可仍然忍着没有低头。
白堕并不在意她的逼问,“法器由北寒山灵脉滋养,断然不可轻易驱动。”
人活在世,有些事不用说得那样清楚,总归是需要留些脸面。
他的言外之意如此明显,让人想不明白都不行。
北寒山重要,霁月教重要,只是她不重要.。
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以故人的身份帮她愈合伤口。
如此疏离冷漠又绝情。
哈。
虽然已经想到了他态度转变的缘由,可依旧很难让人不心痛。
施青颜忍耐着呼吸了好几下才堪堪维持表情没有变化,她哦了一声,有些嘲讽道:“原来是我不值得。”
“你若是要好好修行或者去凡间当个长寿的凡人我都可以帮你.....”
“我不想。”
施青颜很粗暴,非常直接打断了白堕,冷冷注视对方,报覆性唱反调,“我不想当凡人也不喜欢修炼。”
白堕也不恼,不咸不淡:“在这里只有这两种选择。”
施青颜抿唇,明知道自己这样和他沟通是讨不到好的,可就是忍不住要占点口头便宜,这可不行,她得冷静。
她低头扯了扯衣摆,遮住露出来圆润光洁的脚背,调整了下站姿,盘算着话题一转,“在这里当修士最少要混到元婴修为日子才会不算太难过,是吗?”
男人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后面的话。
施青颜重新擡起头看向他,先前眸子里的那点愤怒和别有意味已经被隐去,“我资质如何?”
白堕避重就轻,“要到元婴需费些时日。”
“您现在是什么修为?”她故意将您字咬得特别重语义阴阳怪气.。
“想问什么直说。”
施青颜与其对视,“我的意思,即是旧识,帮我走走捷径应该可以吧。”
她缓步向白堕走去。
情爱一事,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她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自作多情,可显而易见,她没有任何筹码。
她现在想要试探对方能拿出手的仅仅只是赌对方对自己还有怜悯。
但这些足够吗?
施青颜胡思乱想,自己如果说谎,白堕能听出她心跳变快的频率吧?
她心想,就算听出来他也还是会疑虑的。
“尊上允许我采补几次,只要修为达到元婴就离开,如何?”
她声音低柔,神色之间带了丝挑衅和不易察觉的暧昧,衣摆挂在草地上,她一身纯白,目光清纯却又勾人,深深看着他,意欲明显,简直胆大包天。
男人一顿。
自见到白堕起,不管是以阳礼鸿的身份和她对峙还是恢覆身份后的坦然,他始终保持冷静又默然,像是过往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只有施青颜一个人在活在过去。
直到此时此刻,他八风吹不动的英俊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男人俊眉紧蹙,目光转冷,眼面色沈重,沈寂的威压终于在这时才被释放出来,灵气拂面,生生逼停了施青颜,她眯了眯眼,感受到了震慑力直敲天灵盖声音,一字一字敲击着她的心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施青颜再一次感受到了被威压包裹全身的等级压制,等级约束无时无刻在告诫着他们之间的差别。
她喘着气,太阳穴一跳一跳泛着疼,可仍然直勾勾盯着他,身体上有多痛苦她就有多嚣张,她甚至嗤笑了一声,“当然知道,这不还是您告诉我的吗?”
修行是上天赐予修者的福利,是件意义非凡的事情,随着修行的演变,正当途径的修行,如霁月教修士,稳健平和地吸收天地滋养,与日月同在,想要真的达到无上境界还是少之又少,为此也就衍生出许多不正当手段。
例如魔宫先前捉妖兽回去炼做炉鼎,又像是胡棋觊觎白堕的内丹,这种要掠夺修者生命的手段层出不穷,但也不乏别的剑走偏门,有利有弊,是修士间心照不宣人人皆知的秘密——双修和采补。
在凡间的那几年里,施青颜和他曾遇上几次邪修作乱,为了避免霍乱引出的修士暴露自己,只好由他们出面摆平了。
其中一次便是有个刚筑基的修士用谎话去哄骗一些没有资质的小姑娘,告知可以通过双修的来帮助对方成为修士,其实是为了得到对方初夜精血,继而通过采补的形式榨干对方的生命价值,手段之恶劣行为之残忍令人发指。
好在事情还没闹大就被发现,白堕擡擡手便解决了这人,施青颜料理了被害百姓的家庭,事情告一段落后,她曾发出过疑问,“双修和采补难道不是相同方式吗?”
