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人间烧鬼火
距郗骏平上一次见到萧瑜时隔多日,已时近谷雨,正是绿意最浓。
仿佛一夜之间,浑浊闷霉的空气里就有了焕然一新的生气。
易原县等这场春雨已有多年,就在这短短数日来,先前“糊涂专断,软弱任欺”的萧琳忽然发了狠手,连环的雷霆手段,不留半分情面,将幽州大小贪官污吏悉数论罪下狱处斩,就连京城中的萧竞权也被惊动,一连几日无眠。
郗骏平自头顶铁窗看着细雨无奈的落姿,牢房中的霉臭味熏得人头痛,与之一同萦绕的还有将死的气味。
湘琴没有来见他,这些日子他已然在忏悔,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应当是不久了,此刻的他不过就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在等萧瑜前来见他。
多日未闻的脚步声渐起,郗骏平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失望,他听得出,这步子太重,并非萧瑜行路时不徐不疾的声音。
来的人是张兆,他看郗骏平的眼神依旧是十分不满,这一次多少没有那么极度厌恶。
他命人解开了郗骏平身上的锁链,喂他喝了些汤药,又带他去净室里洗干净身子,换上了一件做工精细的新衣服。
郗骏平不解,带着这份不解,他到后园见到了萧瑜,萧瑜正拿着他的佩剑把玩。
萧琳和宋济民坐在一旁,几人说笑着,似乎比前几日的心情要好。
郗骏平掩饰着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又很快陷入到诧异之中,走上前去,对萧瑜说道:“如此看来,你的伤应当好得差不多了。”
萧瑜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嗯,如今除了就寝晨起,平日里马车颠簸,伤口处已经不会太痛了。”
“好吧。”
本以为这是一场会审,郗骏平看了看萧瑜,转过身面对萧琳,提衫便要跪下,却被萧瑜用他那柄剑拦下扶起,郗骏平的膝盖和衣袍都不曾落到地上。
郗骏平疑惑地望着他,萧瑜温声道:“那些书据密信我们拿到了,会让它们发挥用处,你是个不多得的人才,理应也发挥馀热,做你能做的事,当日张大人用药废了你的武功,我会为你调治汤药,只要你勤勉依旧,相信不日就会恢覆。”
萧瑜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泠光烁烁的剑身。
“这把剑是你的,我方才自作主张用了用,的确是一把好剑,你还是继续拿着它吧。”
郗骏平没有擡手接过,反而惊诧问道:“你,卫兰,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该杀了我吗?”
萧瑜摇摇头:“不,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什么也决定不了,你是死是活,全凭你自己来选。”
萧瑜侧过了身,郗骏平看到坐在石凳上的萧琳和宋济民,尽管满心疑惑,还是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拜见。
萧琳让他平身,告诉他易原县杀吏案已经做结,如今幽州政务清明,百姓免受剥削,只待过些时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京禀奏了。
郗骏平皱起了眉头,这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结果。
他迟疑问道:“我不知道殿下今日叫我来此是何用意,可是我知道,幽州这潭水,远比殿所见到的的要深。”
萧琳浅笑不语,继续说道:“郗恒与郗悔勾结官府断学,以王谱为靠山,搅扰地方,以致易原不宁,幽州不宁,因三人分赃不均互相残杀,杀手负隅顽抗意图行刺本王,当日便被诛杀殆尽·。郗骏平,这样的结果,你以为如何?”
“只能说,我并不感到意外。”
郗骏平静静说道,若是前几日的他听闻此言,想必又是一阵冲动躁怒。
萧琳轻叹一声:“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你满意,我也是一样,只是此中无奈无法说明,要想清算薛承容绝非易事,甚至碍于朝中阻力,我只能留何传持一命,带他回京,或许回到京城中后,何传持不会被杀,也未可知。”
“劳烦殿下为我考虑,这些我都能接受,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殿下会留我这条烂命,难道只是因为我说出了密信的下落吗?”
