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寒风呼啸, 席卷了荒漠的一切生灵,无垠孤身站在小楼边界处遥遥相望。
白雪淹没黄沙,而黑夜则覆盖白雪, 没有任何生灵的荒漠在寂静的夜里更加凄楚,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破落和苍凉, 第十炷香快要烧完的时候,旋涡中心撕开一道裂口,风选卷出一道长廊, 冰雪凝结于之上, 漫天星河耀眼得让人短暂忽略了黑夜,一个女人有些踉跄着地被灵气逼了出来, 她缓步踌躇,水痕瞬间便打湿了她的衣摆。
长廊从她落地那一刻化作白雪被风吹散, 隐匿于星河之外, 星光熄灭,旋涡也逐渐封存, 不过几瞬, 小楼便恢覆了平静,仿佛那些从未出现。
女人勉强擡头, 她脸色苍白,神色迷茫,双拳紧握, 浑身发抖,直到和无垠对视, 才像忽然惊醒一般意识到什么, 急急忙忙朝他走来,呼吸急促拘谨却又标准地行了一个大礼。
无垠显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伸手欲将其扶起,施青颜却执意行完了礼,“真君....”
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了。
“让你看到这些,是仙尊的意思。”
施青颜呼吸急促擡起头,“所以仙尊肯定有办法救他。”
无垠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仙尊来找他时说过的那些话,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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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翰长裙飞扬,满目凝重站在山殿前,久久没等到长老或者尊上的传召。
自上次从厌火镇事情之后,已经过去了十日。
她原以为肯定会遭到遣散或打压,可没曾想那日她借口都没找出来,就敏锐的嗅到了血液的味道,擡眼望去,发现男人嘴角咳出了血痕。
她大惊失色,这世上现在能重伤长老的修士局指可数,真的如此那霁月教也怕是要发生重大变故,还没等找到原因,对方已经用指尖拈去了唇角的血渍,扫了她和童煊一眼,即没有出言责备,也没有下达流放的指令,只道:“回去。”
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在等待长老回来,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童煊大摇大摆坐在灵翰的主殿之上,把玩着她殿里的几柱灵植,和在面前走来走去,满眼焦灼的灵翰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打了个哈欠,“我去你寝殿打坐可以吗,给你灵石。”
灵翰见到童煊这幅事不关己的态度便生气,“不行。”
童煊挑眉,看着她着急上火的模样,拈了拈指尖,话锋一转,“你们长老我也见过的。”
“说起来,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修为已经到了九级,也要渡劫了才是。”
“还没到。”灵翰反驳。
一般是要渡劫到大乘的时候才会经历,妖兽渡劫,九级到十级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长老才刚刚九级,远不够渡劫。”
童煊不置可否,只是轻飘飘问:“你当时化形用了多久。”
“十来年吧。”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童煊嗯了一声,“你们的这位长老当年化形仅用了数月。”
“他的天赋远比你们看到的还要好很多。”
灵翰转过身和他对视,“你要说什么。”
童煊吊着那双丹凤眼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道:“我想说,自从长老上位以后,就再没见过上一位仙尊出现了。“
“自混沌之初九圣仙境便是数千年换一个镇守人。“
“关山那位是不是一直没有出来?“
他意味深长站起来,“你难道没有想过,他隐瞒他的伤势和这些有关?“
“他当年上位多少沾了些九仙圣境的光....”
男人话没说完,凌厉的灵气便迎头批来,他浅浅后退一步,看着已经皱眉的灵翰冲他呵斥,“慎言。“
她用带有警告的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嫌活得够长?“
和人修不同,妖修的妖兽们对九仙圣境的敬畏更甚,也会更加依仗仙人的恩赐。
灵翰知道童煊和他们不同,可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多生事端,“你先离开这里吧,有什么事我会再找你。”
童煊却没有丝毫畏惧,“任务还没完呢。”
“尘埃落定后我自然会离开。”
“那也不要在我这里。”灵翰没好气。
男人刚要辩驳,可脚下运波一阵,一刹那感受到了慢慢聚拢而起的灵气。
两人瞬间噤声,灵翰屏气间隙,殿前浮现出几缕不同寻常的灵气,灵气逐渐汇聚,一点点聚拢成了人形。
灵翰一楞。
因为不是第一次,所以她意外之馀也反应过来,差异地看着忽然出现的施青颜,“你又灵魂出窍了??”
