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好像成功进来了。
凌冽的寒风批头盖脸地砸来, 不过几瞬,耳边氤氲着邪崇的尖叫刚要萌发就被掐断,缭绕掌心的灵气戛然而止, 目光所及被亮白掩盖, 等再看清, 荒芜地沙地里一片虚空,没有灵植,没有生命, 只有无穷无尽阴寒的冷风和不知远近的一坐小楼, 以及一支执着地在楼前驻扎着不出原本颜色的旗子,摇摇晃晃地悬在一点, 像是天边生出的海市蜃楼,和这里苍凉的环境格格不入。
施青颜喘着气, 朔风劲吹, 她眯了眯眼,试图驱动灵气御寒, 恍然却发现灵气被没收了。
她被刀割般的冷风吹得手脚冰凉, 浑身颤抖,连忙用那条红绳系好了三颗驱崇珠揣进怀里, 心想,这可真是要命了。
她并不清楚远处那处是影子还是真的存在,可突兀立在这里, 摆明就是引她过去,遥遥望去看着近, 实则远不可及, 现下环境又如此恶劣,必须要加快速度。
施青颜迎着疾风勉强低头, 一把扯住了被吹乱的纱裙一把撕两片,先系住了迎风狂舞的长发,又掩面露出一双眼勉强挡风。
才刚刚开始,靴子已经被浸湿,可寒风迷眼,她根本无暇顾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向前迈步。
这路走得极为辛苦,眼前白雪皑皑,她只能盯着那支破旗的帆布,感知着若是够到旗子大概就到了。
时间在恶劣的寒风中像被禁锢,施青颜现在不是凡人,体质好过于先前许多,但没有法术庇护,不过一会儿就精疲力尽,身如千斤,擡脚再落下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无比艰难。
她被刺骨的风吹得身心俱疲丶头重脚轻,好像每次来到这个世界,总是要给她这样那样的苦头吃,还非要她坚持到底。
人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拐弯抹角的念想就会被彻底淹没,施青颜不停地走着也不停地想着,怎么还没到。
就这样不知道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到她耗尽体力,再无法支撑,才终于以近知远地到了旗子跟前。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仅仅是旗子,小楼还在更远处。
施青颜手脚冰冷,被凌冽疾风刮得有些站不稳,只能东倒西歪撑住了旗杆,即在触碰到旗杆的瞬间天旋地转,阵法浮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再落脚就已然踏上了土地砖瓦。
旗子就是结界,难怪怎么走也走不到小楼里。
她双腿一软不由跌坐在地,极寒瞬间被温暖包裹,风雪被蒸发成水,她头晕眼花跪坐着,浑身颤抖,水珠顺着衣角滴落,盯着实打实的地砖回神。
“.....竟然是你。”她侧缓缓响起了声音,这台词和童煊倒是如出一辙。
施青颜瑟缩擡头望去,睫毛上的寒霜化水,一点点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偌大的大堂里没有任何门窗,四周皆是石壁,墙角下围满了酒坛,说话的人正后方有一盘法器,和霁月教主殿里那尊逆转时空的圆盘一模一样。
而男人则在盘着腿落座正中央,左手抱着一坛酒,右手把玩着酒杯,看着她倒了一杯酒推到这侧,“过来坐下,先暖和暖和。”
此时的施青颜忽然一下急冷急热,没功夫去想为什么又有一件相同的法器,她只觉浑身僵硬,混混沌沌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强撑住了膝盖站起身,扯下面纱,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驱崇珠掏出来系上了脖子,紧接着就哆哆嗦嗦走过去一把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一杯下肚的效果并不显着,手指还因为过度僵硬导致杯子从手中掉落,她含糊道了声失礼,低头盯着那坛酒,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松开了酒坛往前推了推,施青颜便迫不及待提起酒坛猛灌了几口,直到嗓子肚子被辣出热意才罢休。
她重重放下酒坛,体力不支地坐下喘气,终于开始回魂,她混乱抹了抹嘴角,望向面前正在打量自己的人,也终于发现了怪异的端倪。
这屋子里最大的灵气就是结界,除了结界,小楼里,包括他,都没有一点点灵气散播的迹象。
可眼前的老熟人是无垠啊,是掌握荒沙命脉几千年的修士,他怎么会没了法术?
这么些年没见,无垠真君的模样没有半分改变,只是那种举手投足便可以翻云覆雨的强大气势彻底隐匿,打眼望过去,还真的就以为是一个悠闲的中年男人和故人约好了小酌几杯才懒散的坐在这里,全然没有楼外狂风暴雨的窘迫和不安。
施青颜神色覆杂,疑问实在太多,她竟然想不出要先说什么才好,只好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好久不见,真君却看起来不太好。”
无垠倒是也不避讳,也像是完全知道她所思所想,直言不讳,“辛苦了,但我现在用不了灵气,只能忍忍了。”
她一时无言,犹豫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无垠却开门见山,“白堕是怎么跟你说这里的一切。”
她没想过对方这样直接,停了一下才道:“恕我直言,我费尽心思进来,是需要寻得真相的,但真君的处境似乎有些窘迫。”
拐弯抹角使了这么大劲,到底是要她来干什么。
她盯着无垠,“您要我帮您做些什么?“
她自然是要知道真相,可无垠这样大费周章,是需要条件的吧。
无垠猜她所想跟明镜似的,“当然有条件,可有条件,你就不做了吗?”
言下之意,你都已经来了,难道还在乎那些?
施青颜盯着无垠片刻,又敛眸望着酒坛里的酒良久,说了声好。
她呼出一口气,又灌了一口酒,这才将她来到这里经历的种种一一告知。
她讲得细致,连自己是如何发现白堕破绽的细枝末节,如何哄骗白堕的办法也提了一嘴。
“....若不是遇到童煊,我应该还在和他周旋,最后也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她看着无垠,“真君,白堕变了很多,我并不知道他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不管我之前是不是局外人,现在我已经被重新卷进了这个世界,我有权知道。”
无垠的眉头在她的描述中越皱越深,神情严肃又顾虑,一直等到施青颜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若不知道,也还是局外人。”
见对方急切表态,他扬手打断,“灵体纯粹丶心甘情愿,三颗驱崇珠,你即是能做到这些,证明不再是夺舍,所以是怎么回到我们这里的。“
施青颜简单讲述了一下她来这里的经过。
但无垠却问得仔细,连是她几时来的,来时是白天还是夜晚都问得清清楚楚,施青颜再无隐瞒,全都悉数告知。
问完以后,他陷入了沈思,片刻后才擡头,一语未发,深深看看她一眼,站起来转身走向了正后方,那面挂着法器的墙。
“这法器叫暮阳盘,你在霁月教看到底那尊是仿制的。”
施青颜一楞,“什么?”
无垠转过头,“过来。”
施青颜有些不可置信的后知后觉,她站起身子朝着无垠走去,对方给她让了一条道,缓缓道:“暮阳,意为朝阳日落,靠天地日月养护,是数十万年前飞身的前辈遗落在人间的法器。”
“这件法器,原本并没有这么大的威力,最先开始的作用只是件战斗法器,以阵入局,以法困心,消磨和回顾被困者的意志,强迫着令其回顾生前所有情景,神识越高副作用越大,对金丹修为以上的修士格外有用。”
施青颜已经走到了圆盘面前,先前隔得远,走近了她才发现圆盘的不同凡响,其貌不扬的青灰色铁盘中央氤氲着形成漩流的龙卷风,似银若白,和青色铁盘融为一体。
无垠看着她吃惊的目光,微微擡手,轻轻抚了抚铁盘的延边,继续道:“若不是后来被无意中发现只要注入灵气就可以定格碎片,只要灵气足够充足便可扭转时空,它不会变得这么危险。。”
“一旦既定发生的事物能被逆转,那么万物便会失去控制,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施青颜,男人神色悠远,眉头紧蹙,“那个时候,我控制不了他,现在也没有人能控制他。”
施青颜心头一跳。
无垠收回手,“你所看见的他,只是他想呈现出来的给你看到的样子,也正因如此,你只能被他牵着走。”
施青颜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无法描述,只是望着面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圆盘,仿佛那盘中旋流灵气形成迷你龙卷风的地方有莫名的吸引力在勾着她的目光。
她下意识抓住了已经被系在脖子上的驱崇珠,指腹轻轻地摩擦着,沈默了半晌才道:“那么,他应该是怎么样的。”
无垠深深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银白色龙卷风忽然以圆盘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直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漩涡里的中心四散着,搅和着,逐渐形成了一道门。
门外凛冽的寒风呼啸,肃雪满天,可却神奇的因为黑洞般的门而形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回廊,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碎片裹满了整个长廊,一眼望去,由小变大,从左至右,视觉被白雪和碎片包围,隐约可见的是妖兽荒唐又没有边际的一千五百年如碎影被凝结在了深处。
无垠静静看着施青颜,仿佛已经笃定了她的选择,“你自己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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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用法器,探知他的过往。
白堕清楚感知到了脑子里地神经被扯动,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感觉非常熟悉。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
上一次这样愤怒,是什么时候来着?