萧瑜从身后走来,坐到了萧琳身边,也顺便邀请郗骏平一同坐下。
“情可悯,心可怜,但行不可谅,志不可然,为了你的覆仇大计,你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单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逃一死罪。”
郗骏平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以前的他只求速死,乃是出于憎恨愤慨,如今的他求一速死,乃是出于愧疚和赎罪。
“我知道。”
萧琳点点头,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人生来在世,有可为有不可为,我自小锦衣玉食,不曾经历你所经历的困苦仇恨,或许将我换做是你,亦不会做出多么好的选择,想你当时的处境,想幽州官场黑暗,酿成灾祸也不能归因于你一人。今暂留你性命乃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是为了湘琴,若没有她,以你所犯之罪,早已够将你处死千遍万遍!”
听到湘琴的名字,郗骏平果然激动不已,四下寻找湘琴的身影,可是并无所见。
萧瑜让郗骏平不要急躁,闲叙道:“你也算半个江湖人,我常听说,若无悲天悯人的古道热肠,便不配做英雄侠士。”
郗骏平答:“我被仇恨蒙蔽,亦无悲悯之心,自知并非英雄。”
“你当然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为人爪牙,任人聘购的杀手,我说的乃是宋大人,他虽为县令,在这污淖的官场之中秉持本心,何不能算作英雄?”
“是,当日初见宋大人,便知他是一位好官。”
郗骏平颔首回答。望向眉目慈善的宋济民,他与家人前日来被秘密保护,如今已常外出走动,协助萧琳查案,萧琳早已擢拔他为幽州太守,不日将启程赴任。
萧瑜提醒道:“怎么?宋大人不好吗,还是你不想追随他?若是想要追随,怎么不好好拜见于他?”
郗骏平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萧琳与萧瑜的用意,连忙拜见宋济民,称自己当尽心竭力保护宋济民及家人安康,以免薛承容暗中挟私报覆。
萧琳敛了些笑意,肃声道:“郗骏平,你要记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再给你五年的时间,这五年来你要保证宋大人一家安然无恙,蘅姐儿长大成人,五年之后的今日,你到京城王府见我,我会给你该有的解脱,让你赎去犯下的杀孽,这番安排,你可答应?”
“草民答应,多谢殿下恩德,谢宋大人恩德。”
萧琳让他平身,这一次,郗骏平才略得安心地坐在石凳上,萧琳还需要从他的口中得知更多有关纪王一案的细节。
“得知刘小大暗藏了当年薛承容寄给我父亲的书信后,我和文儿便开始调查当年过往,调查纪王谋逆被诛一案,历经三年之久,我们才得知当年隐情,那时,我们便想到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乳娘的儿子程安——也就是前几日你们抓起来的那个狱卒,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也知道我二人背负血海深仇,虽协助我二人做了不少事,可是他不过是听从我的安排,不曾主动害人,还望殿下能饶恕他的性命。”
萧琳垂眸道:“他已经被送回家中照顾老母了,只是他做了错事,今后不能继续在官府中当差,你理应接济他母子二人今后的生活。”
郗骏平感激不尽,继续说道:“我与师父习得一身武艺,本想前往京城参与武举取得功名,却因考官徇私舞弊,无奈流落京中,也正是因此,我于落魄之时遇到了薛承容,成为了他手下的杀手。”
他长长叹道:“他派我回到幽州,转而做王谱身边的杀手,严密监视王谱的一举一动,我看到了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便派文儿潜入郗府,一面害刘小大梁顺才家破人亡,一面盗取密信书据,并在王谱和薛承容两人之间挑拨。”
萧瑜蹙眉叹息,问道:“为他们做事,你可还记得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又亲手造就了多少个像你和湘琴一样的孩子,可有想过。”
郗骏平痛苦地摇头:“为他们做事,是我此生做过最恶心最痛苦的事,我有很多次都无法再忍受,想要一走了之,有时我也会暗中放过一些无辜之人,或许你们不会相信。”
萧瑜道:“你只需自己相信就好。”
“罢了,既然已定了你五年之后的死期,其馀之事便不再多做责罚,你继续说你知道的事情吧。”萧琳亦轻叹道。
