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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血染青狸骨

萧琳痛彻心扉,惊呼一声去抢萧瑜,仿佛要将他的性命抢回来一般,郗骏平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又何妨,他自以为,杀了萧琳,也不枉活这二十馀载。

其馀众人不论是受了重伤的张兆,还是亲卫官差,此刻也容不得半点犹豫,拼死上前。

只是在场众人武艺皆不如他,眼看拦他不得,便听春琴屋中一阵响动,她竟推门而出,不顾身旁刀光剑影,跑到了郗骏平身前,笑嘻嘻从地上拾起了萧瑜那柄断刀,便要往自己颈上去抹。

郗骏平本以为此生再无缘见到春琴,一心求死,如今再度相见,心中慨然千万,当下便弃剑上前,将春琴抱在怀里。

当真是百感交集,郗骏平看着春琴痴痴的眼神,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又见她眼角流出一行清泪,大喜过望,忙让他叫自己的名字。

春琴踮足,望着郗骏平,双臂水蛇一般揽着他的脖子,声音轻柔。

“我真后悔,我本想直到你死了,死无全尸,烂在泥里,也不要再见你一面。”

郗骏平低下头,一缕血流便顺着他胸口淌下,不知何时,春琴手中的断刀已经扎进了他胸口,她又觉得扎得太浅,便转动刀柄,使其刺得更深。

他身形踉跄,迟疑的不解投向春琴。

她只觉天旋地转,痛彻心扉,这种痛已经深入骨髓,她现在只想到了死。

春琴举刀自戕,万幸萧琳发令,命人将其救下。

萧瑜觉得身子很轻,心口被刺穿的痛感逐渐消散,只感觉到血一路流淌至小腹,是刺暖的感觉,他说不出话来,他想起来前世冬儿离开他时的模样,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他只当这一剑是替冬儿消受的。

他闭上眼睛,似乎自己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回到冰冷的大殿上,黑金龙袍在身,什么伤口都不痛了,却又是每一分每一刻,溺死在索然无味的的孤寂里。

他想见冬儿,再等一等,再见一面就好,可是若是让他见到自己将死的模样,免不了又是一生一世的伤心,不如就罢了吧。

萧瑜阖目,萧琳再也没有什么殿下的威仪,手足无措呼喊御医前来,短短片刻,却仿佛千生百世一般漫长无边。

萧琳派人将消息送给冬儿,已经是过了午膳的时候了,消息很简短,只说是萧瑜受了伤,希望冬儿赶紧去看看。

自早先萧瑜和萧琳走后,冬儿等来梅音前来寻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做荷包,冬儿说做什么都好,只是望着萧瑜方才离开的那个墙头,怔怔不说话。

她告诉梅音,萧瑜一走,她心里就空空的,仿佛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梅音让她不要说傻话,哪里会一走就不回来,傻话说多了就会言中,还是要赶紧摸摸柳树,将这不祥的话都丢了去。

冬儿后知后觉,将这些话丢掉,可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万幸还有梅音一直陪着她说话,和她说了许多话,让她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别的事,才稍稍好转了一些,她本来是想问问梅音和二殿下萧琳的事的,可是除了念着萧瑜,她魂不守舍的,什么都做不好。

做荷包时,她的手频频被针线扎出了血,先前她花样做得难看,可是总归不是这样笨的。

快要用午膳的时候,萧瑜已经走了一时三刻,冬儿久坐起身,心口便是一阵剧痛,比她做梦时梦到的那种还痛,她便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喝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结做一团的纱帐,心里的线狞得愈发紧,她说想去看看萧瑜,转而又想,还是留在这里更安全,不要给他添麻烦,他这几日已经很辛苦了。

她一边难过着,一边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不好的消息,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仿佛距离萧瑜千里万里远,一路上她强装镇定,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只是用冰凉的手握着梅音,前来送消息的亲卫见她这样,于心不忍,只告诉她不要太难过。