静谧地街道里写满了落败丶腐朽和不堪一击,灰色的雪也因为男人的到来也下得更加厚重。
男人身形近于九尺,长衣华富,俊美的容颜因为阴冷的目光变得狠历,三米内的都没有雪花能落于他的身边,他手握成拳,冷冷地打量着已经枯萎的巨树和被困于数尺巨树旁的灵翰和童煊。
他阴恻恻地看着两人,氤氲在他身边的灵气如碾压般锐利,瞬息便所有的枝干在顷刻间灰飞烟灭,随风飘散。
一旁惴惴不安的灵翰瑟缩着抖了抖脖子,大概是他现在都模样太吓人,她像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辩解。
这幅模样倒让白堕想起来了,上一次这样,也是因为施青颜。
因为霁月教损坏了她的尸体,他发疯以后,霁月教的人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他控制不住闭上了眼,察觉到了到了霁月教大殿里的“暮阳盘”被牵引释放出来的危机。
他尘封一隅的记忆深渊被撕开了一道裂口,猛烈地灌输着狂风骤雨。
时隔数年,那件他一直求而不得的真品,终于又一次被驱动了。
疼痛早已奈何不了白堕,他面无表情,却又微不可闻皱了皱眉。
这一刻,他察觉时间不被控制的开始后退———————
岁月被极速回转,雪花从地面上流,枯树叶被席卷重回枝头,天空的飞鸟后退,厌火阵开始一卷一卷拼凑破碎的平民。
空间在一点点融合然后粉碎,接着重塑。
不同时空下相同的时间里,碎片融合成圈,无数的白天黑夜转瞬即逝,日夜斗转,他睁开了眼。
记忆中的后院如镜花水月一点点浮现在面前,往昔的情谊缱绻甜言蜜语如过眼云烟漂浮,又立刻消散,最终定格在了她离开的那一天。
纵使过了一千五百年,可这里的一切仍然是如此的真实。
白堕停了下。
斜阳从西边撒下,院子的桃花被吹散了两朵,停驻于树上的鸟在叽叽喳喳,跪坐在庭院里的男人浑身发抖。
他紧紧已经拥着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呢喃着她的名字,一声两声,不甘心又难以置信。
哦,竟然是这一刻,白堕心想。
倒是会找,一下就停在了这时。
那时的施青颜生命已经彻底消散,她不会给出绝望的男人任何反应,甚至再也不会回应了。
大概是那时的白堕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他佝偻又颤抖,近乎疯魔。
环绕在他身侧的灵气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一直被压迫的邪气在一瞬间爆发,戾气冲天,他漂亮的琥珀色瞳眸在瞬息染上血红,无端端平添了杀欲,耳朵和尾巴几瞬便冲出体内,獠牙也变得锋利尖锐,院内的花草被碾压式地劲风吹翻,屋顶的飞鸟落荒而逃,躲在暗处的灵体差点魂飞魄散瞬息,他竟然就是要走火入魔。
也就是这时,入魔的男人手腕上攸地闪出了白光,他的手臂被狠狠一拽,一抹亮色瞬息包裹住了他已经长出利爪的手,死去女人手上的驱崇珠忽然缓缓输出灵气,来自驱崇珠的光从施青颜身上,一点点包卷住了他。
他急促地喘息着,冲天杀气在顷刻截止,骇人的红眸紧紧盯着女人的手腕,僵硬地等待着白光完全将他笼罩。
在彻底被包裹住的刹那,幻境里明明快要冲天的肃杀之意,忽而被追溯其后的白光一点点消磨怒意。
他愤怒丶痛苦丶无措的灵气肆意横行,白光就锲而不舍,就好像目的是消磨他的杀意,紧紧咬着他的不愿意放弃。
画面里的他忽然停住了。
身置幻境的白堕目光明灭,本能地捏了捏掌心。
纵使过了这么久,他却仍然记得在发现白光的那一瞬间的绝望和悲痛,像是数以万计的针刺在戳弄他的心房。
凡间的几年里,施青颜基本上没有用过法术,小到喝水吃饭,大到修理邪崇制服小鬼,通通都是白堕在作为,她所做的,就是享乐偷懒和被宠爱。
她唯一的一次施法,便是给花了百个上品灵石买来的红绳里注入灵气。
她的驱崇珠一直绑在手上,而红绳牵引着的就是这头的驱崇珠和那头的白堕。
她告诉白堕时时刻刻都需要他,所以也一直需要知晓对方的行踪。
白堕自然知道她老是给驱崇珠施法寻他,可他从没想过,这法术是留给他的。
她施法的时候在想什么,可能也猜到了他会受不了吧。
她总是不喜欢他杀戮,也不害怕他会走火入魔,时时刻刻黏着他,除开离不了自己,更多的是担心他。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从来不说。
白光像是念念不舍,又好似她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几句,眷恋着,缱绻地捉住了白堕的杀意,温柔又不舍地在他全身轻抚。
好像就是她在说,别这样了,白堕。
抱歉,我真的要走了。
请你好好活下去。
幻境中的男人如老僧入定,怔怔地顿在原地,血眸里的赤红一点点退去,刺入地利爪慢慢收回,煞气一点点被吞噬,眼泪从他眼角溢出。
他紧紧抱住了尸体,而白光也紧紧抱住了他。
他在斜阳下,被摧毁地后院中,失声痛哭,绝望又悲凉。
幻境在的哀痛里粉碎。
白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模糊,继而又开始汇聚下一幕。
男人将她的尸体带离了凡间,起先试图和她回到关山,可回去的中途他才发现关山下的几条路都被霁月教埋下了伏击,大概是知道了他的身世也摸清楚了他的来历,想活捉他弄清楚他去霁月教胡乱杀人的目的,以及对他进行审判。
那时的男人哪有这些心思和他们周旋,他满心满意的是要覆活施青颜。
于是头也不回向北疾驰而去,路过了厌火阵,途径了高山禁地,终于跋山涉水去了最北边的极寒之地。
他用法术将她的躯体禁锢在了冰山里,设下了多重结界,继而开始了和霁月教漫长的追逐战。
自从法器被胡棋带走以后,就留在了霁月教的主殿上,想要进入霁月教需要进行周密严谨的规划,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他没有时间了,不能等。
于是,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九圣仙境是仙人留下和修士凡人沟通的镇守边界,仙尊如果真的不在了,也没有人继承这里的话,仙人不日便会再指来一人看守此地。
他记得,仙尊也是数千年才会和仙人进行一次会晤,如果不是时间还没到,那可能就是仙尊使了些手段。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白堕思考了一下,他在想,一定不能走火入魔。
那时的他还想要好好活下去,以正常修士的姿态修行,直到救回施青颜时能和她厮守。
所以他忍耐着,拼尽全力地不让自己疯魔,留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白堕曾依稀记得仙尊曾和他说过,没什么是法术做不到的,如果不能做到,一定是修为不够。
人是覆杂丶多样又矛盾地生物,之所以可以活下来,或许就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欲念驱使,所以九仙圣境里有着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禁术秘籍,全是数十万年前人留下来没有成形的贪念。
这么多年来,九圣仙境必须要指定之人才可以进入,除了被允许进入过前殿,白堕知道从未有除仙尊以外的的进入过境内。
现在他要偷得这些禁术,想进去只能以仙尊的名义。
但关山脚下不仅有修士沿途埋伏,甚至霁月教联合其他教派还强行破了关山结界,在山上也多名高阶修士随时探测着他的动向。
男人只好依然依靠着对关山的熟悉,就着那些埋伏地修士设下的陷阱又多设置了几重,几乎是用尽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昏招才得以进入九圣仙境。
真惨啊。
白堕置身事外地看着鲜血淋漓地妖兽浑身打颤,雪白的绒毛变得拧结,爪子丶眼角丶尾巴丶耳朵,无一处不是伤痕累累,他渗出地血渍随着他蹒跚的步履一滴一滴落下,重重倒地,急促喘息着,额前的花纹隐隐绰绰闪着金光,用掉了仙尊在他花纹中留下的最后一道保护符,耗尽了全部灵气,终于进入了仙境。
啊.....接下来的时间,可就长了。
妖兽受了重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也没空去管那些伤口,甚至顾不上带来的苦楚,开始没日没夜一刻不停,疯狂地丶近乎魔怔地在堆积成山的禁咒中钻研,终于被他勉强找到了两副竹经,其中一幅详细记录了夺舍产生的经过和原因,破解的办法和形成的手段;另一幅则是讲述了如果捕捉到不属于这个空间里的灵体。
第二幅竹经写得玄乎,更像是煽动抑制地洗脑歪理,可不论是哪一副,竹经里都明确写清楚了这种行为会带来的恶劣后果———损坏施法者的体制,消耗他的生命和精血。
再简单点来说,就是折寿。
孟极不是寻常妖兽,他的伤口多数可以自愈,无非时间长短,可若涉及到生命,那这件事便有些不可理喻。
有必要损失寿命去执行这件事吗?
