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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相思隔潇湘

此次议和,两方都压忍着火气与陈年旧怨,自使团迟迟入殿,萧竞权命众臣入席时,便各自暗中较量,如今终于是将对峙败在了明面上。

可是,纪晏千不该万不该轻视了梅妃,不该将她当做是部族覆灭后遗留的孤女,也不该将她看做是依顺谄媚的后妃。

梅妃睨着纪晏,低沈清冷的声音响起:“对碓拓之事了解多少,本宫并不知晓,不过本宫以为你方才说的话很有道理,都是碓拓之民,也不必分出个先后尊卑来——陛下,昨日珍儿入宫探望臣妾,臣妾又想起睿王妃有喜,不如就将这位公主赐与珍儿侍奉在侧。”

萧竞权轻呵了一声,听来语气愉悦了不少,眼中也有了些温度,忙命侍女为二人满上酒杯,自然应允此事,看殿阶之下纪晏的反应,他似乎已经有些沈不住气了。

可是,梅妃却转而轻笑着将一杯斟满的酒一饮而尽,说是自己说错了话,还应当自罚一杯。

她望向萧竞权,虽是面带笑容,可是眼中却并无笑意。

“臣妾一时糊涂,替珍儿做决定了,珍儿,你又意下如何呢,这样的事勉强不得,若是你不愿意,母妃与你父皇也不会强求。”

“嗯,珍儿你若是不愿,朕也可以把这位碓拓公主封为宁珠公主,与皇室之女同享恩禄,今后你们便可以兄妹之礼相待,如何?”

萧竞权此话出口,便是给此事定调,无论如何,这位突然冒出的公主,都不可能嫁入皇室之中,便只待萧珍配合着演完这场戏就好。

他与睿王妃的感情向来很好,除却一位伺候他多年的侧室,从未迎娶侧妃也并无宠妾,于大义于私情,他应当不会接受这位公主才是,可是萧珍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很是反常。

好在最后关头,萧珍恭敬回答自己会以兄妹之礼善待这位碓拓公主。

梅妃点点头,凝望着纪晏目光不移,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哪里还有什么和善温婉的模样,即便她穿上一身汉人的衣服,梳着汉人的发髻,她还是从前的班兹九部贵女,一只虎视眈眈的苍鹰,出手狠厉,不容差错。

纪晏到底年纪轻,脸上一时挂不住,便递了一个眼神给一旁的斡卓国使臣斡度将军。

那斡度将军膘肥体胖,一看便是空挂一个虚名,尸位素餐之人,他领会了纪晏的意思,又向梅妃敬酒,随后向萧竞权提出了斡卓国王欲将斡卓并入碓拓一事。

从前在中原边境,斡卓与碓拓对立相斗多年,自班兹灭族,斡卓便沦为中原与碓拓的附属之国,近年来更是逐步被碓拓蚕食,鲜少向中原朝廷纳贡。

此次议和,萧竞权与碓拓王心照不宣,表明若是斡卓国王愿意带领部族并入碓拓,朝廷不会出手阻拦。

斡度将军如今在宴席上提及此事,还提起了班兹旧部,称斡卓国中常有班兹遗民作乱,亦有班兹遗民逃入中原关内,希望萧竞权能清绞这些馀孽。

可是在座诸位,又有谁不知道殿上那位皇贵妃娘娘就是从前的梅妃,是从前的班兹九部公主,原本班兹部首领,老斡卓王的接班人呢?

班兹不仅仅是梅妃的软肋,更是萧竞权的。

毕竟班兹部族民落得如今悲惨之状,都是拜萧竞权所赐。

“你们玛哈人既然已经成为碓拓的部民,此事就应当由纪晏王子或是碓拓老王来做决定吧?怎能越过了自己的主子,与陛下提出要求,至于我境内流民,自然由我朝律法处置,与碓拓国的部民有何相干?”