下车时,冬儿还是哭了,她哭得很安静,再没有旁人发现,她一路跑到萧瑜所在的房间,才进门到了内室,一簇嫣红的黏腻鲜血淋洒在纱帐上

血一点点从纱帐上浸染湮出,一点点渗出狰狞的腥气。

冬儿觉得眼前一片血红,那血是从她心口喷涌出来的,只觉天旋地转,缓缓滑落在地上。

御医告诉她,万幸萧瑜怀中有一块平安符,替他卸了软剑七分的剑气,剑尖偏离心口半寸,否则萧瑜早就没命了,只是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挺得过今晚,就全然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冬儿还是没讲话,她不打搅御医救治萧瑜,她说她过一会儿再来照顾萧瑜,离开房间,她的脚步虚浮,仿佛此刻天地倒转,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又好像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痛,她觉得心口千般万般的痛,如有妖魔剖开她的胸膛,生啖她的心头血肉。

冬儿一直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直到黄昏,期间春琴来找过她,不知为何她身上也是血,她一直向冬儿道歉,说是她害了卫兰公子,冬儿只告诉她不必愧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送走春琴的。

萧琳和梅音也一样陪她到了很晚,冬儿滴水未进,撕开紧紧粘连在一起的唇瓣,告诉二人她想独自和萧瑜呆一会儿。

院中再无旁人,冬儿抹了抹眼泪,随后是放声痛哭,她的身子似乎有千斤重,钉进了地里,半点也挪动不得。

冬儿小心翼翼走进房间内,比她第一次见到萧瑜时还要谨慎,生怕吵到了他。

萧瑜睡在薄绒毯下,轻若无物,呼吸匀净,此刻他终于得了安宁,可以无忧无虑好好休息一下了。

冬儿握住他的手,用手帕点拭他额上的冷汗,他面上缺了血色,秀眉低压,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冬儿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眉心,便沈重的移不开了。

他总是最傻的那个,不知道叫苦叫累,也不把心事和别人说。

冬儿对着凝滞的空气爱囚着哭喊:“殿下,你不可以不要冬儿,你要快一点醒来,你不能丢下冬儿,你还答应了我好多事呢,你不能……”

无人回应,夜如死寂,冬儿不敢看他受伤的胸膛,却看得见他清峭的身体,离开宫里多少时日了,冬儿都长高了不少,他还是这样瘦。

她想着,便又想起了萧瑜从前受过的苦,她小心呵护他,希望他永远都高兴,希望他受过的伤不再苦恼他,可是怎么老天都这样捉弄可怜人,不给他好的也罢,怎么灾厄总也让他担待?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想起从前萧瑜教她念书识字,教她诗句典籍,她告诉萧瑜她最喜欢这些时候,这个时候他们不必顾虑什么身份,不必顾虑什么身外之物,每天除却开心,便又是开心,她喜欢和萧瑜在一起做任何事,只要陪着他就好。

“殿下,之前在宫里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但是我见过你一次,我那时很胆小,去替姑姑送东西,看见你从宫门那边走出来……我也不记得是哪个了,宫门太多啦,我也不敢多看你,我也没想到之后还能亲自去照顾你,你明天要是起来了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努力回想一些自己藏在心底的开心事,填补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萧瑜还是睡着,色若春花,略带病容之下,神韵的确与梅妃相似,宁折不曲一般,难被磋磨。

冬儿斜枕着床架,将手覆在萧瑜额头上,就像她初次见他,想要用手上的温度去温暖他破损的心,还有伤痕累累的身,哪怕一点点也好。

如今也是这样。

她伏下身亲了亲萧瑜的面颊,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沈的梦里。

她梦见自己身体轻盈,像是暮春天的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一直跟随着萧瑜,他自己又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事,一忙碌便是十馀年,他做了皇帝,但是不怎么开心,她若是希望他开心起来,便吹开萧瑜的窗子,让他去看城楼上风云变幻的青天,日光烘暖,直让人骨头里酥出舒倦。

她梦到昆仑山上有长情树,树上有一种雀儿名唤相思,一棵树上两只,一只喜爱叫唱,勤勤勉勉,对自己的同伴很好,另一只却是翅膀残缺,担心飞起来的时候会叫其他鸟族笑话,所以从来不和同伴一起高飞,疏远同伴。

喜爱叫唱的那只雀儿想要修补好同伴的翅膀,便去寻一种极寒之地的仙草,却冻毙风雪,化作相思树上一果,见同伴孤苦便向西王母等天神乞求,希望再回到同伴身边,最终得以与自己的同伴再度日日比翼双飞,昆仑仙山中常听得这两只雀儿相伴歌鸣。

