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他和杨嫣的家。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估计又要下雪了。院子里堆满了杨嫣弄来的奇异草药，将血腥味掩盖了下去。他翻了个身，肉皮子疼得厉害，骨头缝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得他一个激灵。
一只白皙的手掌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苏启费力地抬起手腕，将那只手拉过来，放在心口上，轻声道：“我还活着。”
杨嫣扶着他稍微起身，将一个柔软的抱枕垫在他的腰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想一个被抽去了骨头的棉花娃娃。”
苏启想笑，刚咧开嘴，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点点猩红落在地上，还溅了些在杨嫣衣角上，“对不住啊，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顾这个。”杨嫣深呼吸，声音地说，“你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
苏启把头靠在她肩上，闭着眼说：“是么，还有多长时间？”
杨嫣的呼吸蓦地沉重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不少，撑着他的手掌微微颤抖。
苏启感觉到她的异常，笑了一笑，问道：“你生气了？不想我死。”
杨嫣的回答是将一碗充斥着黄连的药水灌进他的嘴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碗药的厉害，苏启感觉身体没有那么难受了，血液又开始奔腾起来，不过这东西难喝是真的难喝，即便是他，也差点恶心得吐了，尤其是猝不及防之下，难得地干呕了几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嫣给他换了疗伤的纱布，咬着绷带细细缠绕起来，“你这是跟谁动手？伤得这么重？”
苏启抬手管她要水漱口，堪堪将嘴里那说不出的恶心压下去，慢吞吞地说：“杨臻要杀我，我把他给反杀了，厉害吧。”
杨嫣不觉得凭杨臻一个人就能把苏启伤成这样，他在说谎。
苏启也知道这话没多少可信度，便将眉梢一吊，做出一个不大耐烦的表情，“你还没回答我，我的日子还有几天。”
“三个月。”杨嫣低声说，“这幅身体，也就能再撑三个月。”
“三个月啊，足够了。”苏启尾音上挑，像是悬了个钩子，“我要去趟混天塔，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杨嫣身体一僵，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不想活了么？”
苏启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微微侧过头，“我就是想多活些日子，才要过去。”
他说着，攥住了她微颤的手掌，“杨臻跟我动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撑不住了，可我想着，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所以我回来了。”
杨嫣眼眶泛红，她抬起眼眸看向苏启，又低下了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在你身边，我是死不掉的。”苏启抬起手，将人带过来，和她额头相抵，“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杨嫣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决定，一个两全的决定。
她咬了咬牙，伸手紧紧抱着苏启，轻声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启吭哧了半晌，才婉转拒绝道：“不行，太危险了。”
杨嫣急道：“有什么不行！你能进我也能去，我不会拖你后腿。”
苏启呵呵笑了两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我不是说你会拖后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你在我身边，我会担心你，遇到危险也会分心。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明白吗？”
杨嫣低声说：“可我也不想后悔，万一你……人世间的事情，很少能够按照预设进行，尤其是生死攸关的事，更是没有后悔重来可言。我不想……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无尽的悔恨里，就因为没有跟你一起进去……”
苏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好吧，我带你过去，但是你只能在外围呆着，不能进塔里冒险。”
杨嫣没有接话茬，紧紧搂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苏启抱着她，眼皮有些沉重，他重伤未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境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那个舔狗一般的男人，还有他师父白泓真人……
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山。
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镇子上有人家里闹黄鼠狼，请他下山除妖。他第一次下山，几乎忘了如何在人间生活，闹出了好多笑话。回程时候，他路过一个村庄，被当地乡绅请了过去，具体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黄昏，他烧死了一只狐狸。狐狸临死前还对着他龇牙咧嘴，痛骂乡绅弟弟是个衣冠禽兽，负心薄幸。
苏启对此毫无波动，还隐隐想笑。那会儿天色已晚，他就住在了乡绅家里。
第二天一早，他体会了一番凡人们的日常，村子里家长里短，吵吵闹闹，夫妻间没什么感情，就是搭伙过日子，养的崽子还不如他的猫，整日饥一顿饱一顿，能吃上回肉就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赐，脏兮兮的鼻涕挂在衣服上都没有察觉……