这对当时的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他想要施青颜回来,无论如何,哪怕只有有一点机会,他也必须要试一下。
禁术里记载的方式格外残忍,第一次抓人来实验的妖兽没有经验,没轻没重地就将人整死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又去找了第二对。
这个过程很漫长,施青颜不喜欢他胡乱杀人,他自然不能随意找些无辜的人来实验,他需要筛选出那些作恶的邪修再杀死对方,再找一个即将逝世或者刚死不久的凡人来,让对方夺舍到邪修身上去。
就这样来来回回反覆了多次,终于在第五次的时候迎来了成功。
成功覆活的凡人喜出望外,对男人感激涕零。
男人沈默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施青颜死后的第一抹光。
夺舍成功了,那么捕捉灵魂呢?
白堕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幻境溶解,下一个悄然而起。
幻境中的男人试图通过竹经来捕捉灵魂的时候动静太大,霁月教再次发现了他的踪迹。
从这时起,他不得不一边躲藏着正派的追击,又偷偷摸摸的进行了仪式的举行,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他做着的是和这里信念都违背的事情,自然遭到了四面八方地打压和阻拦。
交战数不胜数,受伤更是家常便饭,他的修为在一点点增进,可到底是寡不敌众,又一直浪费时间在那些禁术里,他总是好了又伤,伤了再好,反覆的模糊着,极其辛苦地苟活。
这境遇倒是和当初的施青颜差不多,但男人可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如果被抓,也就再无希望可以覆活施青颜。
他冒着巨大风险,凭借着顽强的信念,终于成功举行了仪式,也真的被他捕捉到了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体,虽然只有稍纵即逝地片刻停留,但足以说明是有机会成功。
至此以后,男人便开始了数不清次数的捕捉和置换,在躲藏和游离霁月教追捕之间他神出鬼没,极尽所能的遮掩自己,日落而出,东升则隐,成日里的白衣也变成了黑袍,固执顽强地和各大教派对抗着。
被他置换夺舍的灵体越来越多,也从十次里只能成功一次,变为了能成功九次,时间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也就是这个时候白堕才开始意识到,时间总是很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很久,实际上又很近。
幻境里的男人不知疲惫,不厌其烦,日覆一日,年覆一年,机械地固执着重覆着过往,他拥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从不去想那些有可能的不确定,他执着地相信他一定能成功,也不在意身躯上遭受地痛苦。
他靠着那些记忆残活,没有一刻愿意停止,斗转星移,不知不觉,过去了三百年。
多么奇妙,和她一起在凡间仅仅只有三年,可每一天每一秒,他都有着清楚地记忆,那些细枝末节的全部都印在了他脑子里,她的嗔笑嬉戏悲伤隐忍如同昨日一样无比清楚地被固刻在心中,想起来一次就会刺痛,可疼痛又能让他继续,这是支撑他继续下去的意义,也是他唯一的目的。
三百年转瞬即逝,却好像也只有一天,他被覆制着每天都一样,思想被禁锢,躲避着追捕,找寻着下一个灵体,好像一模一样地在活着。
他不允许自己空闲和多加思考,他片刻不停地拼命地给自己找事做。
于是成功捕获地那些灵体里有的可以在凡人的身躯里存活数月,有的却只能残留几个小时,大多数是和她描述的那个世界相同,他便物尽其用地让灵体讲述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拥有的一切。
无数次的置换,无数次地失败和成功,男人一点一点了解了很多很多有关于施青颜那个世界的故事,所谓凡人的生存方式,饮食文化,甚至是那边的文字,他所在的时间是话本的全部内容。
他有种在接近那个更真实的施青颜的错觉。
幻境迅速瓦解。
某个漆黑的夜晚,男人熟练地操纵着仪式,黑夜里孕育着未成形的灵体,他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认真地凝视着那抹白烟,就在要召唤成功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来自极寒之地地结界破防。
男人心脏不可抑止地开始猛烈跳动。
这可能是陷阱。
白堕想,他知道这是陷阱。
他和名门正派周旋了三百年,太清楚他们的手段了,这些人一直不知道他将施青颜的躯体放在哪里,也就动摇不了他继续下去的决心,可他们那些跟踪下毒行刺围攻的方法层出不穷,他可以不要命,但必须保护她的躯体。
这大概也是他们的目的。
男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预料到了陷阱,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可能被重伤或她有危险之间,他根本就不需要更多地选择,这是下意识的,已经持续了三百年,或许还会持续更久的本能。
仪式因为他的心神动荡而产生了破裂。
心头产生的恍惚不定之意令他震了一口血,神识被震,仪式失败中断。
他必须要去看看。
男人片刻不停朝着极寒之地疾驰,一路奔走心中惴惴。
这么些年里,他一直完好无损的保护着她的躯体,每隔五年便会去看她一次以确保结界加固,被跟踪了很多次,可从没有被发现过—————直到现在。
当他看到躺在冰窖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都施青颜时,确认中计了。
不过几瞬,一向人迹罕至的极寒之地被各大教派包围,高阶修士各个如临大敌设下了阵法,将他包裹得死死的。
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办?
自然只能是打了。
白堕漠盯着幻境里她的那具身躯。
他将她保护得极好,三百年过去,她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睡着了,只是躺在那里一样。
明明知道是幻境,可看见她,白堕仍然有些心神晃动,他想起来,被发现的那一刻他的感受。
她的尸身被霁月教长老推进了阵法里,男人长啸着化地为兽朝她扑去。
他很愤怒。
但也不仅仅是愤怒,白堕想,他还在害怕。
仙尊曾说,恐惧和被激怒是对战时最不能出现的情绪,可当时的男人,根本控制不住。
他非常非常愤怒又特别特别害怕。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赢的。
幻境里,数位高阶修士一拥而上,完全不留一丝馀地,牢牢将破绽百出的他定在了原地,并亲手启动了阵法。
不要...
妖兽低语从喉咙里滚出,他囫囵着,又惊又俱,几乎是有些哀求的在说
放过她。
求求你们放过她。
这样的祈求实在是太过于跌份,于那些修士而言,她的躯体也不过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过是死去的殷情罪有应得。
在他们面前的妖兽私自动用禁术,十恶不赦,没有什么值得保护。
他声声的祈求里,修士催阵法启动,催着火再旺一些,催着她消失在这里,和他永不相见。
是对他的惩罚,也是治住他的手段。
眼睁睁看着她被毁灭,是什么心情呢。
大概就是,说不出的绝望吧。
白堕冷漠地望着她烟消云散,冷漠地看着妖兽悲鸣,冷漠得好像局外人。
就像他一直放不下的过往在分崩离析,那些被编织地梦一一碎裂。
她还要怎么样才能回来?
她,还能回来吗....
妖兽震怒,发出了撼天动地的怒吼。
她做错了什么?
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
他咆哮着,迸射出无穷无尽地威压,顷刻便震慑了众人,眨眼瞬间身量剧增五尺,软顺的毛发变得锋利,獠牙疯长,爪子尖利地挖穿了地面,一直被他系在脖子上的驱崇珠红绳断裂,再不会有第二次的白光出现了,妖兽又一次濒临入魔。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部分修士机警后退,部分被威压震慑,被忽然发难的妖兽打得措手不及,他不受控制的样子看起来异常的可怕,浑身充斥着煞气丶戾气丶灵气,交织着逼退人于三尺之外,浑身充沛着巨大地杀意。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妖兽不可一世,彻底扭曲。
厮杀一触即发,可在场的全是高阶修士,即便是入了魔的孟极又有何惧?