每个玛哈人的手上都沾着班兹族民的鲜血,梅妃很清楚这一点。

那斡度将军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不知死活地说出纪晏都不敢点破的话:“可是,班兹部民毕竟是……”

馀下的字音被萧竞权杀气腾腾的目光打散,好在梅妃又是用那种似无意似嘲弄讽刺的语气说道:“毕竟是什么?将军怕不是糊涂了,就连玛哈人的性命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

斡度将军哑口无言,借口醒酒,被纪晏命人带离宴席,随后殿内又是歌舞升平,直至宴席结束。

萧竞权带着有些醉意的梅妃到偏殿醒酒,命一旁的侍者离开,有秘卫前来禀报消息,萧竞权再回到偏殿时,看向梅妃的目光剧烈颤抖着。

梅妃上一次饮酒而醉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其实从未放下心中的忧虑,她是否真的愿意放下过往,和自己度过馀生呢?

应当是愿意的吧?

有些话,即便是梅妃装作醉酒,也是躲不掉的,萧竞权将她揽在怀中,再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

“你今日为朕做了许多,朕心甚慰,兰儿,你还看不出吗?我们二人的心意才是相通的,无需多言。”

“嗯,是这样的。”

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难以听见,也是极其敷衍的,但是这句话从萧竞权耳中听来却好似莫大的赏赐。

以至于他有些试探地继续问道:“兰儿,你看起来似乎不大开心,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斡度将军对你出言不逊,是吗?”

梅妃摇摇头,借着醉意又饮酒一杯,倒在萧竞权的身侧,拉着他的肩膀向榻上倒下去,躲开他殷切的目光。

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恶心又茫然。

“臣妾有些不舒服,但是……臣妾也很开心。”

“是真的吗?”萧竞权命侍者上醒酒汤,顺势将梅妃抱起,向后殿走去,他自然是想要听到这个答案,可是又怀疑,如今的这个怀疑不再是针对梅妃的,而是针对他自己的。

梅妃将手中的酒杯丢在地上,用被自己的长甲按压出血痕的掌心揽紧萧竞权的肩膀,笑问道:“为什么不是真的呢,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沈默不语,带她走入寝殿,将她放在榻上,将她头上沈重的珠钗一一取下,又接过侍女手中的醒酒汤亲手喂她喝下。

她不曾反抗他分毫,任由他摆弄,可是还是逃不过萧竞权的那个疑问,她必须要回答。

“今日是有人没有眼色,说起了班兹之事,可是方才在殿上,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陛下还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想问的事很多很多,如今他在当世唯一的至爱之人,以他从前日夜期盼的模样陪伴着他,可他不能感到心安,也不能感到满足。

“兰儿,你认真回答朕,方才你在殿上……对斡度说的话,你有几分是真心呢?你对朕说实话,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怪你的。”

梅妃装作饮酒后头痛的姿态,将手腕搭在额前,将自己的眼睛和萧竞权的目光隔开,她如今忽然觉得可笑,可笑自己从前居然有那么几个瞬间,对萧竞权有了一丝丝的怜悯,对他所吐露的对自己的爱意,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触动。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腕,不允许她躲避自己的视线,也不许她回避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既然……既然班兹族人已经所剩无几了……馀下的,想必也恨透了我吧,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能是真心的呢?”

她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眼泪已经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因抗拒着流泪,她的身子也在颤抖着,萧竞权擡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却被她下意识躲过,旋即她的下巴被萧竞权捏紧。

狼狈落泪的面容无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萧竞权为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拥入怀中。

“你能真的这样想,便很好……朕会依你所言,若是真的有班兹遗民流窜我国境内,朕必然依律法处置,一个不留,其馀的事,便是斡卓国内之事,与朕和你皆无半分干系。”

梅妃还想说什么,萧竞权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冷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朕知道你不爱笑,可是朕也不喜欢看你哭的模样。”

他用手轻抚梅妃下颌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手指抚过她的唇瓣,可是却触碰不到一点温度,也得不到半分回应。