苏启看着恶心，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能落到这种地步，每日粗茶淡饭，混吃等死，还不如轰轰烈烈，干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后来他不是清修就是闭关，要么就是在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他什么都学，什么都会，唯独感情一事，他从未碰过，懵懵懂懂，如同赶鸭子上架一样，偏偏还得到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情感……苏启不懂什么是爱，只能全凭本能，先抓到手再说。
杨嫣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又不好推开他，只能先忍着。然而当她发现苏启没有放手的打算，反而越勒越紧之后，在他手腕上的麻筋上轻轻一按，无奈笑道：“你做噩梦啦？”
苏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中带着一点难得的懵懂，看了她一眼，“阿嫣。”
杨嫣“嗯”了一声，等着他说话。可半天之后，也没能等到他的下一句话，再一看，苏启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杨嫣叹了口气，将他的手轻轻挪到锦被中，为他掖好被角，轻轻走了出去。
她犹豫再三，还是给白溪传了一封密信，将苏启要去混天塔之事告知于她。
白溪接到密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黄昏了。
炤城的动乱终于平息，旧京里又闹起了行尸。殷乘风一声令下，挥师南进。
北荒那边没有丝毫动静，苏启更是神隐了一般，殷乘风拿着白溪送的宝贝，没费什么力气便拿下了旧京，顺手封印了凤仪宫的古井。
殷乘风占领旧京后，与北荒大军只剩下益州之隔，真正形成了南北对峙的格局。他希望白溪能够拖住苏启，为他的战略转移争取足够时间。
白溪对战争没什么兴趣，但她知道，如果让苏启那种人入主中原，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正巧此时，杨嫣的密信也到了，她看了两眼，深深叹了口气。
混天塔在极北之地，夙和元君一魂一魄所造的秘境之中。
白溪同褚昀两人一路御风而行，没敢又片刻耽误，只用了两天就赶到了极北。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苏启也在伤愈之后带着杨嫣来到了极北，比白溪两人整整早到了半天的时间。
极北之地寒冷刺骨，杳无人烟，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里，只有寒风发出呜呜响声。
在冰原中疾驰了一天后，天空开始飘起大片雪花，冰原的尽头，也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雪山，雪山上没有亮光，远远一看，像是一团黑漆漆的煤球。
等到夜幕降临之时，雪山上终于有了一点亮光，白溪像梦游一样，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点亮光走去。褚昀跟在她身后，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距离他们不到三百尺的地方，苏启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攥着杨嫣的手，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向那光亮所在。
光亮的尽头，是一座高塔，颜色如南疆最好的羊脂白玉，油油糯糯。
高塔侧面，是万丈悬崖。
白溪冻得手脚僵硬，每每靠近大门的时候，都会被一道暴虐的气息弹开，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封存在她体内的夙和元君的力量与这道气息发生了一段微妙的共鸣，一道光门出现在她的面前。
恍惚间，白溪似乎看到了白泓的身影，她伸手一抓，手中多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
光门正在缓缓消失，白溪拽着褚昀，在最后一刻钻了进去。
他们刚进去，苏启和杨嫣就已经到了塔下。
杨嫣看到的门上有着几分封印，她尝试着解开封印，同样被弹了出来，跌在地上，吐了口血。苏启闻到血腥味，心头一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杨嫣的位置。
杨嫣起先还不知道苏启瞧不见了，看他摸索着寻找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眼睛……”杨嫣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颤声问道。
“没什么。”苏启双目无神，怪异地笑了笑，“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杨嫣咬破了嘴唇，“我想想，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苏启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就知道她着急了，忙拉住她冰冷的手掌，轻声道，“我没事儿，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眼睛湿漉漉的，视觉在慢慢恢复。
他握住杨嫣的手掌，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杨嫣身体剧烈抖了一下，像是条件反射想要反击，但还是克制住了本能，“没什么，视觉共享罢了。”
“视觉共享？”苏启没有那么好骗，他看到她的瞳孔正在涣散，“换回来！”
“换回来要两个时辰，到时候咱俩都得冻死在外头。”杨嫣气息开始混乱，逐渐暴躁地说，“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别管我。”
苏启犹疑了片刻，应了一声，召出恨天剑劈开了混天塔的大门。
他回头看了看杨嫣，将她背在身后，一步步走了进去。
杨嫣抬起手，握住他的胳膊，“放我下来。”
“别乱动，听话。”苏启生硬地说，“有人进来了。”
“会是谁？”杨嫣不再乱动。
“不知道。”苏启抬起头，额头上出现了一个血红的咒文，“也许是白溪她们。但愿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