单方面的镇压变成了你来我往地相互交战,妖兽失了智,只知道杀杀杀,修士众多,却由于忌惮他的不顾一切以及想要活捉他,场面竟然在某一刻维持住了血腥的平衡。
厮杀变成了拉锯战,修士换了一轮又一轮,看样子是对要拿下他这件事势在必得,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几名修士以一换一的方式冒着重伤风险破了他地煞气,一时间巨大的阵法从天而降,暮阳盘像天月落地般无限放大,凌空而来的长老耗尽了灵气,逆转着时间,回到了他发狂的那一瞬间。
妖兽疯狂地挣扎着,对方则毫不留情用法术将其刺穿,最终导致他失血过多中抽搐着晕了过去。
挺疼的。
幻境一点点碎裂,白堕下意识摸了摸肩膀,转手欲抚心口的驱崇珠,才想起来已经被骗走了,他顿了顿,肩上的骨缝,开始丝丝泛着疼。
这便是当年被刺穿地地方,在数不清的受伤里,最严重的一次。
幻境里的妖兽比起现在的白堕显然更加难受。
他被控制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白堕的记忆有些模糊,幻境便也变得朦胧起来。
被制服的妖兽立刻变成了阶下囚,被各大名门正派相继抢夺,部分诟病他和施青颜的关系愤愤想要赶尽杀绝,少数顾忌着他的身世和背景,众说纷纭之际还有个别鱼目混珠的心思不轨。
众人到底要怎么样,其实那时的他并不在意,这些太过于繁琐又无比嘈杂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也不愿意回想,当时的他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阵法和法器才勉强将其镇压,他的常态便是发疯。
他困在四方黑色地禁笼里看不见太阳,不知道时间,这些人故意要去消磨他的意志,任凭他在笼子里肆虐不为所动。
幻境里的世界是黑色的,只有带着血腥气味的禁笼以及无穷无尽地阵法压迫,只是看着,就好像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
这副幻境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大概是在黑暗中,时间总会变得悠长许多吧。
幻境中的妖兽生不如死,而捕捉他的修士们也争论不休。
驯服他显然是更是迫在眉睫的要事。
起初那些人只是想用再简单不过的说教来试图感化妖兽,再次见到光亮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妖兽眯了眯眼,琥珀色的瞳眸变成了竖行,看清了面前的人。
女人身段娇美却容颜肃穆,不怒自威,制服他时重伤他的就是这位。
这个人白堕有一点点印象,好像就是当年施青颜几行人兵分两路准备去寻找的那个阮芷长老。
她站在气喘吁吁蛰伏一隅伺机待发的妖兽面前,解除了他的禁咒。
她看着妖兽,目光覆杂有些不忍又带了丝怒意。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妖兽的愤怒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咕噜地吼叫从他喉咙里滚出,他奋力先开了禁笼,不顾一切朝着阮芷冲去,被阮芷平平躲开。
事实上那时的妖兽已经没有多上尚存的理智,他只是想要泄愤。
阮芷很冷静,又不留情面地将妖兽重新压制在了原地。
他好不容易快要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撕裂,他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戾气在瞬间冲上了最高值,不顾一切地凶狠反击。
仍然如同仙尊说的那样,极端地愤怒是不可能赢的。
他被阮芷进行了碾压式地狠揍了一顿,重伤甚至不亚于被围殴。
他红了眼,失了心智,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入魔,幻境里的妖兽受伤,然后爬起来,接着受更重的伤,再爬起来。
他受了太多的伤,阮芷的修为又远超出他许多,以至于最后被打得还不了手,节节败退,奄奄一息。
可纵然是如此,他仍然亮着獠牙,恶狠狠地盯着阮芷。
长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淡道:“私自召唤灵体,施法凡人夺舍修士,罔顾性命,以私欲涂炭凡人和低阶修士,你有什么委屈。“
他听不进去,白堕知道。
妖兽在想,我只是想要她回来而已。
三百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找寻着可用之人,每次下手前都经过了悉心地探测和考究。
他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不主动找麻烦,也不会落井下石。
这些不管是仙尊还是得那些人或者是眼前的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失去希望,为什么要残忍地剥夺他最后一丝念想?
谁有权阻止他,而他又凭什么要遭受这些。
“你觉得我没有资格教训你?”阮芷看穿了他的想法。
她冷哼一声,暮阳盘浮现于她的掌心,无数日夜里那些被妖兽置换的灵体一一浮现。
“那些灵体,许多只是偶尔来到世界的一员,他们原本只有几天的停留时间,可你强行置换了灵体,迫使被夺舍的原身灵体震荡,或死不瞑目,或又夺舍其他人。”
眼前的一幕有些奇妙,幻境里,又生出了幻境。
画面中那些被夺舍的本尊有的魂飞魄散,有的失去记忆在凡间飘荡,有的则有样学样,夺舍了无辜凡人,还有的甚至直接化为了邪崇。
“你心中清楚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可你还在继续。”
阮芷语带怒意,“这般自私,又有什么无辜?”
阮芷说的这些事他确实心知肚明,那些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他多数会为其善后,魂飞魄散的原本也是不愿留于人世,失去记忆的或愿意被超度或能转世,夺舍无辜凡人的灵体更是会被他驱出体内抓去渡练。
大概是知道他在辩解,阮芷神色凉凉,“你能善后一个善后两个,可你到底置换了多少灵体,怕是自己也算不过来吧。”
“那么多灵体,你能处理多少?”
“就是因为你的妄动,厌火镇的邪崇暴增,巨树开始有动荡的迹象,法器不稳,惹得邪念滋生。”
妖兽龇牙咧嘴,充耳不闻,他喘息着,愤怒地低吼,仿佛再说,那又如何?
邪崇并不是现在才存在于世界,而被牵连被杀害,也都是各自的命数。
诚如他和施青颜,又有人来为他们命不平呢?
区区几条性命,这些名门教派便如此兴师动众,可她当年受过的委屈却至今没有洗去,他也依旧在沼里挣扎有有谁管过?
活在这里,成为修士,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激愤已久的怒气重新点燃了他的戾气,他明明已经伤得动弹不得,可仍然浑身释放着肃杀,像是不顾一切的发狂。
阮芷望着他半晌,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她转过了身,严肃又冷静道,“冥顽不灵。”
沟通失败的妖兽被重新困于禁笼里,仿佛是为了彻底扭转他偏激,有德高望重的修士下了死令,可阮芷却不同意。
对于他的去留死活,爆发了一次争议。
他们到底是如何在争论,白堕其实没有记忆,他只知道第二次被抓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商量好了手段。
幻境开始动荡。
这段记忆,简直是糟透了。
妖兽的身份特殊,那时的修士们也不知道仙尊到底在何处,所以处置他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他不能死,不能毁,也不能放出去,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驯服。
可要如何驯服已经快入魔的妖兽呢,暴力看起来起不到任何作用还可能被反杀,感化甚至比暴力更加危险,因为妖兽聪明极了,现在又走了极端,说不定会被他的说辞说服。
这种情形下,众人唯一的方式,只有消磨他的念想。
修士轮流着来给妖兽治伤,也不管他想不想活,强行滋补,仅仅只让他的伤表面看上去好了许多。
紧接着,他们给妖兽喂了许多丹药,又以阵法稳固,让他愤怒变得消沈,意志逐渐模糊,一点点地不清醒。
没有什么事情能彻底消磨一个人的欲念,但可以控制他的思想,彻底浇灭他的希望。
既然他想要覆活妖女,那就让他清楚的认识到,妖女回不来了。
暮阳盘被充沛灵气启动,从他的脑子里映射出来那些年被揭露在了众人面前。
开始的妖兽气急败坏怒气冲天,遏制不住疯狂反抗,拼命拒绝被人侵占记忆,可他只要一旦有驱动灵气的举动便会被法器镇压。
他只能被迫看着那些他珍贵无比的回忆被人敲碎———
说了他讨厌,争吵负气出走又转头后悔,暗地里想办法讨好自己的她;
发现他心神不定,便想法设法绞尽脑汁缠着自己念诗识字,软在怀里极尽挑逗的她;
路边见了可爱的小花丶顽皮的小孩丶吵架的商贩丶好吃的糕点都会攒着一股脑和他分享的她;
见了他控制不住伤人时心疼又担忧的她,
全部被粉碎。
他的神识发生了剧烈地晃动,头疼欲裂,呜咽不止,分不出是在悲痛还是愤怒,搞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
这实在是非常辛苦又极其残忍的事情,那些美丽的回忆全部被瓦解,留下来的只有苦等和折磨。
妖兽的脑子变得混浊,他开始分不清楚此时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那些是否是他的幻想,甚至质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他产生了怀疑,终于跳出了情感之外再来思索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还在吗,可能不在,离开以后就彻底消散了,也可能还在,只是回去后遗忘这段荒唐的过去,更有甚者就算她还记得,也不愿意再回来了。
于她而言,已经和自己做过最后的诀别,这么久的痴缠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许她已经有了新的伴侣。
妖兽难道从没想过这些事情吗?