童煊眯着眼打量她,“灵魂出窍不宜多次。”
女人面色沈重,似乎并不想多费口舌,“真君送我来的,有些事想请你们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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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风吹不动树枝,月光透不进屋檐,被挡住的小屋里男孩沈沈睡着,全然没有发现身边站了人。
男人解开了绑在男孩腰间的储物袋,垂眸扫了几眼里面的符咒,逆着光他环顾了一圈这里的陈设,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储物袋,将原有的符箓全数取出,分放到了他带来的两个储物袋里。
“好了没有。”耳边传来了灵翰的传音,“长老的法阵时效很短。”
童煊嗯了一声,脚下金光乍现,一转眼就离开了木屋,不远处的灵翰迎面朝他走来。
也就是这时,两人还没开口,便一同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压力和等级约束———已经被发现了。
灵翰皱着眉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小跑着向他奔来,童煊随手拿出其中一个储物袋扔给对方,四目相望,彼此没有任何犹豫,刹那间三道金光闪过,细碎的树叶被疾风吹落,黑影现身时,灵翰和童煊堪堪离开。
身后传来了被锁定住的压迫,一瞬间灵气便向其砸来,很快那抹熟悉的灵气便追了上来。
灵翰头也不回,一路向南,想起了出来前施青颜的那番说法果然被应验了。
施青颜来寻求帮助,但并没有说明在真君那里发生了什么。
于是灵翰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盯着施青颜,“你要做什么。”
女人神色不明,“我要去九圣仙境。“
“我需要白堕注入过精气的物件,如法器丶武器丶丹药或是符箓,任意一样就好。”
“这些应该拿不到吧。”童煊在一旁搭腔。
施青颜凝重看向他,“他有一养子,是修行时捡回来的,养在南山脚下的木屋里。”
灵翰一楞,“那不是他亲儿子吗?”
问完又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继续细说,只道:“那孩子身上有个储物袋,里面是他亲手所制的符箓。”
“现在我灵魂出窍,拿不到实物,即便拿到了白堕肯定也会马上察觉,这件事不能我去做。”
她诚恳看着二人,“需要有人帮忙去把这东西取来。”
“理由。”
施青颜叹了口气,眉宇间展现出些许疲惫和隐忍,四寸片刻后,似乎是在措辞,“我欠他的。”
灵翰一口气没喘上来,看她的眼神都变得莫名其妙,这种过于缠绵悱恻又肉麻的回答显然非常不符合现在紧张的气氛。
“我没有办法和你详述。”
她言简意赅终止了对方的询问,“以我的水平,完全害不到他,不要对我疑心。”
童煊这时到没有半句废话,他看向灵翰,“你若是为难就算了,我来想办法。”
“那木屋具体在什么方位,我去找便是。”
“你去有什么用。”灵翰没好气哼了一声,“霁月教的专属结界你进不去。”
“入南山脚下阵法后很快就会惊动下阵之人,我知道霁月教手段多少是可以抵挡一下,可还得既算一下时间....”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这就算是应下了。
施青颜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如果是两个人可执行性就更高。”
“储物袋里符箓很多,你们一人一半分两头跑分散他的注意力,子时我便会让真君将我送出来,届时,我们在关山脚下见。”
脚下步步生风,耳边嗡鸣阵阵,灵翰和童煊精准计算过,他们需要多制造一些假象来掩盖去关山的真实目的。
一人一个储物袋,一个去关山,一个前往厌火镇。
厌火镇是迷惑选项,为了可信度更高便由童煊去那头,只要白堕有一瞬间能被拖延住,那施青颜成功上关山的几率就会提升。
灵翰默默在心中规划着阵法,片刻不停,疾驰向关山奔去。
锁定在身上的压迫感迟迟没有退散,她只能再快一些,更快一些。
施青颜到底是谁这件事她现在已经不再纠结了,毕竟从长老,到来历不明的灵体,甚至是童煊,他们每个人都有秘密。
而同意搅和进这趟浑水,仍然是源于那股说不出的熟悉,她本能相信施青颜,也潜意识里认同童煊说的那些猜想,做不到完全置身事外。
灵翰一鼓作气,精准的按照着计划,在亥时三刻到达了关山脚下。
她喘着气,眯着眼打量四周。
关山久不进人,树林里杂草丛生,黑夜中无数双若隐若现的绿眼睛幽幽地和其对视。
灵翰假装没有察觉到被固定在周身的灵气一般找到了脚下阵法传送阵,焦急地等待着施青颜的到来。
不过片刻,树影摇动,冷风下只有零星月色被枝末剪成碎片被卷起小小的漩涡,金色光晕平底而起形成阵法,阵法下酝酿着庞博的灵气,吹压过许多花草,女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如烟如雾一点点显现出来。
见到对方准点抵达,灵翰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没动身,只将手里的储物袋扔了过去。
施青颜稳稳接住,“感谢。”
灵翰看着她仍有诸多疑惑,先前她走得匆忙,具体细节也没有问清楚。
关山设下多重结界,也不知道她如何能上去。
正当她思忖,无数灵气四面八方追来急急锁住,施青颜将储物袋揣好,看了她一眼,“你先走吧,辛苦了。”
说罢她转身,竟然是准备直接进山。
灵翰掐了诀,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要怎么上去??”