萧竞权没了兴致,命侍人照看好她,不许她再饮酒,明日他不前来,梅妃也不许离开此处。

“你从斡卓带来的东西,朕有许多比你都要熟悉,你有一把刀,最近似乎不见了,朕知道,一日不见他的首级,你便一日不能安心,朕不会让兰儿为这样一个人日日忧心伤神。”

他拂袖离去,宫人皆不知方才还恩爱无比的二人忽然陷入争吵,只得听从萧竞权的命令,将宫门紧闭。

此后一连三日,萧竞权都不许梅妃回到宜兰园中居住,也不许平日侍奉她的人前来,就连小公主也不允许她见,似乎一夜之间,她回到了萧瑜宫变后的日子,只是不必再被萧竞权用金链锁着罢了。

他第一日来,告诉梅妃,班兹遗民之事已经交由户部及各州官府去办,凡流窜于中原的班兹遗民,皆可先斩后奏,尸身运往关外。

又过了一日,萧竞权入夜后前来,告知梅妃,前几日便有秘卫来报,称民间有人在查有关银筑的消息,秘卫已经暗中追查此人,不日就可将其抓获。

第三日黄昏来时,萧竞权似是心情大好,命人将梅妃养的狸猫从宜兰园中带来,陪她解闷,待用过晚膳,萧竞权称他已经得到了有关银筑的消息,如今他隐姓埋名,进入了碓拓境内。

萧竞权已经召见纪晏告知其此事,纪晏称其回国后将会派兵在碓拓国内搜捕银筑,一旦发现其踪迹,格杀勿论,他的尸首将会被运回京城确认。

梅妃抱着自己的猫,静静坐在桌前,透过窗缝望着仅剩一条缝隙的天空。

萧竞权见她并不动筷,便亲自为她呈了一碗珍珠汤,悉心为她吹凉,将那瓷勺送至她唇边。

“陛下知道的,臣妾不喜欢喝这样甜腻的东西,臣妾吃不习惯。”

萧竞权将她眼角就要掉落的眼泪擦拭干净,安慰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你没得选,乖乖喝下去,听朕的话,也不要想着不该想的人,朕会对你好的,你想做什么,朕都不会拦着。”

她这三天除了被萧竞权强灌了些茶水汤药,便是什么都没有吃,萧竞权也不强迫,只称若是她的身体出了毛病,侍奉她的宫人和太医都要死。

被他折腾了两夜,又几乎没有吃东西,梅妃知道自己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她垂眸喝下了萧竞权喂给她的那口甜的几乎发腻的珍珠汤。

“这样才好,朕知道兰儿很懂事,你听朕的话,朕便不会为难你,明日朕便会让人做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轻抚着怀中那只猫的前额,眼泪砸进那瓷勺中,呢喃道:“可是这样,我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和猫儿狗儿有什么区别……”

萧竞权又喂了她一口鱼肉,任凭她的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这几日看她哭得久了,他竟然也有些喜欢她哭起来的模样了。

从前他的女人那么多,无论见不见他,总是那一副眼泪涟涟的模样,他很不喜欢,甚至是十分厌烦,女人哭并不会让他怜香惜玉,这样的女人不得他的心意。。

他的兰儿不一样,她是不懂得哭的,从他第一眼见到她便知她的不同,看她纵马杀敌,又看她和羊群在水边嬉戏,她和那些养在深宫宅府中的女人不同,这是真正鲜活明媚的女子。

也正因如此,唯有她落泪时,不会让萧竞权觉得讨厌。

他笑道:“你说什么傻话,自然是不一样的,朕怎么会把你当猫儿狗儿来看,朕也不想这样的。”

梅妃自己擦干了眼泪,不再让萧竞权喂自己,简单吃了些清淡的小菜,便称自己吃饱了,萧竞权很满意,让人去宜兰园中抱小公主来。

“兰儿想通了就好,朕也有些事要问你,前日朕提起的那个匕首,你不是一直好好收着吗?它去哪儿了?银筑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梅妃答道:“那不是匕首,那是一柄刀,是狼爪刀。”

“朕不管它是什么,它去哪儿了?你用它做什么了?”