“是。”
郗骏平打起精神,继续讲述。
“当日文儿将密信盗出,我便让郗府中被买通的丫鬟仆役放出消息,说是有当年纪王旧部之人潜入府中偷盗,盗走了‘郗恒’的绝密之物,果然第二日,王谱便得到薛承容的指令,要我将那位‘郗恒’杀死,当夜王谱与我乘马车离开易原县,在官道上我们遇到了两个人……”
言至此,郗骏平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卫兰,当日你问我为何要改变原来的计划,不与春琴蘅姐儿一同逃离,我回答了你一个原因,可是却不止于此。”
“我也没有想到,那两个人竟会是宫中的秘卫。”
萧瑜和萧琳对视一眼,并无太多惊诧,他们的父皇一贯如此,料想这些年参奏郗恒王谱的本子数不胜数,萧竞权绝不会放任姑息。
也只有一旁的宋济民感到不可思议,他为官数年,一直禀信清白正直,可是卫兰和萧琳的到来让他学到了数十年为官也学不到的四个字‘斡旋退让’。
萧竞权是皇帝,世上的事鲜少有他不能知道的,大多是他不想知道的,又或是他知道后暗中在做权衡的。
郗骏平的目光被仇恨与无奈笼罩,愤愤道:“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彻底断绝了原本的想法,因为我知道,酿成当年惨剧的是刘小大梁顺才和王谱,是薛承容,更是当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以为举头三尺有青天,不愿意承认的当年将我一家逼迫走投无路的就是当今陛下,若不是有他有意铲除纪王,我父亲和伯父一家根本就不会遭此无端灾祸!”
院中闲杂人等早已被萧琳萧瑜散去,他也不介意郗骏平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待稍平覆了心情,郗骏平又说道:“我知道王谱对薛承容有二心,只是从未对薛承容提起,可是我没有想到,王谱居然和天子有暗中往来,郗恒丢失绝密的消息传出,第二日夜里就有宫中秘卫快马前来,他们在林中商议了很久,我下定杀心却没有很久。”
“那两个秘卫是皇帝的人,杀起来的确要困难些,不过并没有耗费我太多时间,我勒令王谱将那两人和车夫的尸首埋葬,便将他杀死在马车上。”
萧瑜望向萧琳,今日郗骏平所言的确出乎二人意料,此事他不能确定,萧竞权对此事了解至何。
他沈声询问郗骏平道:“我并未在那两个秘卫身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可知道此二人的具体身份,或是来此的目的?”
郗骏平答:“我从王谱口中问知,当年梁顺才酒后失言,不日陛下便派秘卫前来,向他询问有关当年郗恒郗恢之事,王谱只提及此事与薛承容有关,其馀内情未敢说出。”
萧琳呢喃道:“本也没有想过能瞒骗父皇,如此看来,回京后不免又是一番纠缠了。”
郗骏平将自己的短暂的生平过往悉数言明,萧瑜提笔做录,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有罪之人与无辜之人悉数在列。
他用拇指点了印泥,签字画押,萧琳将此书收下,告诫郗骏平不要忘记了这五年之约,便同宋济民先行离开。
石凳前又只剩下了萧瑜和郗骏平。
风声嘶若蝉鸣,萧瑜在旁收拾着笔墨,郗骏平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你问你一个让我倍感疑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萧瑜今日心情难得愉悦,眼中不似平时那般凌厉,道:“很抱歉,这个答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对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这般执着?”
“羡慕,还有嫉妒,由此孕育的是敬佩。”
“这些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
萧瑜顿了顿,轻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五年后的今日你到京城求见颖王殿下,我也会在场,我会告诉你答案。”
郗骏平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那这五年可真是漫长而又煎熬。”
萧瑜不置可否,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打算离开。
他注视着郗骏平,秀眉轻压,道:“方才当着颖王殿下和宋大人的面,有些话我没有说明,你可知你的命是湘琴给你的?”