她梦到萧瑜醒来,身体大好,一直牵着她的手去关外,去看石漠深深,野原茫茫,碓拓的凝紫的天,斡卓碧柔的水,他的手那样温暖坚定,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

夜里下了一场冷雨,寒冷凄切,明明是春日里第一场雨,却是这般冻骨,萧琳与梅音对坐在窗前听雨,皆是一夜无眠。

两人一同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打破长夜可怕的沈默,却又同时噤声,没有什么比此时的等待更让人焦灼。

梅音将冷茶一饮而尽,坐到了萧琳那一侧。

萧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才知道自己方才一直发抖。

他自诩经历过许多,可是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画面,那个自己打小疼爱怜惜的弟弟,就那样好似一块布片一般被穿透了。

“睡一会儿吧,冬儿年纪小,和瑜儿一直就没分开过,还要你替她多撑一撑。”

他的声音依旧发抖,梅音坐起身,让萧瑜枕在自己膝上,为他轻轻揉着额头。

“我没事的,若是殿下睡不着,我也是一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了,其实我应该早早和殿下在一起,若是能为殿下分忧一些,九殿下也能少一些顾虑,或许——或许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萧琳轻声道:“那郗骏平武艺远在瑜儿之下,今日得逞,分明就是他用毒计偷袭在先,又假意伤害你和冬儿得逞,才乱了瑜儿的心……若不然,他早就被瑜儿斩杀了。”

他自诩年长,少经风浪,可是扪心自问,若今日他是萧瑜,若他日有人以梅音的性命要挟于他,他做的不会更好,正是这相似的软肋,才如此令他脊背生寒。

他回忆起茹莹死时那天,不过是几个时辰不见,她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幽绿的塘水将她一身素白的单衣浸染,她绝望凄然地瞪着双眼,萧琳想要抱着她回到王府,却不得不顾及薛氏和太后的威压,不得不顾虑茹莹家人的安危。

生前,萧琳给不了她名分,死后,为她正名都不可以。

他回想着今日的场景,看着萧瑜那般无措张皇,茹莹的面容和梅音的一颦一笑重叠在一起,让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安,他只想尽快查办杀吏案,清治幽州。

梅音知道萧琳想说什么,思忖片刻后,向他怀中缩了缩,柔声道:“殿下终究是殿下,但是梅音只是梅音,殿下不必为我担心过多。”

萧琳忙道:“你……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梅音打断他,淡淡笑着说:“今日殿下离开后,冬儿和我说了许多话,她问我后悔不后悔私许殿下,我想了许久,大约是一点也不后悔的,我总觉得,有时能活着便是莫大的幸事,所以不论今后我是凭借何种身份或是地位在殿下身边,我都觉得很好。”

“我和殿下,九殿下和冬儿,我们的命都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九殿下对冬儿是如何如何的好,可是不曾觉得与殿下这般不好,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最好的,只要合了自己的心意,心中畅快就好。”

萧琳将手臂圈得更紧,有些自嘲地呢喃道:“就连你也这样劝我,都叫我忍让退步,却没有人为我想一想。原来你们都是这样随性超然,只有我和恩怨纠缠不休……”

他抱起梅音,推开院门,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坚定,随后立于庭中。

梅音慌张地抱紧他,求他放自己下来,萧琳并不强迫,让她站在自己身前,用广袖将她的身体掩在怀中。

“我问你,你是想要这样与我在一起,还是像先前那般,在见不得人的内室才得亲近,好似苟且一般。”

他已经许久不疯癫了,可是疯癫的感觉却是这样好,可以畅畅快快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你可知道,今日看着瑜儿被郗骏平一点点诱害,我心中有多痛苦,若是那些官差亲卫能再多帮一帮他,能像护卫我一样保护瑜儿,或许他如今就不会气力将熄息地睡在那里,我多想告诉他们那人不是什么卫兰,那是我的手足,我自小带大的皇弟——”

他放低声音,像是失了骨头一样低伏在梅音耳畔,像是质问又像是乞求说道:“你真的忍心,他日有一天我再次这样手足无措看着你受害,看着我心如刀绞,你怎么能说那样的话?你忍心将我拉到太阳下活着,却又弃我如敝履。”