她依顺地答道:“那柄刀给琳儿了。”

“琳儿?为什么在琳儿手中,你让他做什么了?”

“陛下不必焦急,那不过就是一柄刀罢了,是因为琳儿在幽州遇刺,臣妾想给他一件防身的兵器,便把这刀给了琳儿。”

她垂眸道:“这柄刀的确是那个人留给臣妾的,可是他十几年都没有音讯了,臣妾没有盼着他回来,这柄刀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刀罢了。”

萧竞权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当真如此吗?你不知道有关银筑的消息?”

“臣妾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被陛下杀了,若不是陛下告知,臣妾也不知道他尚活在世上。”

她望着萧竞权静静说道,萧竞权知道她没有说谎,望着她面颊和衣领深处被他弄出的片片红痕,一时有些愧疚。

前日秘卫来报,京中有人及关外有人在调查银筑和班兹遗民的消息,他又恰好得知梅妃有一柄匕首不见了,故而才怀疑是她有了别的心思。

如今看来,的确是他错怪了。

“兰儿,既然是这样,你早和朕低头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这般婞倔?”

梅妃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回了窗外。

“陛下不生气了便好——是什么人在查银筑的消息,竟然还有旁人知道他这个人吗?”

“此事朕会继续追查,无论是谁,必然是包藏祸心,兰儿,朕希望你不论听到了什么,或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都要相信朕,明白吗?”

“哦,我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她轻声叹道。

窗外送来一阵凉风,梅妃轻咳了几声,萧竞权去拉她的手,竟十分冰凉,又探向她的额心,才知她已经有些低热,忙命太医前来医治,万幸没有大碍。

萧竞权亲自喂她喝药,梅妃的态度也不算冷淡,他今夜本欲留寝,可是看她如今身子不适,便不再勉强,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离开了偏殿。

只等殿门关闭,梅妃才命侍女离开,扑倒在榻上默默流泪,恨不能将方才萧竞权喂给自己吃的东西悉数吐出去,恨不得当下便冲出殿外和他同归于尽。

她也不知自己是几时入眠的,只是等天尚蒙亮时浑浑噩噩清醒,只觉枕衾皆湿,头痛欲裂。

小公主的床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将她从小床中抱起逗弄,梅妃恍惚起身,警觉地问那人是谁,却因身上还带着病,几乎从床上跌落在地。

那人放下小公主及时上前一步,将她扶起身来,梅妃这才看清,来人是多日不见的萧瑜。

萧瑜预定前往北边的日子在三天前,可是临行前夜,他忽然在梦中梦到梅妃哭泣不已,于半夜惊醒,故而决定推迟动身之日,先行一人回京探望梅妃,也好将他和萧琳平安的消息告知。

那日冬儿和他提起预感之事,萧瑜便一直记在心上,此次回京竟然也印证了这样的道理,果然他没有在宜兰园中找到梅妃,向旁人询问,才得知梅妃如今正在紫宸殿偏殿中。

萧瑜入宫前已经得知了近来京中发生之事,大约也预料到了萧竞权因班兹之事又对母亲磋磨,便也不顾危险,凭着自己身手潜入了紫宸殿偏殿。

梅妃还睡着,他不便打扰,看到一旁的小公主尚醒着,张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也不哭闹,萧瑜便把她从小床上抱起,听到梅妃的声音后又急忙到母亲床边。

见梅妃双目红肿,身形消瘦,萧瑜十分心疼,忙将她拥入怀中。

“母亲不是爱哭的人,怎么如今这样伤心,想来都是瑜儿的错,瑜儿应该早些回来的。”

没有了宸妃,没有了太后,萧瑜自己都有些放松了戒心,忘记了还有萧竞权在,他才是那个伤害母亲最深的人。

见梅妃不回答,萧瑜便简单说起了离京后去往幽州一路上发生之事,告知她如今萧琳的腿伤已无大碍,他只是装作自己身落残疾,梅音的胎相稳定,只待数月后生产,不日他就和冬儿一同出关前往北边。