郗骏平显然不明白,他除了想再见湘琴一面,除了想要亲口向她道出歉意,得到她的原谅,其馀什么都想不到。
萧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是我代冬儿转达的,她要我对你说,‘不许你再去烦恼湘琴,再去伤她的心,不许你借着保护宋大人一家的名义前去接近她,湘琴已经不怪你了,但是她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再惹她伤心,就让宋大人把你从身边赶走’。”
郗骏平在脑海中回想了冬儿的形象,她那天打在他脸上的一掌并不痛,可是却险些让他死在愧疚与绝望中。
他点头答应,告诉萧瑜他对冬儿也有愧疚,他知道冬儿一直很照顾湘琴,视如亲人一般。
“方才的话是冬儿托我转达的,现在所说的话是我对你所讲——冬儿厌恶你至极,我心中亦然。”
“这我知道,你说过的,我们不是一类人。”郗骏平轻声说道。
萧瑜道:“可是希望你能明白,湘琴恨你因为心中对你还有希冀,她若是真的对你绝情,便不会在意是否会再见到你,也不会怀着那样的恨意刺你那一刀,更不会悲痛欲绝,如今除了蘅姐儿再没有生的希望。”
“她还是终日闷闷不乐吗?她不可以死!”
萧瑜蹙眉道:“经历了那样的事,你让她如何脸上能有笑容?你还是不明白,‘可以’二字岂是你能用给她的,她是你的堂妹,你不能尽兄长之责保全她,焉何她掌管她的生死?”
郗骏平沈下了头,藏起自己懊悔的神色。
萧瑜静静说道:“世人都说女子柔弱,可是我看却并非这样,所谓柔弱不过是用以对应所谓‘健硕孔武’,指摘女子生来不如男子的谬辞,可是这世上再高远有青天在上,再深袤有厚土在下,难道世上便没有柔弱无力的男子吗?千秋万代,又有哪个男人能说自己是当世第一的‘强健之人’,又是否是此人成了天下之主呢?”
萧瑜擡高视线,看了看青苍的天,唯有依稀薄云。
“我同你说过,我经历了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些经历让我明白,刚强的意志与勇气绝非是男子所有,偏偏是‘柔弱’女子更为出众。”
“不,并非如此!我绝没有轻视过文儿,我并非是不爱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郗骏平妄图反驳,却被萧瑜厉声制止。
“迫不得已?当真是你迫不得已吗?你错了,错不该把湘琴当做可以随时献出的玩物,你让她献出身体潜郗府,这是为了什么?岂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比你这个男人多了一些不可说的‘效用’?我问你,倘若那刘小大有龙阳之癖,娈童之好,你会愿意献身与他吗?”
这一连串深彻入骨的发问将郗骏平愈发压打得像一片薄纸,在风中摆动不停,几欲被撕裂成为碎片。
郗骏平摇了摇头,未休止的悔意在此刻到达巅峰。
“习武杀人并非是她做不得,而是没有机会去做,给她一把刀,她可以用计,可以买凶,拼死去杀了刘小大和梁顺才,这没有很难,她只是不愿这样去做,一来是因为对你的情意使她麻痹自己忘却痛苦,二来是你这个本该疼爱她保护她的人流落世俗腐规,不去帮她变得更加强健,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大病初愈,萧瑜雪白静悒的面色因怒气蕴了红,他忽想起冬儿今早才告诉他,“如今殿下的伤口还没好全,千万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烦恼。”
随即萧瑜略作停顿,让自己的心情平覆下来,郗骏平已在此间隙泪流满面,反倒让萧瑜出了叹息,再没有旁的情绪。
“最让我气愤的事还是蘅姐儿,我知道蘅姐儿不是刘小大的孩子,她是你的亲女儿——”
郗骏平瞪大了眼睛,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可是这个他自己都几乎忘却了的事实,却足以将他击溃。
“你既然让她献身与刘小大,又何苦生出你那可笑的嫉妒?你不让郗文诞下那个与刘小大所生的男孩,到底是为了构陷王氏夺权郗府,还是你心生不满,为了占有她,不惜损毁她的身体——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