施青颜斩断眼前的杂草,黑暗里,她眸光晶亮,眼神中透露出决绝,不由得想起她也问过无垠同样问题。
那时无垠看着她的目光变得认真又格外严肃。
施青颜默念口诀,深呼吸一口气,轻轻地道出当时无垠的回覆,“硬闯。”
话音刚落,阵法在她脚下开始扩散,金光色光柱点点照亮山林,也就是这时,灵翰猛然感知来自等级的约束,她僵硬回头,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原本在四周的飞禽走兽也都惊惧跑开,如此大阵仗,想也知道是谁。
黑袍从地平线显出,拉长的影子下男人迎着月光,却面色阴沈,朦胧的光线顺着他的侧脸落下,迷迷糊糊勾勒出颀长的身影,如同影魅,仿佛他同这生机勃勃的山林格格不入。
施青颜显然也察觉到了,她平静地转过了身子。
男人深深地,一瞬不瞬看着她,空气静谧着,四目相撞,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
风从东向吹出,树叶在金光下飘落,灵翰心跳差点停止,她有些害怕面对这幅场景,连呼吸都放轻许多。
施青颜恍然想起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她下决心离开时,心知肚明没说破的两人在山上的诀别。
当时的她只觉得难过,感伤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满心怀着愧疚和深深的不舍,觉得被他拿捏。
兜兜转转,时隔数年,他们竟以同样的姿态再次会面,可她在此刻居高临下和他对视却感觉不到半分犹豫,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也下定了决心。
施青颜抖了抖手腕,不动声色握住了一颗驱崇珠,没展现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白堕沈沈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没有任何神色变化,只道:“就凭你也想上九圣仙境。”
他语气不善,没有一丝怜悯和留恋。
她直直和其对视,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过往的痕迹,却发现他隐藏得还是那么好,好到她完全无法分辨对方的意图。
是啊,从回来的那刻起他便是一直这样在蒙蔽自己。
“当年的你可以上去,我自然也可以。”
她说得轻松,就如同拿到一株灵植那样简单,就好像遗忘了那些她目睹过的惨痛过往,仿佛不存在。
他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命令着她,“跟我回去,自己过来。”
“回去?”
她高高在上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不由得扯出一抹弧度,带着凉薄的嘲讽和咄咄逼人的审视,“你是不是有病啊白堕。”
“我应该回哪里?”