他这样讲,终于把梅音说哭了,在他怀中声泪俱断,说她以后不会这样说了,她不会不要萧琳,也不会抛弃他自己去过快活的日子。

萧琳不制止她的哭声,等她哭过后小心安慰,带梅音回到房内就寝,待她熟睡后又去看了冬儿和萧瑜,让侍女们好生照料。

他披上梅音为他备下的大氅,掀开幔帐,出了寝屋,张兆并其馀亲卫以及离开易原县多日的领军杨羽正在院外焦灼等着他。

此时已近寅时,凉夜浓寒,月露宵冷。

见萧琳前来,众人忙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萧琳颔首,带众人到了县衙内堂中,进屋后让众人落座。

“你的伤如何了?我叫人送去的伤药可有用过?”

萧琳看张兆腿上裹了一层厚纱布,还渗着殷红血迹,便询问他的伤势,声音中多了些暖意。

“多谢殿下关怀,属下已无大碍,其他死伤者已得到安置,春琴和郗骏平皆无大碍,且属下已经废了他的武功,他断然不能再作恶了……”

“你做的很好,辛苦你。”

张兆感到万般愧疚,犹豫片刻后问道:“殿下,卫兰公子如何,属下无能,今日,今日若不是卫兰公子拼死护卫,只怕殿下真的要遭歹人毒手了。”

“卫兰他……伤得不轻,万幸她夫人前些日子求得了一个护身符让他带在身上,才没有因那穿心一剑毙命,但是若是明日醒不来,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说到此,杨羽也上前跪地请罪道:“属下本领陛下之命,率领御卫守护殿下安危,可是却不想今日……”

萧瑜顿了顿轻声道:“派你到幽州州府又回京城本就是我的授意,你不必自责,只是计算时日,你似乎回来的晚了一些?”

“是,属下罪该万死,被薛相和刺史大人牵扯了动作,因担心他们发现殿下交与属下任务,这才……属下请殿下责罚。”

萧琳冷漠警惕的目光缓和了些:“你起来吧,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幽州并不安全,”我不得不多一分谨慎。

杨羽身形一滞,忙道:“属下得殿下提拔,由一小小的南苑都尉如今升任将军官在四品,属下一切都是拜殿下所赐,必然誓死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好,你舟车劳顿,坐下歇息吧,我不会责罚你。”

“是,属下还有一封信,是王府中管家成碧所书,请属下交与殿下。”

萧琳接过信看过,眸色一沈,自将那信纸攥紧收入袖中。

他默了片刻,定了神思,目光落在杨羽身上:“说说吧,我那好岳丈,如何阻挠你及时回京。”

天亮了。

冬儿醒的比太阳还要早,又或者她压根就没有睡着过,只要听到萧瑜呼吸里一点点变化,她就能瞬间惊醒。

屋中仍旧是一片漆黑,死寂一般的深夜,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哭坏了眼睛。

她醒了,感觉到一阵近乎于虚无的呼喊声,那是萧瑜在叫她的名字,她十分肯定。

“让我回去……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要……”

他好似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无力的手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自打离开宜兰园,冬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瑜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

她扶住胸口,难耐阵阵绞痛,这样的阵痛从昨日萧瑜离开时便有,时缓时急,她只想,如若这是她为萧瑜承担的苦楚,反倒微不足道。

“醒一醒,殿下,冬儿在这里,你不要害怕,快点醒来啊!”

冬儿不敢触碰他,她现在力所能及的,就是用自己无望的呼唤,企图让萧瑜回到他身边。

红肿忧愁的眼眸如一汪深潭,在柔弱中又长出一份坚强,这是萧瑜给她的。

“二殿下,还有梅音,我们还在等你呢,你要快点醒来,还有,你要想一想梅妃娘娘,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如果不快点醒来,以前受过的苦就白受了,之后的幸福也就没了,快点醒来好不好?”

他依旧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呼喊:“这都是假的,我不要在这里,让我回去,不能这样对我……”

冬儿听干爷爷说过,将死之人,会有地狱里的阴差来带他走,若是亲人不好好挽留他,不把他保护好,他就会被抢走了,他听萧瑜这样说,以为是有阴差来和她抢人,她第一次这样相信鬼神之说,第一次这样讨厌鬼神,便大声对着空荡的房间喊:“不许你们带他走,不行!”