“母亲怎么不说话,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羞辱母亲了?瑜儿去为母亲报仇。”

“没事了,不过就是他又犯疑心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不安全,瑜儿快去吧,何必为这样的事动辄入宫。”

萧瑜扶她躺下,握着她的手,为她揉按手心的穴位。

“母亲不要这样说,儿子本不该让母亲受这样的苦楚与委屈,不如就怪瑜儿吧,但是不要不和瑜儿讲话。”

“好了好了,不必哄我了,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瑜儿,我有些要紧的事必须和你讲。”

梅妃心情好了许多,便把萧竞权秘卫查到萧瑜派江湖人士打探有关银筑消息,以及萧竞权已经发现了银筑如今身在碓拓一事告知萧瑜。

“他的秘卫居然能查到江湖流人之间的消息……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朝中那群大臣恨不能永废秘卫——不过,母亲放心,银筑将军他不会有事的。”

梅妃忙问:“可是他如今身在碓拓,若是真的被碓拓人发现了踪迹,只怕是——”

“他身在碓拓的消息,是瑜儿命人传出的,在让他亲自来见母亲之前,瑜儿不会任他死去。”

萧瑜求助于江湖人士调查银筑的行踪,得知其踪迹后便留心异动,散播出其身在碓拓国内隐瞒身份生活的消息混淆视听,以便有心之人捷足先登。

梅妃一颗悬吊着的心这才终于落地,萧瑜见她似乎还有心事,便问萧竞权是否因为银筑一事对她为难,梅妃却不愿回答。

“银筑将军效忠追随母亲,他便是母亲的人,无论瑜儿听说过什么,又因为什么流言蜚语屡遭中伤,瑜儿都不在乎,只要他还没有忘记母亲,瑜儿就不会恨他,这一点,母亲请务必放心。”

梅妃却并不是担心此事,再三犹豫之后,她告诉了萧瑜自己的担忧。

“瑜儿,我只是害怕……班兹的族人……那些无辜受戮的冤魂,他们一定恨透了我!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班兹遗民,最好不要亮明身份,以免他们迁怒于你。”

“哦,”萧瑜闻言不禁挑眉,“原以为班兹母族的人都是豪爽正直之人,却不想也是如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这样的事就全盘怪罪到了母亲的头上。”

他柔声安慰道:“瑜儿不信母族之人会怪罪母亲,若是他们真的有怨言,得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也不会苛责母亲,更何况,难道舅舅和外公,也会因此怪罪母亲吗?”

“什么?你是说父王他们——”

萧瑜提袍跪在梅妃榻边道:“母亲恕罪,瑜儿此前并未提及此事,只因瑜儿前世也不曾得知有关外公等人的确切消息,只是瑜儿总觉得,或许冥冥之中,他们也在庇佑着母亲和瑜儿。”

他从前从未相信过鬼神之说,直到他遇到冬儿又失去,才殷切盼望这世上有轮回转世,想要与冬儿再续前缘,直到他被上天眷顾重活一世,他才希望可以竭尽所能,弥补前世之憾,才暗暗在心中乞求上苍庇佑。

如今他失去了许多,又得到了许多,他信人定胜天,可是也相信,这世上就是有亲爱之人超越上天的力量。

“瑜儿答应母亲,只要外公他们还在世上,瑜儿就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终有一日,让他们与母亲团圆。”

日暮苍穹,回身眺望,向南群山一片黛色,转而向北,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是冬儿第一次前往关外,自从遇到了萧瑜,她便有了许多个第一次,她早就听说过,关内的草原是很美丽的,这里的人虽然也是汉人,却习惯了放牛牧羊,地为铺,天为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和萧瑜各骑了一匹马,两人不多时就走到了看不见身后山峦的地方,萧瑜看出来了冬儿的心思,让她想下马玩便下马玩,并不急着赶路。