“我的世界?还是跟你回去你的地盘继续看你独自一人演苦情戏? ”
她神色冰冷,“我看到了那些过往。”
“这要怪你。”
“既然要瞒我,就应该藏得更好一些。”
她紧紧捏着手中的驱崇珠,驱崇珠被引爆,封印在珠子里的法咒也随之破开,漆黑的夜被突如其来的光柱撕开了一道裂口,灵气冲天逼人,横冲直撞掀翻了近处的灵植花蕊,爆炸在刹那爆发,女人左手掌心在顷刻间如同被粉碎一般失去了知觉。
轰鸣响彻山林,方圆几里被惊动的妖兽飞禽四处逃窜,自爆般炸开关山结界的女人左手血肉模糊,微微发颤,不过好在还算有效,关山入口的结界被炸开一小个缺口,却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修覆。
“瞒我,又露出破绽....”她没有一丝神色波动,血渍顺着她指尖滴落一点点渗透了草地,好似没有痛感,只是深深看了白堕一眼,冷淡无比,“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要管我,也别再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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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寂静,女人快速穿梭在山林,她得左臂如火烧般撕裂。
先前才挂起的冷漠瞬间瓦解,她咬牙切齿,强迫自己冷静,扫了几眼关山上漫山遍野的灵植,快速寻了几株镇定疗伤的,囫囵扯下一把吞掉,又掏出药瓶灌了几颗丹药,最后胡乱包扎了一下左手,勉强止住了伤势。
在空无一人的山林中行走时,她蓦然想起无垠的嘱咐。
“诚然你现在是金丹,可灵气不足也不知道口诀,想要入关山内,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我能帮你的便是在驱崇珠内封印咒术,只要捏爆珠心咒术就会发作强行炸开结界。”
“自爆会受伤,伤势亦无法预判,可只要能炸开哪怕一点点缺口,都足矣你入内。”
她敛眸,缓缓前行着。
许多年过去,关山的结界布置也大不如前,她对关山的了解也仅仅是先前白堕带她在这里隐居的那段时日。
白堕曾给她简单介绍过关山,此山非比寻常,从山脚到山顶再越过关山去往九仙圣境,结界的设置错综覆杂,可即便如此,这些线索于她而言也微乎其微,想要靠那点零星的记忆硬闯进去基本上不可能。
她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承载着当年男人惨痛过往那个幻境。白堕在被霁月教通缉时为了得到灵魂置换的古籍,也曾入过关山,那段幻境中有着他进关山的路线。
这一段幻境的记忆血腥又悲壮,施青颜不愿多看,在她下意识逃避时,无垠只是说:“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要有怨言,也不能后悔。”
是的,她没有退路了。
施青颜嘲讽一笑,若是放在之前,她一定不会愿意。
她害怕黑暗,可不得不在黑暗里独行,厌烦心机,却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恐惧疼痛,但只能忍受这样痛不欲生的疼。
她没有办法,也毫无办法。
当年硬闯九仙圣境的人是白堕,现在变成了她,合该也是她要承受的,所以当她知道白堕可以救的时候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即便无垠告诉她这件事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需要做些什么?”那时的她只问。
无垠说了声好,没有回答她到底要做什么,反而讲起了关山和九仙圣境的过往。
九圣仙境是凡间和仙境的唯一通道,关山是去仙境的必经之路,镇守的修士是经过千挑万选找出来的,必须断情舍念,超脱凡俗,不出意外的话在看守仙境千年后,只要修为达到了大乘便可省去渡劫的危险直接成仙,成仙后此人的后人亦可继承镇守人一职,如此延绵,直到有人无法达到标准,仙人才会再另择镇守人来,如此往覆,周始循环。
可惜的是当年的白芊远只差一点才能到大乘,终究还是成仙无望,于是在她已知自己无法成仙后便主动散去了千年修为替白堕算过命。
“仙尊说,白堕是她这么多年里见到过的,唯一有望可以成仙的修者,不管他是不是妖兽,他的天赋都无人能敌。“
“在他原本的命里中,他一路顺风顺水,登顶万兽之王后渡劫成功顺利成仙,可千年后修真届灵体动荡,他的命格被改变,原本既定的人生衍生出格外错综覆杂的岔路。”
“届时他再渡劫便会被邪术禁咒伤及根本,渡劫失败。”
“那时的仙尊无法判断他到底会走向那一条路,也明白正常来说不管哪一条路都会是修真者的宿命,不可逆也不可违背。”
“但仙尊却认为,既然命格会被改变,也有可能会变回来,左右都是他的岔路,为什么不能一试呢。”
“所以,她和我做了交易。”
“荒漠之主的身份于我,千年后,若白堕走上了那条岔路,我就得救他一命。“
“我需要寻到一个灵体纯粹之人,让那人心甘情愿携带着白堕精血所致之物上九仙圣境。”
如此一来,她就是这人。
滞留荒漠的几天里,施青颜做得最多的便是凭借窥探他的记忆幻境,凭借着那条线路去摸索关山的结界构成。
寂静的山林里,好奇灰兔眨着眼,树上的飞鸟在远处旁观,山间的山洞传来异响,这里处处流露着与众不同,多少年过去,地段到底还是和先前幻境里显现出来的不一样。
她凭着记忆摸索前行,好几次都觉察到了结界点,却四处碰壁,也不知道是不是后来被转移过结界设点。
施青颜屡屡不得其法,虽然关山灵气充裕,可她没有时间静下来疗养,拖着受伤的手一路走一路回忆,只能用死办法灵气探测,次数多了,难免被阵法误伤,几番周转,东边已经隐隐显出红光
,太阳顺着山头爬上,总算是有了一丝结界的灵气在浮动。
乍一眼望去,这地方好像也确实很像当年白堕破口而入之处。
是到了吗?