似乎是她的挽留起了作用,萧瑜猛睁开眼睛,似乎是逃离了一个绝望的梦魇,旋即因为胸口的剧痛紧蹙双眉,扶着心口蜷缩在被中。

冬儿又是心疼又是惊喜,呼喊萧瑜的名字,他怔怔看着冬儿,忽然鼻中一酸,垂眸流下清泪,将他白皙的面容与鬓发打湿。

他闭着眼睛,好像又经历了一生一世的孤苦折磨。

殿下他一定很痛很痛,冬儿怜惜地为他把眼泪擦干,又高兴地跑到门口,告诉侍女们萧瑜醒了,随后一刻不停回到萧瑜身边,又是为他擦汗,又是为他倒水,就像她第一次见到萧瑜时那样小心谨慎呵护他。

“冬儿——”萧瑜用沙哑的嗓音轻唤了一声,冬儿便立刻停下了,又坐到他身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萧瑜无力地说道,嘴角渗出一丝血痕,他望着冬儿的脸,竟然似饱受摧残一般,比身体上的剧痛,心上的伤痛一样难耐。

冬儿努力让自己带着笑意讲话,拼命摇着头:“不要胡说,你要好好休息,你要快点把病养好了,不许再说话了。”

“嗯,我都听你的。”

萧瑜堪堪擡起手,握住冬儿一双葇荑,用面颊贴近她温热的掌心,一双多情眼直盯着冬儿不放。

“不要看我啦,快闭眼!”

萧瑜十分委屈,低声说道:“若是我不看你,你走了怎么办?冬儿,方才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我梦见……”

冬儿微微侧着头眨巴着眼睛,等萧瑜继续往下说,他却忽然不言,轻轻摇头,称自己忘记了。

“我不走远啊,你想吃什么不要,我来给你做,你要好好吃东西,这样才能养好身体。”

“不必了,这次中了剑伤,又伤在心口附近,我这几日吃不下东西,你莫要操劳。”

“好吧。”

萧瑜又把眼睛睁开,先是看她的掌心又擡眸抛出两道弯钩,勾挂着冬儿的身子,让她半步也离不开。

冬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额心上轻啄了一口。

“殿下,你要好好休息,要快快好起来。”

萧瑜在榻上一连歇了五日,才得以下床走动,这些日来,都是冬儿寸步不离照料在侧,期间除了萧琳和梅音来看望,再无旁人前来打扰,反倒似在宜兰园时,萧瑜卧病在他,冬儿在旁小心呵护。

清明节早上,冬儿和梅音起了个大早,去小厨房中做了不少青团,打算分给众人去吃。

吃青团本是江南地区的风俗,然当朝宽放商贾,不少南方的风俗与北方民俗交融,冬儿所得楚琳琅的《阜丰集录》中也记载了江南青团的做法,冬儿也想让萧瑜吃些清爽的东西,解一解身上的困乏。

萧琳和萧瑜虽为手足,可是口味却不大相同,萧琳不喜甜腻,萧瑜却偏爱吃些香甜细软的东西,因此二人便分开来做,梅音的青团已经出了蒸笼,一个个用荷叶包好,冬儿还在细细碾磨馅料,早上才梳好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

梅音看她小心严谨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在一旁看了好久,冬儿才发现她在帮自己打搅糯米粉,还被梅音抹了一连的□□,活像一个花脸小猫。

梅音练过拳脚功夫,冬儿争不过她,便抢了一个梅音做好的青团大口吃起来,梅音说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这样稚气玩闹。

看着冬儿消瘦的面颊,梅音也觉得心疼,她这几日可不比萧瑜好过,能多吃些东西也是好的。

“好好吃啊,为什么你做的馅心这么好吃,豆沙里还有花香?”