“郗骏平,单凭这一点,即使是到现在,我还是想要亲手杀了你。”
萧瑜没有说谎话,萧琳将郗骏平的生死交由他来决定,若不是前日夜湘琴求见,希望能让蘅姐儿与郗骏平再见一面,若不是冬儿告诉他湘琴心中对郗骏平还有不舍,他才不愿给这个人再多五年寿限。
萧瑜离开了,郗骏平跪在地上,向他远去的脚步行了大礼,便再没有起身,直到弱风送来一丝脂粉的香味——那是湘琴喜欢用的香。
远处回廊衣角一闪,郗骏平擡头去望时,绿芜青青,石栏灰冷,廊下只有不见踪影的风。
他将眼泪擦干,起身将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理正衣冠,拿起那把剑,踏着静得几乎听不到的步子去寻宋济民,站在廊下一半光一半影处,抱剑静立。
萧瑜将与郗骏平谈话的不悦与无奈抛之脑后,回到与冬儿的住处,她正拿着萧瑜画的那个纸鸢陪蘅姐儿玩,宋蓉在后面追着二人,一时分不清她们几人谁才是小孩子。
湘琴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睛虽还是红肿,却也难得有了笑容,他见到萧瑜垂首走来,萧瑜知道她是想要答谢,便道无需多礼,她今后开心冬儿便不再担心,冬儿若是不再担心,他自然得到了答谢。
冬儿只顾着看萧瑜,一时不防手中的纸鸢被宋蓉抢走,她索性也不管了,叮嘱宋蓉不要把它弄坏,便好似一只活泼的小鸟雀一般跑到萧瑜身边,抿着笑意仰头看着他。
此时天气正暖,冬儿鬓角有了些薄汗,萧瑜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拭。
冬儿絮絮道:“其实我先前不爱出汗,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做着别的事就会心慌,身体好像很虚弱的样子。”
萧瑜将掌心扶在她的腰间额头上,又为她诊脉,倒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好,明日我们就回家里住,我会为冬儿多备些汤药,调理好身体。”
冬儿撇撇嘴:“那一定会很苦吧,我很怕苦的!”
萧瑜颔首,好一番忧愁神色:“唔,这可如何是好呢,良药苦口,要是想调理好身子,必须要用那最苦的药才是最好——”
冬儿知道他又是故意戏弄自己,也不反驳,将萧瑜拉到一边角落里,这才毫不避讳地将手臂缠在他的腰上。
“殿下,我想要现在就回家去,这样来说可能有点太自私了,但是冬儿算了算,以往的时候,一天共计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殿下不是和冬儿在一起的,可是如今,除了睡觉,冬儿和殿下在一起或许不到两个时辰。”
她用手拍了拍萧瑜的后背,似乎他还是那么瘦,这几日身体不见长,让冬儿很心疼。
萧瑜眼眶一热,长睫轻眨,喉结自上而下颤抖。
他擡袖将冬儿包裹在怀中,柔声道:“自是我的错……这些日子来的确是我疏忽冬儿了,冬儿若是想回家里,一会儿我去禀明二哥,这里的东西不多,想必收拾好之后就能离开。”
冬儿笑了,她平素里总是开开心心满眼笑容的模样,真到了心中喜悦时,一双杏眼便咪成了一片细软的柳叶,任是心比冰坚的人看过,也要有了暖情。
“没关系的,其实冬儿只是嘴上这样说,并不真的想要这样做的,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但是殿下要一直陪着冬儿!”
她少有这样任性的语气,萧瑜哪有不应的道理,在她颊边亲了亲。
冬儿踮起脚配合着萧瑜,她也好像和萧瑜回房里在一起亲昵,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似乎不大好,她不能把宋蓉和湘琴都撇下了不管。
萧瑜的唇离开了她的面颊侧,却只是从贴合便为了将触未,他并未擡起头,而是用手指半托住了冬儿的下巴,忽然开口说道:“冬儿,你没有专心,这却让我伤了心呢。”
他的气息吐在冬儿的面颊上,面颊上的肌肤同样像被灼到了一样,酥酥痒痒的,冬儿想要侧身去看萧瑜,却被他稍用力压制得不能动弹。
两人就在竹从假山后,隐约从绿叶的缝隙间冬儿还能看见宋蓉和蘅姐儿的身影,若是动作再大些,说不定就要被看到了,那样可就太羞了。
“没有啊,没有不专心……哪里不专心了嘛?”