她精神一振,起身顺着山坡上跑,迎着暗红色的日出,隐约感知到了灵气波动,上前伸出手,果然被庞博的灵气反噬逼迫着后退好几步。
可她并不生气,反而喜出望外,正要从怀来掏出驱崇珠,身体却猛地僵住,聚集在关山充沛的灵气忽然被一瞬间笼络,全数锁定至了她的身上。
白堕在山脚下强行用灵气追踪到了她,施青颜知道,这些也在意料之中。
当时她也问过无垠,若是被白堕捉到,那大概率是去不了九仙圣境了。
无垠却看着她,“仙尊说可以。”
九仙圣境几千年便会易一次主,距离上次白芊远出现,已经过去了快三千年。
现在正逢九仙圣境易主之时,没有被选中的修者不管是修士还是妖兽,都无法入内,如今的关山早就不是白堕长大的地方了,即便他修为再高也操控不了。
和白堕不同,施青颜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的灵体有别于任何物种,她是特殊的,于结界而言更是纯粹的,只要她强行破开关山的结界,只要动静够大,便会惊动仙境里的仙尊,也就会被圈禁押至九仙圣境问罪,如此,她就有了接触到新任仙尊的机会。
施青颜呼出一口气,好似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那强大的威压一样从怀里掏出第二颗驱崇珠,念动口诀,指尖发力,四周开始聚集小型旋风,珠心引爆————
关山在清晨迎来了第二声巨响,结界被炸开,她才止住血的左手重新开裂,可她也顾不上了,一股脑头也不回就入了第二层结界,甩开了身后的追踪。
她不知道到底要破几层才能惊动仙尊,可好歹是三颗驱崇珠得用完,如果现在就撑不下去,那后面也就更没了成功的可能。
剧痛一阵阵来袭,折磨着她时,她有些着急。
关山太大了,她从清晨找到正午,从正午找到日落,直到月亮再次攀上枝头。
第三重结界比想象中更难找。
她多次被阵法反噬早已伤痕累累。
她的左手伤口止不住,已有了坏损迹象,若持续下去这手估计就保不住了。
也就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寻测着,恍惚间竟然令她也感同身受了白堕那些无意义的,重覆着的过往,此刻她竟然也拥有了坚定的信念,不可动摇的决心。
日夜更替,在入第二重结界的第五日,她总算是摸索到了第三重结界的入口。
她掏出最后一颗驱崇珠,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暗纹,左手却不受控制地哆嗦,她一把按住自己手腕,将珠心嵌入了掌心,闭上眼睛念动口诀,指尖发力,阵法浮动,灵气汇聚————
第三声巨响在印着红光的日落中炸开。
她脸色发白,踉跄着入了三重结界,也终于感受到了与白堕威压截然不同地恐怖控制感。
从她踏入第三重结界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动弹了。
如同千万斤重的炉鼎压制于身,又好像无数根金针在刺痛着她神经,左手的疼痛被瞬间放大,她想要呼喊,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甚至做不到擡擡眼皮动动手指,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也就是这时她才意识到白堕先前对她的震慑威压有多么温柔,比起这样碾压式的威压,她根本连一秒都坚持不了。
“大胆。”
从天而降地呵斥如重钟在耳边敲响,她被这能掀翻天灵盖的声音震得眼冒金星神志不清,几乎快要离魂,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怀疑自己或许有自虐倾向,面对这种如同掉到了火山石里面在被灼烧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疼她竟然感到了欣喜。
找到了。
在一阵又一阵的强力灵气压迫下她感知能力全面下降,就当她浑身瘫软以为自己快要倒下时,那声音终于又将她半飞的魂魄给敲回来了。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敢来毁我清修,真是狗胆包天。”
此言一出,那几乎将要把人碾碎的威压陡然退散,眼前的视线重新恢覆,目光逐渐清明,周身压力如潮水般迅速消失。
施青颜如同溺水上岸般大口喘息,她浑身汗涔涔,无一处不在发抖,面色如纸,左手血迹干涸,几乎就要跪下。
她强撑着意志,勉强擡起头,看到了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宫殿。
比起南山或霁月教,这里显然才更符合仙人的气质,陡峭地崖巅之上悬浮着大殿直冲云端,身后的耀眼夺目的金光,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悬崖峭壁,但凡再哆嗦一下就会掉下去。
她头晕目眩,勉强定住心神,还算端正行了个礼,听着自己心头剧烈跳动的心脏,哑着嗓子扬声道:“仙尊,打扰了。”
“冒昧前来有一事相求。”
“求什么求,你坏了我刚定下的关山规矩,自己说说,想怎么死。”
先前被震得晕晕乎乎,她完全没有发现这是个女声,此时才反应过来,此声音甜美娇柔,比起她的等级压制,声音的主人好像更加随性平和,若不是那震天动地的威压还逼得她喘不上气,这句话甚至听起来像是抱怨。
“仙尊仁慈,死前也能让我说两句遗言吧。“