“双修本意为性命双修,性指心,命便是身体,修才是重点,所以如果修为相当,双修便能精进修为,但如果是修为相差甚远,则会演变成采补。”
“男女双修,无非也就是采阴补阳,修为等级悬殊,弱势一方可以通过采补来提炼修为,理论上来说差别越大,获取的利益越多,只要双方自愿,没有什么不妥。”
白堕停了下,“但通常弱势一方会被利用,采补也变了性质。”
“双修可以让双方获益,采补更多只针对一方,且采补是没有经过沈淀积累的偏门,虽算不上邪术但次数多了可能会成瘾,最好不要超过三次....”
当年的两人刚在凡间开好自己的店铺,才是开业的第二天,络绎不绝的客人正与新请的夥计周旋,这事没说两句就翻了篇,白堕出去帮忙,撞见要买布匹的夫人,对方见了他模样英俊,仗着小有姿色便去讨价还价,可她贴得太近,白堕一再拒绝仍然步步紧逼,他僵硬着不知如何回绝。
他深知对方没有恶意,可一贯只是对付兽类和修士得心应手,哪里知道凡人生活里的套路,他有些躲闪地连连后退,对施青颜投去求救的目光。
施青颜躲在后面笑,私心想看他这种束手无策的模样,直到那人快靠在了白堕身上,白堕忍无可忍,手都要起势施法了,她才叹着气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挑了帘栊出去,客客气气地将布匹卖了出去顺便把人送走了。
忙碌了几轮,回头再看白堕才发现对方正一边默默打包,一边瞪着她。
施青颜去寻他说话也不应答,显然是生气了。
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眯眯走上前勾了勾他下巴,神色暧昧,“生什么气呢?”
一旁夥计见状连忙转头,不自在的大声说着找事做去了,施青颜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浮,刚刚还生气的白堕瞬间红了耳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含糊,“别闹。”
施青颜不管不顾,推着人进了帘栊,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亲,娇滴滴的撒娇:“别生气了,晚上回去给你采补几次。”
......
彼时的两人亲密无间,这样的回忆数不胜数,回去的那段时光里施青颜只在梦里想起过,她也没料到,会有两人对峙的这一幕。
面红耳赤的少年和男人决绝的面容重叠,施青颜忍着头昏脑涨,继续挑拨,“尊上不用这么生气,我也不要求很多,三次就好了。”
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你想好了吗?”
“自然。”
男人打量着她,眼神不带任何温度。
施青颜在发抖,她实在不想在白堕面前表现出退却,只是疼得有些厉害她比较难受。
所以看她不适也无动于衷了是吗。
想来也是,在霁月教搜刮她记忆的也是白堕,这样会带来痛苦的法术实施起来也毫不怜悯。
“三天之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青颜觉得天旋地转快要支撑不住时,声音才再次响起。
她眼前一花,瞬息间男人的身影便化作一团混黑暗光,如烟雾般消失不见。
随着他的消失,威压也随之一同散去,疼痛才一点点开始缓解。
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微风重新开始吹动,花草树木再次出现生机。
施青颜喘息疲惫地仰起头,看着广阔蔚蓝的天空怔怔发楞,下意识咳嗽了两声,咳着咳着,她无声地勾了勾唇,露出一抹苦涩又得逞的笑意,勉强擡起手背遮住了眼睛。
啊...
看来也没有那么无动于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