出于紧张的缘故,冬儿抱着萧瑜更紧压低声音问道。
她看不见萧瑜唇角的笑容,也体会不到萧瑜此时的意趣,越是这样问,萧瑜就越是不放手。
“哦,那为什么方才我在亲冬儿的面颊,冬儿却在想别的事,如此怎不让我伤心呢?”萧瑜委屈又幽怨地问道。
冬儿心虚,她方才的确是没太注意来着,毕竟萧瑜亲的是面颊,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也不要太过认真吧……
“啊,殿下怎么知道的啊……”冬儿扯了扯萧瑜的腰带,讨好道,“没有不专心!只是在想不要被人看到了,这毕竟是在外面的。”
她不知萧瑜并不知她是否专心,不论她是承认还是反驳,萧瑜这次“无事生非”已经要做定了,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冬儿会这么快什么都说出来。
因着喜爱,萧瑜不忍耐轻笑了一声,冬儿还以为他是因为难过喉中哽咽。
“啊,那冬儿赔给殿下好不好,殿下不要伤心。”
萧瑜问她如何来赔,顺势提了些极其无礼的要求让冬儿来答应,他总是有办法让冬儿开开心心被吃干抹净的。
冬儿什么都可以答应,但是到了称呼这个事上却打了退堂鼓,萧瑜一定要她下次在人前称他一次夫君,再不然便是相公,原本那个已经很让人难堪的兰哥哥的称呼如今都不可以了。
这个称呼在绣房里用一用也就罢了,在人前这样叫又“佶屈”又“聱牙”,万万使不得。
偏偏是,旁的萧瑜都能让步,但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致,一定要让冬儿这样称呼他,不论冬儿如何抱他,求他,拉他的手,萧瑜就是不松口。
“冬儿不如先唤来试试,多叫上几次,说不定就轻车熟路了。”
原先萧瑜教她读书识字,还让冬儿谨记不能乱用词语,如今他高兴起来什么都用,真真让人生气。
冬儿答应了,缩在他的怀里低低念了一声:“夫君。”
擡起头时,面颊上比二人成亲那天还要薰红。
萧瑜自然满意。
冬儿把手从萧瑜的腰上放下,像是洗脸的小猫一样,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却忽被萧瑜握紧了她的手腕。
她尚有几分懵然,唇已经被萧瑜攻占,接下来是个冗长绵密的吻,让冬儿想到丝丝入扣这个词,萧瑜那次骗她这个词的意思是形容男女欢爱时亲吻才用,还要她用自己亲自体会一番,让冬儿每每想起都不觉面热。
萧瑜亲着她,单臂便把冬儿托抱了起来,垫着他的手臂将冬儿抵在墙上。
“唔……”
冬儿被迫调用四肢抱住萧瑜,一面担心他伤口疼,一面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轻微的挣扎反而让她自己手脚无力。
几乎瞬间,她好像掉进了一片温热的泉水中,全身都变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头脑空白,什么都不用顾虑,什么都不用烦恼,即便呼吸由平稳变得凌乱。
萧瑜抱着她变换着角度亲吻吮吸,柔软的唇瓣却始终没有离开分寸,颇有一些不放过的意味。
他一直养伤,两人除了拉着手足说悄悄话,依旧很久没有这样亲昵过了,故而唇瓣和舌头再度触碰时,又燃点起了一种别开生面的陌生杂糅新鲜。
冬儿下意识想要躲想要逃,可是她整个人都被萧瑜抱在怀里,无处可逃。
随着亲吻时舌尖或有意或无意的接触,脑海中一浪推动一浪的情愫化作口中断续的嘤咛以及脊背上不时跳动的酸麻。
她抑制不住情绪,她也是很爱很爱萧瑜的,如今也顾不得别人了,只是遵从着爱的心意与身体的本能,发出一些令人听来赧红的轻哼。
萧瑜像是从中得了鼓励,反而更不放过继续亲吻着,终是他自己也有了反应,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下去,才悻悻放下冬儿,不舍地与她隔开来一段距离。
俩人互相搀扶着,急促的呼吸让周身的氛围更加暧昧,隔着难喻的因由,他们只能分离,只能恩爱至此。
这个时候是冬儿最幸福的时候,也是她最为萧瑜担忧心痛的时候。
她重新回到萧瑜怀里,他亦不再多言,悉心地为冬儿重新编好被自己揉散的辫发。
两人挽着手离开假山后,宋蓉把纸鸢交还冬儿,称要带着湘琴和蘅姐儿去用些点心,让二人好好独处。
冬儿便由萧瑜教着放起纸鸢,那只彩羽的春燕那般轻薄,却飞得很高很高,萧瑜从身后帮冬儿挽着线绳,静看着冬儿望着纸鸢高飞时欣然的神色,目光寸步不移。