面对数百倍不止的威压,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怯懦,不卑不亢平声看着宫殿,这话都没给里面的人留馀地,确实是胆大包天。
不过殿里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在意。
“我要高告发霁月教长老前掌门人白堕窃取仙书,偷练禁术,以权谋私。“
“....”殿内的女声觉得无趣,“你费尽周折进来就是为了告密啊..“
施青颜站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盯着大殿,朗声:“请仙尊严惩。”
无垠同她说,仙尊曾经告诉过他,作为九仙圣境的镇守人,修行确实会更快,可对修真者的素质要求也更高,很多镇守者或许能力没有那么出众,天赋也不算顶好,但会管辖一些凡间教派的事情提升气度,这些事或多或少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总归也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
“知道了。”殿内传来不甚在意的回应,“功过相抵,我且饶你一命,自行离开吧。”
左臂隐隐作痛,施青颜深呼吸一口气,她俯身又鞠了一躬,“还有件事。”
殿内已经有些不满,“还要告状?”
烈日灼灼,按理说修为练至金丹早就不会在意这些冷热了,可她却气虚血亏浑身滚烫。
她定住心神,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这次行的礼格外真挚。
说辞她已经在脑子里覆习多遍,可真到了这时却还是不免得紧张起来。
“我想请您保我活下来。”
殿内啧了一声,很是不耐,“你这散修休要得寸进尺,我不是说了不会杀你吗?”
施青颜并不在意殿内仙尊的动怒,她敛眸,缓缓道:“白堕不日便会遇劫,以他现在都水平必然会遇劫失败,幸而我和他签订主仆协议,我会以我的精血去滋养着他,以确保他不会死,但前提是,我必须得活着。”
她说得极慢,声音平平,一字一句又非常清晰,就好像是说要去打坐那样简单,“能做到这一点的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就只有您了。”
殿内没了声音,她仍然以极其虔诚的姿态鞠着躬,仙尊不开口,她便不起身。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那些退散的威压又在无声无息的向她聚拢,迫使她的姿势开始不稳满头大汗,疼痛一阵阵袭来。
仙尊不是白堕,她并不会手下留情,她的审视比以往白堕对她的任何一次威压都要难以忍受,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快撑不下去,久到她几步踉跄几乎要跌落悬崖,殿内的人才开了口。
“你身上并无禁术血契。”
威压退散,施青颜急促喘息着直起身子,直勾勾盯着大殿,哑声答道:“是。”
“但我马上便会和他签订这个契约。”
主仆血契,主要侧重点在于主和仆的关系,签订契约的两者,仆人将无条件为主人奉献自己,包括生命和法术,仆人需要依附于主人才可以生存,但同样,这个主人在仆人生命截止前,都只能签订这一个仆人,仆人死亡,自己也会一定程度上遭受反噬。
这是禁术,也是当年殷情和虎族稚子签下的那个契约,正是因为这份血契令虎族稚子为其挡灾死于非命才引出后面的种种。
此术和傀儡印同出一门,不同之处在于傀儡印有解,血契没有。
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烈阳正盛,她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梗着腰,直直站立在大殿对面,迎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看到了九仙胜境的新任仙尊。
火红的裙摆遥遥挂在半空,迎面而来的女人背对阳光仿佛渡了金身,她比烈日更夺目,比山色更迷人,艳丽得和她身后素洁宫殿格格不入,她步步生莲,凌空而行,这位仙尊和施青颜印象里一面之缘的白芊远大相径庭,两位的风格全然不同。
女人吊着凤眸打量施青颜,“你倒是有点意思。”
显然仙尊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
施青颜抿唇没有说话,无垠告予她办法时的种种再次浮上心头。
渡劫,于修者而言是大难,千万年来渡劫成功的修士少之又少,多少修士都命丧于此,这是件极具风险之事,也是件不能选择之事。
但凡修者修为达到境界,天劫自然而来,不有没有准备好,横竖都是要抗,抗过了立地成仙,抗不过命丧当场。
唯一的不同便是天劫会应对修者的灵气而变换。
换言之就是本领越大天劫越难,本事相较于小,天劫也就相应放宽。
可即便是放宽,总归都是修士难以承受的威力。
当时的无垠说完后停顿了片刻,施青颜楞楞看着对方,脑子里却不由自主通过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联想到了接下来的办法。
“你在我面前使用禁术,我一样会严惩于你。”女人打断了施青颜的思绪,一改原本懒洋洋的态度,她语调变得意味深长。
“只要您能让我先保住他的命,事后我会随您处置。”施青颜敛眸。
女人笑了笑,艳丽绝美,朱唇轻起,兴味不已,“凭什么?”