冬儿吃了满满一大口,举起梅音的青团端详,却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门道。

梅音又给她拿了一个莲蓉馅儿的,道:“自然是加了些晒干的杏花和桃花,我本想做对香囊,采多了些,不舍得浪费了那些花儿朵儿的,就放了些。”

“唔,唉,我做的一点都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

梅音用筷子打了一团,看了看冬儿打的豆沙馅儿,当真是细如雪屑,可过轻纱。

梅音把筷子一丢,轻哼了一声:“哦,原来这样还不好?这不比宫里做得还要精细,我可没有你这份细心,整一粒豆子还在馅儿里,你就是想要比我下去。”

恰提到此,冬儿便问起了萧琳,只知他一早便同国公爷夫妇二人前去紫烟山踏青祭祖,却不知为何梅音不一同前去,明明梅音前日便说想要外出逛逛,无奈冬儿忙于照料萧瑜,一直没有时间陪伴她。

“他啊,”梅音仍撅着嘴,“我不要和他一起,也不想和他说话。”

她今日特意梳了倭堕髻,却还是遮掩不住颈上嫣红的瘢痕,又气恼萧琳这几日不让她在旁协查,一时气恼于他。

“啊,那你为何还做了这么多青团给二殿下吃?”冬儿自然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直言问道。

梅音心里更恼,拂袖赌气说道:“才不给他呢,我分一份给国公爷夫妇吃,其馀的送给张大人和杨将军,一个都不给他留!”

两人打打闹闹,将冬儿那份青团做好了,恰好此时萧琳差人来叫梅音,冬儿也正好带着放凉了的青团去看萧瑜。

她回到房内,换了萧瑜给她买的那身雪灰色纱裙,其上绣着粉红的虞美人花。

冬儿很喜欢这件衣裳,只是一直不舍得去穿,萧瑜没有在吃穿上苛待她半分,只是她喜欢把自己爱的东西小心藏好,比起这身衣裳,她更留恋当时萧瑜为她买衣服挑选料子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说喜欢这样的颜色,可是从前一直没穿过,不敢穿,萧瑜便让她好好试一试,她换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放下茶盏,面向自己浅浅笑着。

她也想带萧瑜去买衣服,等他病好了就去,生过大病是要穿新衣服的。

她小心提着食盒,去到萧瑜院中,却见他离了床榻,亦披着一件雪灰色的外衣,坐在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个彩春燕模样的纸鸢。

看到他已经能下地走动,冬儿便觉得心中舒畅了不少,眉眼弯弯,笑着喊道:“殿下——”

萧瑜擡眸,见冬儿纤裳玉立,飘飘似舞,秀眉一扬。

“殿下,你在做什么啊,伤口还疼不疼了?还流血吗?”

冬儿拉着萧瑜的衣袖,仰着脸左看看右看看,随后又把头低垂,柔柔抱住了萧瑜的腰。

这一抱,他身上的一切伤痛和烦恼,就都不见了。

“有你照料,已经好了许多,我在床上睡久了,觉得手脚愈发僵硬,所以才起来走走,想着今日是清明,给你做个纸鸢,过些日子我身子再好一些,我们去溪水边放纸鸢,好不好?”萧瑜温声说道。

“好!”

冬儿又哼哼嘤嘤和萧瑜腻了一会儿,差点忘了她还给萧瑜带了青团。

“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这个是莲蓉桂花的,还有芝麻的,你看你想吃哪一个?”

萧瑜左看右看,说自己都喜欢,冬儿却不答应,告诉萧瑜不能吃得太多,一来是不利于养伤,二则青团不好克化,他现在吃多了,用午膳的时候就又不肯好好吃饭了。

冬儿握着他微凉的手,低声说:“你要是想吃什么,一定要和我讲,我喜欢给你做好吃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去学。”

“好。”

萧瑜依旧是话少,心里的话和情都写在眼里,翻涌着一袭一卷的波涛。

冬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去看他将做好的那纸鸢,萧瑜的画和他的字一样好看,本就是一张粗造的白纸,如今被他画的娟秀精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嘴角的笑意自见到萧瑜起便再也消散不下去了,冬儿拿起那纸鸢仔细端详,愈发觉得爱不释手。

“唔,殿下,这里怎么留了好大一片空白。”

冬儿将纸鸢高高举起,放在阳光之下,指了燕尾处的两片空白,比起旁出,多少突兀了一些。

萧瑜浅浅勾唇道:“自然是留给你题字的,冬儿这几日被我拖累了,可有好好练字,可去见过裴大人?”