她已经习惯了萧瑜这样,有话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完,可是心里有事在想,坐在那里一整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冬儿想要萧瑜多说话倒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听,只是想要他心中永远没有烦恼。
萧瑜遵守了诺言,今日他再也没有做旁的事,只是一心陪着冬儿,两人不仅放了纸鸢,午饭时还一起做了些爱吃的菜,午后睡起又到集市上去,街上的人多日不见萧瑜和冬儿,拉着两人热情地说着闲话,塞了不少东西给二人,作为对萧瑜治愈顽疾的答谢。
他本不是喜爱热闹之人,可是看着纯真质朴的乡里乡亲毫无保留地说着家中闲事,萧瑜眉目间淡淡的忧愁终是消散无踪了,这让冬儿也感到开心。
晚些时候,二人乘马车去往普临寺还愿,顺便再为萧瑜求一个新的平安符,这是冬儿一直念叨着的心愿,若是能保佑萧瑜平安,不要说是神佛,鬼神她都可以信一信的。
两人再来寺中,用的是萧琳的名帖,元智住持还记得冬儿,一见到二人心中便知缘由,只是不知为何总是会多看萧瑜几眼,仿佛他是一个别样新鲜的人。
哪怕是千里之外有双眼睛盯着萧瑜,他也能有所察觉,如今被住持这样上下打量,萧瑜心中一滞,努力压下眉目间的警惕和怀疑,今天来是为了让冬儿开心,其他的事都是不要紧的。
“前日一别,已近一月时日,不知女施主会否还会为疑梦所困,如今可还觉心中绞痛难耐?”
“多谢长老关怀,我已经不再梦魇了,只是想是这几日天气渐暖的缘由,不时会觉得胸闷乏力。”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骤然一颤,他知道前些日子冬儿有事没有告诉他,知道她心中不快,可是他竟然如此疏忽,连她梦魇心疾之事都不知,甚至不曾多关怀半句。
正因愧疚自责懊悔,元智禅师忽然提到了萧瑜,他与萧瑜对视片刻后,眸中闪过一丝经年不见的疑惑神色。
“想必这位就是让女施主心中困扰的心爱之人了,只是不曾想施主这般一表人才,想来侍奉颖王殿下已久,竟也有几分真龙之气,只是不知为何,施主身上杀气甚嚣,想必是近日来曾与人死斗。”
他似乎话里有话,萧瑜想到的不是郗骏平,他想到的是前世他入主京城后残忍诛杀的那群仇人,还有紫宸殿前宫人洗刷了足足三天的鲜血。
小时候听过很多故事,在冬儿的认知里,所有白眉的人都是极为聪明的,她看着元智禅师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担心他看破了萧瑜的身份,连忙说自己是来还愿的,将那个被剑刺破的木牌取出,询问能否将其修补好。
看着那还有几分暗红血迹的木牌,元智禅师的面色忽然凝重了几分,他命两厢小僧退下,取来了一个稭草编制的盒子,从中取出一个黄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成色不算清透的白玉小佛,不算是名贵的料子。
虽不算昂贵玉石,那小佛却雕刻得精细无比,更突显这不知名的佛生的奇怪。
观音面相,似男近女,却是一个大肚弥勒的身子,一手捧着一颗人头,另一手捧着一朵莲花,背后还刻着一行小字“因果相接,百转轮回”。
冬儿看不出名堂,但是看萧瑜皱着眉,估计他不喜欢这个丑坠子,便将那小佛放回盒子中,问元智住持这是什么。
元智住持便称这是今晨时觉慧来他房中交给他,称他知道冬儿今日会带着一个男子前来,二人会求换一个新的木牌,要住持将这小佛像交给萧瑜,只要萧瑜日夜佩戴,便可保馀生平安无虞。
冬儿和萧瑜午后要来普临寺乃是临时起意,绝不会有旁人提前知晓,萧瑜看着那小佛像,呢喃着这个名字。
觉慧。
萧瑜忘不了这个名字,他依旧记得当日在宫中偶遇觉慧时的场景,本神思游离,忽然提眉注视元智禅师,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一身凌厉逼人的气势,却又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
元智主持只是微微颔首。
萧瑜问道:“大师,可否这位觉慧师父是何人?我似乎听过他的名字,他可曾居住幽州,可曾去往宫中诵经?”