事实上,他无时不刻在想,只是他害怕又不舍,根本不愿意面对,即便过去了三百年,即使他知道这些可能都是无用功,可他仍然不愿意放弃。
暮阳盘的初始技能也就在此时显现出来。
它可以瓦解承受者的心神,破防其深层的信念,灵气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轮回循环,不论多么厉害的修士,信念被击溃,迟早也会崩溃。
重覆粉碎记忆这个过程过于漫长,长到他生不如死,长到他开始后悔,长到这段感情彻底消耗殆尽。
这段过程也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他的时间变得模糊,思绪逐渐飘散,那些缱绻留恋的往昔开始被厌弃,多少爱意一次次粉碎瓦解,即便是不舍和荒唐也早就不覆存在,更何况是这样短暂的一段回忆。
他从最先的发疯,到悲怆痛苦,直至麻木不仁任由摆布,那些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时间一久,整日呆在禁笼里,妖兽混浊的毛发变得雪亮,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禁笼也不再血腥,他静静地呆在那里,看起来已经被彻底驯服。
修士们不敢掉以轻心,即便是如此,却也还是试探了多次态度才逐渐放肆,直至他们发现妖兽彻底没了逆反之意后,终于试着将妖兽释放出来,给予他一定范围内的活动空间。
妖兽也就乖乖地任其摆布,在对方规定时间内修行,调养,睡觉。
这是不是只是他获取自由的手段?
心存疑虑的修士们仍然十分小心,这段被囚禁的记忆里,最常出现的便是他们存疑的面容和无休止的叨扰。
他的伤势不是一日成型,又因差点走火入魔伤了心神,滥用禁术甚至已经惑及根本,即便是修为练至了七级也仍然没有办法和同等级的修士相提并论,现在的他只是被拔去爪牙的困兽,也就只能容忍着这些人的放肆,被迫接受着违背本心的改造。
日覆一日,年覆一年,他被活捉,打压,驯服这段岁月,和他先前马不停蹄地捕捉灵体比起来又过于清闲,他混混沌沌,如同行尸走肉。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看到那些记忆再生不出别的反应,好像这些与他无关,同最初那撕心裂肺的妖兽截然相反。
至此,煎熬了一万三千零八十次,经历了整整两百年,他才被放了出来。
幻境破裂,重现出的是白堕和妖兽空洞目光截然不同的平静面容。
再次融聚的画面里,妖兽已经可以随行了。
大概想要给他自由权利的人是阮芷,于是他便被阮芷监视着,一举一动都被束缚,好在这样的生活他已经适应了两百年,除了沈默,他再也没有其他反应。
阮芷执意想要感化他,便特意许了他跟在身边,不管妖兽愿不愿意,她都同他讲解着霁月教的修行,给他看霁月教的古籍,教他炼丹,偶尔甚至会和他探讨妖兽的行程。
这些行径里,他最喜欢的便是翻阅古籍,知道对方学习能力超群,阮芷也就专挑一些稀奇的给他看,也不会去阻止他的试炼。
从炼丹到修仙从御剑至法器的辨别,阮芷在这方面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
她的目的已经写在了脸上,她的行为几乎就是默认了要包容了妖兽的那些过失,即便颇有微词和对他心存警戒地修士不在少数,可现在掌舵的是阮芷,那她也就能视而不见这些议论。
她是真心在待妖兽,即便她是想要其成为霁月教的镇守妖兽,可也算是勤勤勉勉,徐徐善诱。
她自认为问心无愧,以至于很久以后,阮芷死前还一直耿耿于怀他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白堕看着幻境里热忱的阮芷觉得格外可笑又极其无趣。
怎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这样恩,又如何算恩将仇报。
想来其实如果不是后来荒漠出了事,他也没有可以掌权的机会。
霁月教这头还在岁月静好地修行,厌火阵已经翻天覆地,邪崇因为灵体的剧增原本只是动荡,可现在却隐隐有了难以压制山雨欲来的危险,好好的荒漠竟然开始下起了雪,这种反常的妖冶之兆实在惹得人心惶惶,霁月教作为众教之首自然不能放任不理。
灵体暴增免不了有妖兽的原因,阮芷既要保存妖兽,自然是需要平息这件事,阮芷择了两个高阶师尊去。
可不日传回来消息她才知道这件事情比想象中严重更多。
厌火镇的邪崇数量之多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金丹以下的修士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呆上一炷香,不防御完全迈不动脚,已经到了非要下狠手来清镇的地步了。
思量再三,阮芷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厌火镇。
仅仅只是清镇也算还好,霁月教人多,只要多费点心,去请两位长老这事也能压下来。
偏偏在这时荒漠里有珍宝的流言传了出来,各路真相的修士络绎不绝涌来。
心怀不轨的修士和无法控制的邪崇,事情一下子棘手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厌火镇雪越下越大,雪融成雾带了毒,邪崇愈发无法控制了。
彼时的阮芷展现出了一个领导应有的决策力,她将手下能用到的修士全部分配出去,勉强控制住了局面,又想找人给荒漠中的无垠递去消息求情支援,可荒漠不是常人能入,她左思右想,便将这心思放在了妖兽身上。
在此之前,她已经试探性放妖兽单独行了多次,妖兽也没有表现出要叛逃的意思。
而阮芷之前又从他的记忆里得知他和无垠相识,他如果能进去肯定是最好,可到底还不能完全放心对妖兽的掌控,于是只停了对方需要定时解药的丹药以此来来达到目的。
对此,妖兽倒是没有拒绝,承接着阮芷的口令,头也不回地入了荒漠。
变故便由此开始。
因为乱用禁术损了根本,所以这些年妖兽都是被丹药养着的,有解药的情况下并不会怎么样,甚至有助于调养,可如果没有了,那怕是要一次性爆发彻底坏了底子。
阮芷自然知道这种情况,她就是要妖兽来和自己表忠心,对方显然也心知肚明,可即便如此,在约定好的第三天,他仍然没有出现。
阮芷盘算着第几日他会发作,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看得出他确实不太想配合,在要发作的最后一天才回来了,连带着的还一大帮修士。
修士多数是困在荒漠已久苦不得出,被关了上百年终于熬出头,来帮霁月教,算是卖了无垠真君的面子。
于是想入荒漠的那些修士勉强被平定,邪崇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镇压,妖兽好歹有了态度,看起来事情像是被压下去,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可阮芷却看着妖兽平和的眼神又本能警觉,她隐隐有些莫名担心。
事实证明她担心不无道理,这口气还没松下去,便迎来了巨大反弹。
邪崇忽然以成倍地数量暴增,不仅仅是厌火镇,各处都动荡不安,原来邪崇和修士两者你来我往的交锋,属于关系领域的灰色地带,堪堪持平,现在邪崇猛然暴增,修士马上不够用了,几乎是每柱香都会有修士在和邪崇对弈中丧失生命,而邪崇却还在不断增长,事态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万般无奈下阮芷想要找出原因多次却不得其法,情势危急迫在眉睫,她同霁月教同僚协商后火速赶回来了北寒山,以三人之力驱动了北寒山的灵脉,继而启动了暮阳盘。
暮阳盘若只针对一人,则只能探测这一人的过往,可若是以庞大的灵气直接驱动,便可以直接翻转前夕固定时间段里的所有事迹,是以,她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荒漠有法器的传言是妖兽在她忙得不可开交那段时间找人传出去的,也是他隐晦提点了被驱赶不得入荒漠的那些人去几处邪崇聚集地置换了灵体引发的,最恐怖的是,他还在珠链殿里,用精血覆直接刻了一个阵法,将整个霁月教都揽扩其中。
也就是阮芷他们所在的这一刻,马上要进行的下一秒,北寒山山脚下的邪崇伺机而动,妖兽则正站在邪崇中央,心神耗动,几步化形,气血翻涌,咳嗽了一口血,他默默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闭上了眼睛,强行催动了阵法。
他忍辱负重三百年,心神被破防,肉|体重伤,只是为了等这一刻。