“白芊远您应该知道。”
女人挑眉,哦了一声,“那又如何。”
“白堕是她外甥,可以说您能登上此位也有一部分白芊远的功劳,若不然,现在在此位上的应是白堕。”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施青颜依旧说得毫无畏惧,女人盯着她,她瞬间便感知到适才褪去的威压再次合集导致体内气血翻涌,灵气横冲直撞迫使她闷哼一声,咳出一口鲜血。
她眼前泛白,可仍然继续道:“.....于情于理,您都应该帮忙。”
女人嘴角挂着笑,眼底却寒意翻涌,“你在威胁我?”
施青颜吞下满嘴铁锈味,“不敢。”
女人细细的打量她,目光转冷,凉凉道:“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施青颜和这个艳丽得过分耀眼的女人对视,轻声道:“知道。”
她要和白堕签订血契,在渡劫前让白堕被重伤继而使天劫降低难度,再在遇劫时通过引渡天劫之威到自己身上,帮他分担痛苦,让其存活。
“那你知道,用这种方法让他活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施青颜停了下。
想起那时的无垠和她说的后果。
渡劫失败,但活了下来,天道便会默许此人命不该绝,会给这位修者一份特权。
修者的修为丶灵气丶心智一一清散,样貌心性皆会倒退至刚刚出生,为显天道的仁慈公平,让修者有了再来一次,重活一世的机会。
“我知道。”她说。
女人容颜昳丽,“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施青颜沈默片刻后,目光变得柔和,轻声道:“我所爱之人。”
“嗯.....”女人拉长了尾音,似乎觉得施青颜现在这副模样格外有趣,她来回踱步,饶有兴致,“所以你也知道,即便你现在和他签订了契约助他活下来,他再次修行时,会遗忘你。”
她停了停,盯着施青颜的眼睛,似乎想看她能否做出别的反应,故意放慢了语速
“而于此同时你会因为天劫被反噬丶衰老,继而默默无闻的死去。”
她静静和女人对视,攥紧了掌心又松开,“是。”
女人看着她,略带嘲讽的笑了,“凡人总是自不量力,自我感动,从不去想这样是否值得,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
值得?
施青颜平静的看着女人。
那时无垠同她说完这些后,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我不会勉强你,你想清楚是否真的愿意。”
愿意和值得,确实有些不情愿的意味。
那么,要怎么来界定呢?