“有的,冬儿有的,不过只见了裴大人一面,他也知道殿下受伤了,就让冬儿好好留在你身边。”

萧瑜捧起她的脸,指尖滑过她有些湿漉的眼角。

“如此便好,那冬儿便赐我些字吧。”

他同冬儿一起坐在石桌前,将饱蘸了墨汁的羊毫笔递给冬儿。

冬儿想了想,在两处燕尾写了二人的名字,一边一个,看了看后又觉得不要把两人分开,便让萧瑜又写了一遍,这样两人的名字就紧紧挤在一起了。

上一次两人这样互相写名字,还是在大雪过后的宜兰园,那时冬儿的字歪歪扭扭,和萧瑜漂亮的字映在雪地上,似乎怎样也不相配,如今她却写得比萧瑜还要好了。

“啊,我还想到一些别的,”冬儿又拿过笔,在仅剩的一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惟愿萧瑜岁岁平安,永无伤病饥馁之虞。

“怎么不把你也写上去?”萧瑜一边问道,一边在冬儿额角落下浅浅一吻。

冬儿说,等纸鸢飞起来的时候,萧瑜身上所有的伤心事,身上所有的伤痛就都随风而去了,她现在好好的,就不要和萧瑜来抢了。

“殿下,等你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普临寺还愿好不好,那枚平安符,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她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那枚平安符为萧瑜卸挡一击,他根本不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讲话,她会一辈子失去萧瑜,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她该怎么办呢,她或许不会寻死觅活的吧,可是她一定会很伤心,馀生都不会再笑了。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情眸眷恋,一双情火灼焚的黑色双眸将冬儿深深吸紧,无法自拔。

“无论冬儿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只是我的命不是那庙里的和尚救回来的,我的命是冬儿你给的,你给了我不止一条命,你懂不懂。”

其实也还好吧,冬儿不觉得自己为萧瑜做了很多,也不觉自己给了萧瑜什么,至于性命攸关的事,就更夸奖她了,她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她自然不知,萧瑜口中的这不止一条命意味着什么。

冬儿坏笑了一下,便道:“那这样的话,这段时间,殿下就要都听我的了。”

她并不贪心,其实哪怕她说要萧瑜一生一世都对她言听计从,萧瑜也心甘情愿。

萧瑜便问:“若是如此,那这些日子冬儿便是家主了,我是内室妇人,只听冬儿的号令?”

冬儿没想这么多,当即答道:“大概是吧,不过也不要分这样仔细,殿下不是说我二人之间不分内外的吗?”

“那可不行……这不一样的,冬儿把生辰八字写给我好不好?”

萧瑜垂眸说道,故意躲着冬儿的视线,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冬儿写给了他,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破碎的平安符,将那纸条裹覆在上,又用了一块帕子系紧,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段红线,将那碎符缠成了一个小人模样。

他十分氐惆,一副欲说还休的情态,一人碎碎念道:“这样就好了,我便放心了。”

萧瑜钩惹冬儿的心思总是有一套的,哪怕冬儿提醒自己千百遍不要咬钩,萧瑜却屡试不爽,扯着冬儿的好奇心,一口口把她吃干抹净掉。

冬儿求了他好久,萧瑜才告诉她这有什么用处。

只听说民间有一种回背之术,乃是女人为了牢笼丈郎的心,让他不忘了自己,便用桃柳木一块刻成小人,书生辰八字,用红线扎在一处。

“今后我把这个小人放在枕边睡,用枕帘蒙了她的眼,冬儿就只看得见我,看不见别的男子了;还有,若是冬儿对我不好,欺负我打骂我,我就把这小人锁在匣子里,冬儿就会对我很好很好……”

萧瑜满脸纯良说这些话,仿佛已经在冬儿身边受过了十几年的委屈,哀怨凄凄。

这些话一出口,当真是好大的冤枉,冬儿说她不会做这些事,萧瑜便要她证明给自己看。

证明的方法,就是要冬儿亲他,说一生一世都爱他,随后变成萧瑜放肆地在她的小口中攻城略地,直到冬儿被他亲的双腿发软,双臂绵软无力地挂在他肩上。

萧瑜停了下来,温热的气息烘着冬儿的耳畔。

“冬儿。”他嗓音沙哑,低声唤冬儿,让她从迷离的甜蜜中打起精神来。

“唔,唔,怎么了……”

“你必须要好好爱我。”

他发现学冬儿说话很有意思,总是用一个“好好”就能把所有最诚挚美好的期许囊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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