“施主不必多礼,觉慧是我捡来的孩子,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只是屡屡犯戒,为使众僧信服,我派他到后山看守佛像,他从小便生活在普临寺中,近年来虽然离开寺中游历,却不曾去往京城,想必是施主认错人了。”
萧瑜若有所思,又问道:“从未离开幽州……小生失礼了,不知大师可否带我去见一面觉慧师父?”
元智禅师摇头道:“觉慧今日天未明时前来寻我,将此物交予我手中,称自己感佛祖应召,需启程至西王母处了却一段前缘,便离开了,我派人去寻,却无人得知他的踪迹,他这个孩子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但是他只是在幽州境内游历,想必不日就会回到普临寺中,二位施主可过些时日再来。”
冬儿又问:“那,长老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是什么佛啊?”
“这,这是觉慧亲手所刻的佛像,他说这是无爱无恨无挂无念百转轮回佛,普度世上爱恨交织牵挂留恋人。”
这一听便是杜撰出来的东西,可是又不知为何,冥冥之中让人觉得难喻的契合情景。
冬儿正想推脱,萧瑜却柔声问道:“冬儿,你想要我戴着它吗?我只听你的话。”
她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佛像,便道:“如果能让夫君平安,冬儿还是希望夫君戴着的,只是这佛像好像有些太丑了,想来夫君不喜欢,冬儿可以给夫君做一个绣囊。”
“好,我明白了。”
萧瑜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轻解衣领,将一个羊脂白玉扣取下,将那小佛戴上,又把那白玉扣交给冬儿。
“劳烦冬儿为我做一个绣囊收着这个。”
那白玉扣是萧瑜满月时萧竞权命工匠打造赐给他的,萧瑜曾一度想要扔掉,最终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从前之事,所以一直佩戴在身,如今取下,倒也像是取下了一副重担。
元智禅师看向二人,眼中流露欣慰之色,简单为二人讲了些佛经后便请小僧带二人去寺中游赏,冬儿自然要带萧瑜去看后山石洞中的大佛,这次她上山时特意留意了一番,竟发现觉慧的那间小茅屋也不见了。
萧瑜和冬儿一起拜过石洞大佛,此时天近黄昏,因黑夜渐短,白昼渐长,黄昏时的天色已不是冬日时一抹平庸寂寞,反而烧着璀璨的云霞。
暮霭沈沈,野旷天低,远近只有小僧手中一盏灯,远近只有冬儿和萧瑜两人,夕阳的金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艳绝的容色与那低垂眉目的佛像一样静谧。
“冬儿,我不知道你一直为梦魇所困,也不知道你前些日子还换了心悸,我常说要对你千倍万倍的好,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背着天光站立,清瘦的身影被拉长成一道虚浅的灰影,肩上璀璨的夕阳尽是失落。
冬儿连忙抱紧萧瑜,让他不许再难过了,如今她已经好了很多,不再胡乱做梦,这一切都很好了,萧瑜如今也比以往要开心轻松,那么那些让人疑惑的事,也就没有什么一直念念不忘的理由了。
何况,她也是有意隐瞒一些的,她知道萧瑜很爱她,因此不想让萧瑜为她担心过多,她想要的爱的确很多,可是萧瑜给她的爱却早已是生生世世留恋不尽的了。
她用手摸了摸萧瑜衣襟下的那枚佛像,看着他眸中重回的笑意,便觉生生世世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