施青颜知道她和白堕之间存在差异的观点冲突,只是因为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太短暂了,她舍不得也不愿意因为那些无谓的事情和白堕争辩。
在她所受的教育里一直表达着的是生命的可贵以及对爱的认知。
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己在异世的遭遇感到不公和愤怒,可她无能为力,只好被动接受,亦将这种接受的观点传达给了白堕。
她不喜欢白堕乱杀无辜,不想让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困境,祈祷他可以活下去。
她和他在一起,那么,这个瞬间他们便属于彼此,只要珍惜现在就好了。
她毫无保留地对待对方,也理所当然接受对方的爱意。
故而她尽量不表现出来不舍,也竭力让自己不要过于留恋,以便可以体面离开。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还有回来的一天,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继续活着。
所以她在和他诀别,对于被迫的分别,她虽不接受,但却做过某种程度上的准备,也希望白堕也有这种准备。
给他留下了那颗驱崇珠,或舍弃或成全的跟他说让他少爱自己一点,都是她无计可施的最后留恋,她还有很多遗憾,尽管不愿意丶厌恶又排斥,可那又怎么样,她确实死了,死在了那一刻,死在他的怀里。
在离开的瞬间,所有事情就没有办法还原了。
她清楚的了解这一事实。
这也是就算回到本世界的她浑浑噩噩,不甘心地研究下已经找到了回去的方向,也想过要回去,但始终还是没有回去的原因。
在她的认知里,她无法为未知买单,并本能觉得为爱情放弃生命或为爱去拼搏不确定是过痴傻的行为,这样的行为下她会舍弃自我,也会没有了作为人的尊严。
她甚至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再次回来,她会持续压抑自己的想法,强迫自己去转移注意力,说不定再过几年她就会尝试放下,然后展开另一段恋情。
所以即便是回到了这里,她对白堕也保有馀地,既算潜意识里不接受白堕有新伴侣的事实,可若不是发现了他的破绽,她一定会和当年一样让自己保留体面的离开。
她的生气和愤怒,多数是基于白堕的不坦诚,因为她下意识选择相信过去了一千五百年,白堕会和她有一样有别的想法,不敢也不愿意去接受另一种可能。
那种看完他过往时痛苦和恐慌再次浮上心头,她觉得胸口钝痛,呼吸里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很茫然,很想质问白堕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
为什么不听她的话?
为什么不更自私一点??
为什么不仅没有忘记她,甚至舍弃了自我,放下尊严,用和她截然相反的方式在寻找她。
用了一千五百年,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她想不明白,也根本无法明白,因为迷茫过后迎头盖脸砸来的便是密密麻麻无孔不入的疼,疼得她喘不上气,疼得她失去了所有力气,疼得她几乎开不了口。
这实在是太过于沈重又痴缠的情谊,如同灵蛇一般将她缠绕包裹,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渗透着—————
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白堕,却在这时才发现,对方更懂她。
她不喜欢被束缚,向往自由和洒脱,也只是一介俗人,承受不住如此紧迫相逼丶深沈又不求回报的爱。
时机太不凑巧,也怪她回来得太迟了。
他深知她一定会因为他的行为而愧疚,并永远被迫背负这份责任,直至他死去,也并不会快乐。
施青颜想起了他总是阴鸷的容颜。
冰凉的体温丶莫名其妙的嘱咐丶说了不念却依旧答应她无理要求的反常,终于在这时才给了她准确的答案。
也对,他本来就要命不久矣了。
那时的白堕有想过不值得吗?
也许想过,可他仍然继续了。
她几乎可以设身处地的想到对方面对自己时的纠结。
他还是想要自己记住他,不论用哪种方式。
在他给她的规划里,她只用平凡的活着就好,对于自己只是零星留下的细碎的线索,最终她会不会发现,能不能发现,那也无所谓,就好像这只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
为什么?
她忍不住又要质问,为什么要到了这时还在为她着想,她何德何?
她凭什么能要白堕待她如此,又凭什么觉得白堕不值得。
直到现在。
在已经穷途末路的当下,得知他的过往以后,她的痛苦也好,悲伤也罢,这些都比不过那声音在她脑子里叫嚣着让他活下去。
这时,她才迟钝的察觉到那些自私利己和不愿意承担责任,都是源于放弃才带来的痛苦。
就如同当年白堕为了覆活她那样————
即便她清楚知道白堕会遗忘自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展开新的人生,即便她明白白堕不会同意,即便她已经变成了原本她最看不起的,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人,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愿意。
原来当事件重覆发生时,她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也会去。
她心痛丶害怕丶惶恐却欣喜若狂。
她本能害怕这样痴缠的爱,却又在心中可耻的享受,诚惶诚恐却无比在意。
比起肉|体上的苦楚,心脏如同被揉碎成粉末才更令人痛不欲生。
这些也并不是基于现如今她已经背负上了这份沈重的感情,而是得到了回应的热烈,是本能丶是潜意识,是理智之外,是从未有过的意念,猝不及防,来源便是他值得。
不管以前现在还是以后,不管他要不要想不想。
在她想清楚这一点后,她忽然拥有了从未有过的释然。
他们的关系,藕断丝连,纠缠不清,拧巴别扭,却无法切割。
面前神色倨傲的女人还在等着她回答。
她很难表述出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自诩聪明,可却也现在才明白。
如果真要揉碎了掰开了讲清楚,那大概,也就是比想象中更爱他罢了。
那到底什么是值得,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因为无法计算,所以这些并不是问题,也根本不用思考。
她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我不过是做出了和他相同的选择。”
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