阮芷震怒不已,咬牙切齿,立刻起身想带走暮阳盘,可与此同时北寒山上的所有人,包括阮芷和两位修士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心悸阴寒,数不清的邪崇从各处如雨点疯狂涌出,只得下意识用灵气防御,而男人则吸收着这些灵气继续循环阵法。
阮芷天旋地转怒不可遏,她一面和邪崇缠斗,一面想护着暮阳盘准备先离开此地。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男人同邪崇缠斗三百多年,太熟悉这些灵体的属性,他特意加重了阮芷所处之地的邪崇,反正深埋几百万年的冤魂全部爆发,即便是高阶修士不会被怎么样也处理起来也非常麻烦。
北寒山顿时乌烟瘴气,霁月教的上空都染上了血色,男人不为邪崇所动,他离开阵法,冷静地穿梭于其中,一路平安来到了关押他百年的后山上,找到了被他们控制的解药,又亲手取下了当年因为俘虏而被他们夺走的那颗驱崇珠,重新用红绳将其系在了脖子上。
至此驱崇珠被点亮,他像是黑暗里自带光亮的光源,所到之处邪崇立刻退散,一路平安地护送着他来到了主殿。
“早跟你说过这种人养不熟!”霁月教的同僚疾言厉色,看着心神触动的阮芷愤愤不已,快刀斩乱麻地暂时驱赶了面前的灵体。
男人充耳不闻,朝着暮阳盘走去,阮芷立刻发难,夺盘而起准备离开,修士也迅速将他围住,欲护送阮芷。
过了几百年,男人早就摸清楚了这些人的套路,缠斗之下必会受伤,而他就是不能受伤也不能随便被激怒,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平和以对,又有邪崇助攻,战况急转直下,在他们面前,他终于拿到了暮阳盘。
拿到了暮阳盘的他没有选择逃走,反而竟然承接着刚刚他们的启动,将暮阳盘对准了对方。
他像没有感情的机器,在被邪崇绊住步子的阮芷扑过来之前,依附着灵脉,再次重塑了暮阳盘。
被锁定的修士瞳孔紧缩,冷汗直冒,万万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他的记忆碎片随便被公之于众。
男人像是随手在翻阅古籍一般,平静的看着这人的生平,随手找了对方的一段记忆。
他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容颜清瘦,面色苍白却又极其冷淡,“看来你孩子去世的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
他琥珀色瞳仁静静转向对方,“既然如此,那就回到这时好了。”
阮芷错愕不已,即便是他们软禁白堕百年,也从没有动过要真的要逆转时空的念头,毕竟那样所需要的灵气太过庞大,而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等...”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伸出手将灵脉之气注入铁盘,一时间风云巨变,地动山摇,在场所有人神色皆变,被挟持的修士尤为痛苦,他哀嚎着捂住了脑袋,浑身灵气在刹那收缩,又在顷刻爆发,一时间电闪雷鸣,各里都蔓延了腕粗的闪电随风而下,其中一条准确无误精准的横亘在了男人手臂,山体被震裂,方圆数里花草极速枯萎,随着无数闪电齐下邪崇鬼叫着魂飞魄散,男人被闪电劈开,踉跄后退着捂住了右臂,半边手臂血肉模糊没了知觉,铁盘也掉下滚落,启动被迫中断。
这些事情,只是发生在瞬息,反应过来的阮芷立刻扑上去抢回来暮阳盘,就地阵法转移,迅速离开了北寒山。
奇袭可以称之为两败俱伤。
凄风苦雨哀声四起,邪崇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闪电中消散殆尽,男人眼看着无数灵体被洗刷,他久违地皱了皱眉。
惨活下来的修士气血耗尽,奄奄一息却仍然恨恨看着他,“两百年都没磨平你的妄想,可惜你永远回不到过去,也不可能救得了她!”
幻境破裂,只留下修士临死前的凄厉诅咒回荡着。
白堕下意识动了动右手,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新一轮的幻境融合。
画面里霁月教一片灰暗,伤亡惨重,男人囫囵治了下手臂,寻着暮阳盘里被自己留下的那丝精血一路向北,最终寻着踪迹找到了厌火镇。
厌火镇的情况比起霁月教更糟糕,这里雨雪交加一片泥泞,破落着,残碎的是尸横遍野,毒气迷漫,镇前的巨树树叶飘零,已有死去迹象,而精血之气,就来源于荒漠。
男人一声不吭,闷着头往里进,可马上被强大地阻力和闪电隔绝在外,他喘着气,盯着眼前无形的结界屏障思索。
男人沈默片刻,忽然用法术随便找了一具尸体强入荒漠,眼看着在要进入的瞬间,尸体被庞大灵气击飞,继而自燃着开始焚烧。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这是无垠的意思。
无垠被仙人派下镇守荒漠,自然能力非凡,他虽不得出这里,可却也能让人进不去。
阮芷会怎么样他不在意,可进不去,代表他拿不到暮阳盘。
若是放在原先,暮阳盘近在咫尺却拿不到,他可能会焦灼愤怒迫切,可经历了风霜的洗礼,那么多日夜的等待,他反而不着急了。
他只是伫立了原地片刻便离开了厌火镇。
至此一事,邪崇乃至灵体都急剧消散,剩馀的全部聚集在了厌火镇,这地方逐渐变成禁地,被废弃,也再没人入过荒漠。
霁月教的掌门下落不明,说得上话的长老死得死伤的伤,此时的北寒山群龙无首。
男人想要暮阳盘,可既然进不去,他可以覆盘一件相同的法器。
此情此景,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男人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然,使了些手段,整顿了部分极端,几经波折,最终成为了霁月教掌舵竞选者之一。
起初他的篡位并不服众,可他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辅助霁月教时又尽心尽力,甚至歼灭了魔宫,如此巨大改变被看在眼里,做事越来越规矩,阮芷也迟迟没有回归迹象。
在阮芷失踪两百年后,他成功当选了霁月教掌门人。
曾经被追击通缉了百年的妖兽摇身一变成了霁月教的掌舵,一时间风光无量,和他被诟病的过去彻底划清,前途似锦。
看上去如此,可事实他的目的却非常明确,即是有了权利,能做的便多了。
霁月教物资丰富,灵脉延绵,他成了霁月教掌门,手握重权,覆盘起暮阳盘也就容易很多。
暮阳盘既是天地日月滋养,灵气孕育,少不得启动要求,他的精血还残留在正品里面,那么仿制品用他的精血也算绰绰有馀。
覆盘一件法器并非易事,尤其还是件这么独特的法器,失败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幸而这几百年里失败于他是家常便饭,一次不成功就两次,再不行就三次四次,总会有成功之日。
这是一段非常无趣的岁月。
在此期间,他的掌门人当得好像更加得心应手了,那些混沌的过往一点点被磨平,他被无数琐事包围,他少了前三百年里的莽撞和激进,变得小心翼翼,左右逢源,变得不像自己,除了在覆盘的时候能想起来他所做为何,其他都不值一提。
覆盘好像这是他的目的,好像也不是。
日月更替,物转星移,冬去秋来,无数花开花落,男人一面好好的做着霁月教掌门,一面研究着法器,也不知道是不是算他天赋异禀,或者是运气极佳,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暮阳盘被他覆盘完成了。
而到这时为止,距离她离开,刚好过去了一千年。
幻境瓦解,新幻境里男人权柄下移,空挂了掌门人的名头,自己住进了南山上,将原来的魔宫宫殿改成了他独属的地盘,在上面炼丹,制法器,盘古籍。
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探测。
这是一段比以往任何时日都更加漫长的时间。
仿制盘不太好操控,可多次操控下,他便惊奇的发现覆盘的这件法器和真正的暮阳盘一样可以探测过往,置换时间,甚至因为是他的精血所制,所以只能他来启动。
研究出效果的男人喜不自胜,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癫狂神色,他难掩迫切,继而开始了实验。
可很快他就发现了弊端。
仿制盘能回溯的时间极其有限。
他原本以为只是灵气不够,于是他加大灵气甚至动用了霁月教灵脉。
但即便是这样也仍旧如此。
于是他便猜测是地点方位,但男人携带者仿制盘踏遍了群山峻岭,凡间烈阳,霜雪闪电,不管怎么样试,仿制盘最多只能回溯一百年。
一百年很多了,可惜不够。
他陷入了矛盾里,不停思考,反覆琢磨,终于决定冒险。
若是带着此物回到一百年前,再次施法依次类推的往前呢?