冬儿闻言下了马,落入将近有她小腿那么高的草丛中,向前冲了几步,又回过身问萧瑜为什么不下来玩。

萧瑜其实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比起到草丛中走一走,他更喜欢静静在一旁看着冬儿欢欣雀跃的模样,这样他便满足了。

冬儿也不贪玩,在草丛中摘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插放在马鞯上,便重新上马和萧瑜一起赶路,她告诉萧瑜,现在她山已经看过了,草原也看过了,只差一个海,她就什么样的风景都见过了。

萧瑜微微扬眉,告诉冬儿她想去哪里都能去,这世上的山海都是各不相同,他会陪冬儿一一看过的。

“冬儿不贪心,少去一些地方也是好的,以后殿下就会很忙很忙,每天有许多要紧的事去做,不能把你的时间都占走了。”

从前萧瑜总说要让她做皇后,冬儿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时间久了,冬儿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在心里确定了,萧瑜是一定能做上皇帝的位子,成为别人口中的陛下的。

她一面盼着萧瑜早点实现了他的愿望,一面又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她也不傻,萧瑜如果真的成了皇帝,那时候的生活,就和现在不同了。

前几日在幽州时,萧瑜一人去了京城,她每日陪过了梅音,梅音又有二殿下陪着的时候,冬儿便无聊极了,她已经一分一秒也离不开萧瑜了。

为了不那么想他,冬儿特意读了些“正经的书”和“不正经的书”,看看若是自己真的做了皇后,都能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会那样的事。

她从前在宫中当差,没有见过皇后,却也有幸见过许多娘娘,看她们平日里那样光鲜亮丽,养尊处优,却也守着许多规矩,有许多事不能做的。

萧瑜对冬儿说的话感到好奇,她如今主意很多,总是能说出些让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的事便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吗?”

冬儿有些脸红,一边埋头骑马,一边小声说道:“怎么没有啦,到时候……不是还有天下苍生的事要管……”

“唔——”萧瑜不动声色轻笑,随即感叹道:“看来冬儿是一点也不明白啊,天下苍生的事,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没了干系?你与我一起管好了这些事,我不就有空闲多多陪着你了?”

“但是,那些书上不是这样说的!”冬儿告诉萧瑜,她从书上看得,又从旁人口中听得,做了皇后,便要为皇帝管理好后宫,不能干涉前朝的政事的。

“后宫?我哪里要什么后宫?后宫的事免了,不就剩下你为协助我做前朝的事了,哦——我明白了,冬儿大度地很,从现在就已经想好了,今后要给我扩充后宫了?”

冬儿使劲摇头,自然不答应这样的事。

“也不好……我只想和殿下在一起,不要有别人。”

有她这句话,萧瑜便欢心不已了,只要冬儿懂得占有他,知道吃醋,他便放心了,他自然只要冬儿一个人,这世上谁也代替不了冬儿。

萧瑜向冬儿伸出手,冬儿便停了自己的马儿,拉着萧瑜的手上了他的马,坐在萧瑜身后。

她伸出手,从身后用手臂圈紧萧瑜的腰,枕靠在他的后背上,合上眼,便听到草叶与泥土在马蹄下搅扰纠缠的窸窣,不知哪里藏着的小虫小鸟嗡鸣,天高地远,似乎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冬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默默流泪了,奇怪,她明明是觉得很开心的,或许还没走到风沙大的地方,她就被从未预想自己会遇见的景色迷了眼睛。

“殿下,我好想你啊。”

萧瑜闻言让马儿跑慢了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可是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起吗?”

“也是啊,”冬儿在他背上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从一旁将至马腹高的草野中拔起一根狗尾草,一边让它迎风摇动着,一边哼着自己编出来的曲调,“冬儿又在说傻话了。”

萧瑜笑了,只有和冬儿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毫无保留,不怕被人看出心思地笑,出于心底的,为了他自己而笑。

两人一路向北行去,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便穿过了绿野青青的草原。

白日里行路,夜里便望着天河星斗,卧草而眠,萧瑜准备的香囊很好用,在草丛中休息时,从没有蛇虫鼠蚁前来侵扰,反倒是有只小麅夜里跑来看两人生起的篝火,被萧瑜强留下来,给冬儿抱在怀里亲昵了一会儿才放它离开。

穿过关内水草丰美的草原后,便到了距离幽州最近的北边关口,出了豳风关,便到了中原与碓拓以及斡卓国互相侵占争略的地带,常年兵荒马乱,几乎是寸草不生。

出关查验批文的守城将士看萧瑜年纪轻,又带着冬儿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提醒他要多加小心,近日来关外出了一批流寇,混杂着汉人与斡卓人,凶悍嗜杀,无恶不作,不少来往的商贾都横遭劫掠。

萧瑜仔细听过,为冬儿戴上了风帽,道谢后便一夹马腹,迎着将要落坠远天的红日行去,冬儿在他身后骑马紧跟着,就这样消失在了士将的视线内。

两人近夜时抵达斡卓国境外,宿于一间商旅常住的客店,因此店是由斡卓人置办,故而都是营帐模样的房间,莫说是冬儿,就连萧瑜也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不免觉得新奇。

若说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便是似乎因店主看两人都是汉人装扮,故而十分不愿接待,为两人引路的那个脸上带疤的女子便更是凶恶厌恶,若不是萧瑜会说斡卓国的话,恐怕两人就要被赶出去了。

冬儿不解为什么店家这样讨厌二人,萧瑜只告诉她不要多想,反问起她想不想打扮成斡卓国女子的模样。

斡卓女人不像汉人女子那样梳着高高的发髻,也不爱插簪钗鬓花,多是披散着头发,却又挑出其中一些编成小辫子系上彩绳,最后又汇总成了一股,还要往头上盖上纱巾。

萧瑜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怂恿着冬儿试一试,惹得冬儿也有些心动,可是又觉得这样有些覆杂,担心自己弄得不够漂亮。

“冬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美了,我记得你从前不在意穿衣打扮的,反而那时不管怎么穿衣,怎么梳头,都是很可爱的。”

“那现在不好了吗?因为那时候冬儿还不懂事……”

萧瑜握住她一缕鬓发把玩,柔声道:“现在也是很好看的,来吧,我帮你一起梳头,这样也快些,若是没有算错,也有半月馀没有帮冬儿梳头了。”

“嗯,好,都听殿下的。”

随即,萧瑜踢起脚边一块石子,砸在帐帘上,外面响起一阵骚动。

他用斡卓话说了些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是有些不满。

“怎么了,殿下?”

冬儿忙问道,萧瑜这才告诉她:“门外有小狗偷听我们讲话,被我发现了。”

她想不通什么人喜欢听别人的私房话,便问萧瑜要不要告诉店家换一处帐子来住,萧瑜告诉她,方才来偷听的人就是店家。

冬儿很吃惊,萧瑜又说道:“他们来偷听的人是我,因为他们对我很是讨厌。”

“可是为什么呢?”冬儿不解问道,怎么会有人讨厌萧瑜呢,他们不是才和萧瑜见面吗,很难有陌生的人第一眼见到萧瑜后是厌恶的感觉吧。

“或许是因为我的长相,母亲她毕竟是斡卓人,西域人面貌,我随了她七分长相,可是比起其他斡卓人,我又太像是一个汉人了,他们可是很讨厌这样的人的。”

冬儿还是不明白,萧瑜便问冬儿,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是痛苦呢?