这个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要如何将现在都物品带到过去。
为了达到目的,他制作了无数个储物袋,再在启动仿制盘后将其放置储物袋,带着储物袋一次又一次的回溯时间。
可惜不论他如何制作,储物袋都会在回溯中灰飞烟灭,时间也只能停驻在一百年,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好像什么都能做,又好像完全做不了任何事。
男人近乎残酷地剥削着自己思考,终于被他发现,在回溯的那些过往中,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找到灵体。
既然如此,他便要重操旧业。
自厌火镇事件后便没有外来灵体可以置换,现在仿制盘既能回溯时间,那么就可以通过被回溯的岁月再去置换灵体,想法有些覆杂,但也不是行不通。
男人耐着性子冒险以灵脉滋养仿制盘,回溯时间后四处搜罗,东躲西藏,强行置换了数百个灵体。
这几百个灵体他每一个都非常在意,时刻关注着对方的生死,可灵体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唯有几个带来了惊喜,都是熟人,其中就包括阳礼鸿丶高逸执和灵翰。
为什么他们可以置换成功,施青颜不行呢?
他有些耐不住了。
情绪在看见故人的那一刻被撕开裂口,他明明做到了,为什么就差一步,到底是差在哪一步?
这个问题没有折磨他太久,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被置换的灵体没有记忆。
不管是哪一个,不管是不是故人,灵体夺舍成功,他们从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才是新生。
过往种种烟消云散,记忆只是空白的,任人捏造的。
他不死心,又重覆实验数次,发现结果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可是....
怎么能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也就意味着,那个和自己在一起的她,再也回不来了。
不...
不不不,不会是这样,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他急促喘息着,让自己再想想,再想想。
这时浮现在他脑子里的,已经不是失败的细节,而是那些曾被他忘却的线索。
闪电丶修士的诅咒,和进不去的荒漠。
直到这一刻他才顿悟,正如那修士所言,他回不到过去。
灵体置换不出他想找的那个人,即便是成功了,对方也不会记得自己。
而一百年也只是障眼法,不管是暮阳盘,还是仿制盘,仙人是不会允许他成功回溯时间的。
大战那日的闪电,便是对此的警告。
仿制盘以灵脉和精血驱动仿制盘修行灵气滋补是相辅相成的,可同时施法者要承受相同的神识反噬。
百年前他的神识因乱用禁术已经伤及根本,而后霁月教丹药滋补着调养了许久,现在仍然是未痊愈的状态。
如今为了仿制盘已经不下百次将其驱动,又时时刻刻要以精血养固,现在看上去修为不停精进,实际上是饮鸩止渴,命不久矣。
一千多年,他的行径都是在自作多情,自掘坟墓。
男人怔怔楞在原地,忽然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到底在做什么。
起初,覆活她是最坚定的信念,于那时的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覆活她更要紧了,他可以为之放弃理想自由或者健康,牺牲一切。
被俘虏后粉碎回忆,他开始产生质疑,愤怒和痛恨交织,麻木是被迫的怨恨,覆仇只是他的手段,暮阳盘才是目的。
可一千多年过去,现在他才想明白,不论是一开始的置换灵体,还是时间回溯,他永远都回不到过去。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不懂,为什么不懂?
他心神巨震,陷入了无边的迷惘。
幻境碎裂,白堕低头咳嗽了一声,吞下了喉咙里的腥气,舔了舔嘴角,重新擡起头时神色已经恢覆了平静。
新聚集的记忆碎片里,男人沈默地在宫殿里足不出山,将掌门人之位转接给了被覆活的阳礼鸿,令灵翰辅佐其左右,他自己则以长老自居,偶尔接见几只来参拜的妖兽。
时至今日,他绝望丶不甘心丶愤怒悲伤痛苦都有过,因以和仿制盘相互成全,修为突飞猛进。
他知道这种涸泽而渔的修行方式迟早会带来反噬,却自虐的想,那就这样好了。
他用仿制盘看到了阮芷的后半生,女人在荒漠里渡过馀生,死前都骂他忘恩负义。
如今他神识有异,修为限制,不要说渡劫,活下去都算勉强,也算是对他乱用禁术,罔顾灵体,不尊重生命的惩罚,是他贪心的代价和报应。
即是如此,他再无顾及,原来一月驱动一次仿制盘,现下变为三天一次,仿制盘加速着他的修为破境,也加速着天劫的召唤。
在那些被仿制盘桎梏数不清的记忆碎片里,他发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灵体。
这些灵体有的和施青颜同出一个世界,没来得及和她一样夺舍便烟消云散,有的则记忆混乱留恋于人间,更有甚者模样诡异出挑,仿佛来自不同的地方。
厌火镇事件后,这是头一次又有了各方灵体冒头之势,只是可惜,他已经不会再为之所用了。
他看着这些外来的灵体聚集丶消散,日覆一日,终于,他的修为已经有了九级。
是时候了。
他找好了渡劫的地点,处理好后事,隐约提点了灵翰几句,换了装束,悄然无声离开了南山。
他潜入了凡间,辗转着找到了当年和她买下的那抵宅子所置之地。
这地方经过数千年波折,已经被改为了客栈,他进去吃了一餐,味道和千年前竟然差不太多,就连酒的味道都特别雷同,只是可惜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因为几滴酒而失态了,这一切好像全都没变,又仿佛完全不一样。
千年来,除了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他几乎没有像这样融入过人群中。
也没这样以商人丶或低阶修士丶或皇权贵族的身份旁观着世人的喜怒哀乐。
他在凡间流连,一个镇子一个村庄的渡过,在中途随手里救下了一个被修士拐卖的小孩;将手里的花卖给烟花下脸红的少年;递了油纸伞给去接丈夫的妻子;为争吵的夫妻下了场雨。
他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只是那一瞬间的百无聊奈。
就这样走走停停,可能过了很久,在游尽人间山河后一个霞光涟漪的傍晚,他终于感知到了天劫的召唤。
霁月教的后山上种的那颗桃树应该开花了,他想回去再看一眼,然后就去等待天劫的到来。
他第一次来霁月教是这里的修士大会,恰巧回来的最后一次也赶上了修士大会,沿途往回走也全是前往的修士。
有时候很多事情是没有预兆的,无法预估的,猝不及防的。
白堕自问并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他一直认为眼前能抓住的才是要紧,在施青颜没有离开之前,他对希望寄与别人身上这种事不屑一顾,可在刚失去她的前一百来年里,他几乎是每天都在想,会不会有人救下了她,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是否会回来找寻自己,近乎渴求的盼望着奇迹出现。
可实在是太难熬了,在他不抱希望的当下即便不想承认,却也已经被动接受这个事实。
以至于他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在茶楼里多呆了一会儿,那个问魔宫事宜的低阶修士,便不会被他吸引了目光。
时过境迁,不管是霁月教还是魔宫早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若是真的关注,怎么会不知道魔宫早已被歼灭,可如果是不了解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信息的呢?
她有些熟悉,可不太像是故人。
女人平平无奇,拿了把长剑,举止低调,没有法器,既不是夺舍的灵体也没什么天赋.......除了一件事,她戴了人|皮|面|具。
她只随口提了一句魔宫,见同行修士不知道,也就含糊了过去。
其他修士都讨论着如何修仙,怎么练法术,她却被远处的包子摊散发出的香气引了过去。
不是,是一点也不像。
此人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属于她的气息。
若不是她竟然想佩戴人|皮|面|具来参赛这件事有些蹊跷,他甚至不会对这个人多看一眼。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妖兽了,这种因为只有一点相似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迫切他已经重覆上演过无数次,经历过了太多次失望,对这种莫名的巧合已经可以很平和的面对了。
人|皮面|具而已,多得是修士想要改头换面的伪装自己,没什么稀奇。
魔宫纵使没落,可听过传言也不算另类。
其实都很平常。
他默然了片刻,隐身转头离去,身后响起了她嘀嘀咕咕的声音,“包子怎么这么贵....”
脚下的步子在话音落地后不由自主停住,他神色莫名,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对方快要完全消失,他才控制不住般转过身子,跟了上去。
他不认为这次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会有什么区别,他会去,无非是寻她这件事已经做了一千多年,是刻在骨子里的命令,是无法用算了吧搪塞的本能。
也不觉得眼前的人会对他造成威胁,只是让自己心安罢了。
只看一眼。他想。
随着女人的步伐,他见对方扣扣搜搜从怀里掏出几文钱买了个包子,和刚刚说过话的修士分道扬镳,一边吃一边往城外走去。
修士赶路一般都是住宿客栈,最差也是找酒肆,不会像她这样一路走到了城外,荒郊野岭的只寻了颗光线尚好的大树就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储物袋,拿出一本入门级手册翻阅。
她刚刚筑基,天赋一般,这样的水平参加修士大会,连官道都上不去,但她本人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她坐在那里,很快就静下来了心,认认真真的阅读着,仿佛排除了一切杂念。
天赋虽然不行,但资质尚可。
男人观察了她一柱香,她也就看了一柱香。
他敛眸,说不上是失望,刚要走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来得莫名,转眼就从小雨变大,劈里啪啦砸下来,水滴落到手册上时,倒是一下子惊醒了她。
女人哎呀了一声,马上起身,第一个反应不是收册子,而是将册子摊开遮住了头。
她抱怨着怎么又下雨了,迅速离开了树下,从男人身边小跑着离去。
凡人筑基后,便可以称之为是一名修士,于修士而言这种程度的雨势是可有可无,奈何不了她的。
所以她的慌张看起来就特别违和,更别说她非常准确地找到了城外最近的一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
这破庙特别小,仅仅放了两个蒲团,已经很久没来过来人了,可庙内还算干净,明显是被人打扫过。
她看起来对此却很是熟悉,显然这种情形已经上演了多次。
册子只是她利用的工具,一进庙里她便将手册扔下,宝贝起了她的衣裳。
女人掐了一个净身咒甚至都不愿意用袖子去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只先脱去了外衫,然后从储物袋里又掏出来一件明显破烂陈旧许多的衣服囫囵穿好,再将她手里这件还好的拂去了水珠,折叠着收了起来。
修士一贫如洗到这种地步的也是少见。
做完这一切她才擡起头,看着屋檐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发现了一只惨兮兮的低阶妖兔被浇得挪不动步子疯狂地挠着地洞。
她有些奇怪。
既算是低阶妖兽也都是生了心智的,她这里可以躲雨,为什么非要就地刨洞?
她耐着性子看那妖兔刨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啧了一声,重新拾起手册顶在头上,跑出去将那兔子捉住抱了回来。
妖兔在她怀里一开始还挣扎,可直到她进入了庙里后,便动也不动了,干脆开始发抖。
女人低头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兔子,挑了挑眉,将其拎起放到一旁,“你也换不了多少灵石,放心吧。”
这话音刚落,妖兔便又迅速像她贴近,她起先觉得好玩,来回推了好几次,妖兔越抖越厉害,最后差点哭了,就像离了她就会出事一样,害怕至极。
恐惧来得蹊跷,她困惑戳了戳妖兔圆鼓鼓的脑袋,见其只顾着将脸往她怀里埋,一时不解,盯着妖兔半晌未语,忽然怔松,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回身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眼神变了。
她的目光冷静丶锐利,充满了阅历和警惕,和她捉襟见肘的形象截然不同,仿佛在刹那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审视着庙里的一切,以她的修为,当然不可能知发现男人的存在,可当她的目光和黑暗里男人对上的那一秒,他仍然楞住了。
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问过,说只要他在的地方百米内低阶妖兽全部会后退不敢靠近,若修为再精进些,怕不是见到他就会转头就跑了。
当时他怎么回答来着?
他认真想了想,说,是的。
女人笑嘻嘻道,那你的目标性也太强了,敌对起来,隐身都藏不住你动静。
....
....
女人看了很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敛眸,有些怅然若失的自嘲,扯了扯嘴角,沈默回头,似乎想到什么一般,思绪游离,也顾不上一个劲往身上挤的妖兔了。
雨势不见小,也不知道会下多久,这里安静又偏僻,庙内光线不好,渐渐昏暗狭小空间里,逼仄的环境里男人清楚听到了她的呼吸声丶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女人被昏暗的天色影响,她叹了口气,整顿了一会儿便就地开始打坐。
正如先前男人判断的那般,她天赋低但资质好,一旦沈下心就很难再被惊动。
时间好像被定格,她打坐到了后半夜,雨终于停了,屋檐下缓慢地往下低落着水珠。
残风卷过零落的雨滴,女人伸了个懒腰,看着漆黑一片的庙外发呆,妖兔已经在她腿上睡着了。
她胡乱揉了揉妖兔的毛,打了个哈欠,靠着供桌一歪,闭上了眼睛。
残月留下微光,只透了一点点到破庙里,晃晃悠悠打在了她的睫毛上,衬着她的睫毛颤动。
她睡着了,估计觉得没人会害她,甚至连屏障咒都没有设置,警戒心可谓是非常差了。
男人从黑暗中现身,馀光只照到了他的长靴落地无声。
他一瞬不瞬望着她,双唇紧闭,一步一步,走到了她面前。
朦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她沈睡的面容,他忽然觉得荒唐。
她刚离开的那段日子,数不清的瞬间里,他走在街上,看着人群,望着山顶,坐在海边时都曾幻想过她的再次出现。
他想,她可能会波澜不惊的和自己打招呼,也许会完全忘记自己,或者是干脆不想再见。
可就算不在意了,不记得了,不愿意再和他在一起,都不要紧,只要这个人出现,不论什么情形都可以。
他太想丶太想丶太想再见到对方了。
他想了几次,就失望了几次,念了多久,就怨了多久,他从一开始的疯狂想念,变成了怨怼。
被霁月教控制的时候,他经常会有莫名的恨意,恨这里的制度,恨他自己无能,也恨她就这样离开了。
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这样发疯,怎么会魂不守舍,怎么会任人鱼肉,怎么会成这样?
他的恨意积怨已久,而后也一次性全部爆发在了霁月教上。
可这一切,也早就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淹没,他一个人努力了太久,久直到幻想破灭,思念磨平,爱意在滚烫的热血里一点点融合。
如今,想见到她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个任务。
他已经不会再去幻想,也不会再去奢望了。
真的要继续吗?
他活了这么多年,竟然生出了一丝胆怯。
而这个问题刚刚冒出来,他的手就已经伸了过去,他呼吸急促,指尖竟然发抖。
他在害怕,和很多年前失去她时一样,这种卑微覆杂又痛苦的胆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本不应该,不应该—————
他这样想着,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
面|具被揭开的一瞬间,他带着寒意的指尖碰到了她温热的脸颊,她不舒服地挠了挠,换了个方向继续睡去。
没有被遮好的残光里,露出了和面|具千差万别的容颜。
她说过,她和殷情大约有七分相似,现下看起来确实如此。
殷情貌美,妩媚娇俏,而她的原貌不像的那三分是平和的眉眼和独特的英气,看起来更加清温柔。
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和他幻想里的容貌竟然如此相近,果然只有这种容貌才更加符合她性格,乐观娇气却又坚强。
荒芜的郊野,破落的土庙,他听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真的是她吗?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近乎贪婪地在她脸上徘徊着,确认着,留恋着。
在这一刻,淹没的热切丶磨平思念和被转移了的爱恨,那些他以为已经被放弃的情绪,竟然从时间的滚滚长河里一股脑冒了出来。
真的是她。
他忐忑了千年的痛和过往如走马灯闪过。
他手足无措丶狼狈不堪又恍恍惚惚。
巨大地欣喜下是不安的一筹莫展,他楞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欢愉很快变被偌大地悲凉占据,那一点点亮的火光也迅速熄灭。
他忽然感到了莫名其妙丶束手无策和惶恐不已,他剧烈地喘息着,紧紧地盯着她。
为什么?
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明明是他渴盼了一千五年内的心愿在这一瞬间达成,他的反应竟然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一开始他心神巨裂走火入魔的时候,为什么不是那么多他苦苦哀求对方出现的瞬间,为什么不是他撑不下去的过往,
为什么,要是现在。
无数难以掩盖的悲凉席卷他全身,他觉得老天在跟他开玩笑。
这简直荒缪。
他紧紧抓住了手心,生怕这又是他的幻觉,甚至渗出了血珠也不觉得疼。.
他的指尖望而却步,只敢停在她面颊描绘,一点点,缓慢地,谨慎的,害怕的。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笑了,低头看着毫无知觉的她,又笑几声,继而无声狂笑。
笑到气血翻涌,喉咙腥苦,咳出了一口瘀血。
他痴痴地望着她,神色凄凉哀伤,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身力气。
来不及了。
他想。
他是被命运捉弄的傀儡,一直在和她游离于阴差阳错和无疾而终里不得好死。
他反抗落下的因果,要留到她回来才开始尝。
她回来了,但他要死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偏偏,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