他认为是不够恶也不够善的人,这样的人总是有很多顾虑,他是斡卓人好,是汉人也罢,可是他偏偏是两边都各占了一些。

偏偏是,他哪一边也不能背弃,哪一边也不能偏私。

冬儿听懂了他话中弦外之音,安慰萧瑜此事不算什么,人心中的成见都是大山,想要改变是很难的,那些能改变的人,其实是因为他们心中本就没有成见。

她用心安慰着萧瑜,说着自己明白的道理,眼神却是婉转又勾人。

萧瑜握着她那缕鬓发没放手,压低身子在冬儿颊腮侧亲了亲,称自己会在心中谨记冬儿说过的话。

那脸上有伤疤的斡卓女人又来请见了,这次带来的是一些热水还有女子梳头用的东西,以及一块漂亮的粉色纱巾,将这些交给了冬儿和萧瑜。

奇怪的是,这次她的眼神和善了许多,也不知道萧瑜方才和她说了什么。

而且,她是会说汉人的语言的,虽然带着些斡卓人独有的腔调,却能表达清楚意思,还提出要帮冬儿来梳头,明日等城内集市开门,还可以为冬儿萧瑜买斡卓人穿的衣服来。

冬儿自然不知道,萧瑜方才踢出的那颗小石头,擦着她耳朵飞出,将高耸的门旗杆拦腰折断。

他说了,他来到碓拓有十分要紧的事,希望店家不要把他变成敌人,若非是万不得已,他也不喜欢动用武力。

这些话,萧瑜自然是不会让冬儿知道的。

冬儿对那脸上带伤疤的斡卓女人很好,将自己一朵鬓花送给了她,还问起她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家里有没有别的亲人,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把萧瑜想问的问题都问了,这样也好,那斡卓女人起先一言不发,但是冬儿一直热情如火地问,她也就把问题都回答了。

她名字太长了,只叫最后两个字的话,就叫纳珠,她比梅音还要大上一些,家里的亲人只有店家,那是她的哥哥,至于那道伤口,是仇人在她脸上留下的。

若是没有那处伤疤,想来她会是一位更加美丽的女子。

“看你的长相,你应当是斡卓国人吧?是哪个部族的?”

听到这个问题,纳珠变得警惕起来,盯着萧瑜看了许久,才称自己是斡卓国一个不知名小部族的人,如今已经归入了玛哈部。

“原来是这样,”萧瑜秀眉轻扬,轻叹一声道,“真是奇怪,怎么我找了这么久,都不曾找到一个班兹部的人呢?”

听到班兹二字,吓得纳珠用斡卓话让萧瑜安静,然后拿起油灯挑开帐子看外面,确认没有人之后才问萧瑜:

“您找班兹部的人?可是班兹部的人已经没有了,你们记住,在这里,还有特别是进了斡卓主城里面,都不要提起班兹人来,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麻烦?会是什么麻烦呢?”

萧瑜说明来意,称自己的母亲是班兹人,多年前离开斡卓国,与自己的父亲前往中原定居,如今希望他找到班兹的亲人拜访,以报平安。

“你母亲是班兹人?难怪,我们都说你长得像我们这边的阿弟……你就不要问了,回去吧,回你们汉人的地方,肯定都找不到了。”

冬儿和萧瑜在一起久了,“说谎坑骗人”的功力多了不少,便帮着萧瑜问道:“可是他的母亲很想自己的亲人,而且怎么会找不到了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纳珠叹了口气,指了指天,然后朝着北边的方向,擡起手心叩拜。

“都在天上了,就是死掉了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全都死掉了,别再找了,就告诉她说他们过得很好,她既然在汉人那边过得很好,就不要知道这些事了。”

萧瑜看她不愿意再多说,便把一块宝石交给了纳珠,这是她为冬儿采买衣服的钱,以及萧瑜赔偿门旗旗杆的钱,纳珠离开不多时,便又带着一人回来了,此人正是店家,也是她的哥哥,自称纳度。

纳度是个粗壮的男子,身姿矫健,他来势汹汹,手中还提着切牛羊肉用的尖刀,看出来是做足了架势的,萧瑜却对他不怎么在意,只是礼貌地请他坐下。

纳度对萧瑜很不信任,只是将纳珠护在身后,随后质问道:“你们两个,要找班兹人做什么?你说你母亲是班兹人,证据呢?”

萧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便已经有了一番论断,随后托冬儿从行李中拿来一个布包,他从中取出那柄爪刀,映着昏黄的灯火,那刀刃上似乎映出了曾经舔舐过的鲜红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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