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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去与来时事一同”

寒夜声寐,冷清数日的紫宸殿今夜灯火通明,难得增添了几分生气。

萧瑜苦苦寻找多日无果的觉慧和尚如今正在殿中打坐,旁若无人自顾自诵念经文,只看面相,不过是一个相貌清秀和小和尚,身形略有些单薄罢了。

不解内情的宫人并不知为何陛下萧瑜多日苦苦寻找此人,更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大胆,太后与亲王在场站立,他却悠然处之,不论如何询问,皆是一言不发,全然不将萧琳等人放在眼里。

若非是梅音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确认此人确是觉慧,只怕他早已被拖出大殿斩首。

京城与幽州各处关口把守严密,萧琳再三打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京城之中,甚至一路寻到了齐阳门前自请入宫觐见,莫不是他真的是一方神圣,在世活佛吗?

萧瑜的众亲卫个个绝非等闲之辈,莫说寻找这一个小小僧人,就算是限期之内将全天下的僧侣录入名册也不在话下,可最终却是觉慧自己寻至皇宫的,强闯宫门是死罪,直呼着他如今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众军卫若是将自己斩杀,那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许是被他这番不要命的气势吓住了,守卫层层禀报,终于将此事告知梁明,萧琳得知消息亦匆匆入宫。

觉慧坐地诵经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停下了口中念词,仰头高呼,不知是对殿中谁人质问,语气中甚是不满:“皇帝在哪里,他还想不想让那个小娘子活命了,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他这般口出狂言,吓得一旁宫人议论纷纷,萧琳只好命无关人等退出内殿不得靠近,拦住想要上前质问的梅音,随后冷静回答觉慧:“请你稍等片刻,陛下应当很快就会到了。”

“哼,真是好不懂礼数的皇家,竟然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他斜眼一撇萧琳:“你又是何人,怎么这般假仁假义的模样,在此一味讲些没用的话,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好人吗?”

觉慧讲话粗陋,句句带刺,就算是好脾气的萧琳也心中暴燃无名之火,这个古怪和尚分明是仗着如今拿捏紧了萧瑜的命脉才敢如此肆意妄为,真不知一会儿萧瑜到了,他又会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这样的事传出宫去,更不知要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纳兰拦住想要继续质问的萧琳,迟疑道:“……并非是我们不懂礼数,你自入殿后便不问不答,自顾自打坐,瑜儿不在,我们也不好多做主张,你若能救那孩子,只要不是违背法理之事,我们自然都会应允的。”

闻言,觉慧双眉一横,不满道:“是吗?既然把我当做救命恩人,那为何没有一个人请我落座,也不见有美酒珍馐来招待我?”

萧琳一双秀眉更为紧蹙,可是事关重大,自然要巨细无遗应允觉慧的要求,便亲自请他移步后殿,为他上了一桌丰盛酒席,觉慧这才露出几分好颜色,毫不顾忌佛门礼俗,喝酒吃肉,样样不落。

举杯停箸之间,纳兰从他衣袖领口处瞥见他僧袍下还叠穿了厚厚的棉衣,如今虽天气渐冷,却也不该是如此装束,再观其身形虚浮,恐怕此人衣饰之下的身体已然是瘦骨嶙峋。

自长街至紫宸殿的路萧瑜已经走过千百回,唯独这一次的行路如此漫长,萧瑜手中紧紧攥着觉慧赠与的那枚佛像,思绪如麻,他想过了许多种可能,或许自己从来就不配重活一世,如今是他今生了断之时,这个觉慧便是来向他索命之人,或许觉慧会让自己以命相抵?

究竟什么才是无爱无恨无挂无念,那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告诉自己的话是何用意,萧瑜心绪尽散,如今他能想到的不过寥寥一念——无论如何都要救冬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好。

他坐在辇上一言不发,夜风吹得他面上泪痕刺痛,萧瑜设想了太多种可能,又拟做了千百般姿态,只是一想到冬儿说过她害怕就此离去,见到那个端坐席前大快朵颐之人正是自己去年冬日在长街所遇之人,他那两世为人所有的自尊与骄傲,所有的理智与谋略,悉数化作云烟。

萧瑜挣开梁明搀扶的手推开殿门,不顾一旁兄长和母亲的劝诫,跌跌撞撞走向觉慧,双目泛红,怀着千万期盼与自毁的决心,问觉慧究竟想要做什么,问他到底如何才能救冬儿。

觉慧放下手中油亮的鸭腿,将泛着油光的手擦净,从盘中擡起头望向萧瑜,眉目含笑,比先前多了百倍谦敬,尊称了一句“陛下”,随后埋头翻找着什么,问道:“陛下似乎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在寻找我了,可我只是一个小小僧侣,你如今可是皇帝,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我能知道呢?”。

萧瑜薄唇颤抖,良久后才从喉间挤出自己的请求:“自她不日前在幽州与你重遇,便覆发心悸之症,如今受病痛折磨,将要不久于人世——”

觉慧打断了萧瑜的话,让他不要这样一副苦相可怜兮兮讲话,埋头似是思考,又道:“似乎的确是我见过的人,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可提醒过那个小娘子,她是一个善心的人,我告诉她,她若是再不和我走,可就要没命了,你看看,现在成了这幅样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是不是整日睡不着吃不下,啧啧,这就是不听劝告的下场。”

“你要带她走?去哪里,做些什么?”

觉慧白了萧瑜一眼,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让她日日伺候我,受苦受累不成吗?自然是清净修行,游山玩水,离你越远越好了!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品行的人,你害她倒霉了多少次,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穿心又是什么滋味,你应当忘不了吧?”

萧瑜耳中嗡鸣,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垂目时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觉慧还在喋喋不休的质问,一旁的萧琳和纳兰见到萧瑜神色恍然,察觉事有异样,想要出言提醒,可是萧瑜如今早已没了理智,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如今自己身在皑皑白雪之中,天寒堕指,他的双手一片血红,怀中之人声息断绝。

萧瑜痛苦地摇头,上前握住觉慧的手臂,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若是能信守诺言,真的能让她免于病痛,馀生都不会受心悸所扰,让她能远离我,便带她走吧……”

觉慧冷冷问道:“这就够了吗,其馀的呢,你残杀过那么多人,尸山血海的报应,你就不还了吗?你心里就没有悔恨吗?”

“诛杀仇敌,我不后悔,也不怕报应,可若是报应落在她的身上,那我可以诚心悔过。”

觉慧冷嗤一声,并不满意萧瑜的回答。

萧瑜摇摇头,神色决绝:“若你真的能救她性命,她身体痊愈,我便退位让贤,面向宗庙引颈就戮。”

“这怎么行呢?就算是你想求医问药,也是要先付给人家金钱人家才能治病的,哪里有我先救她你再死了的道理,不如你先死一次给我做个保证。”

觉慧擡手一指挂在一旁的宝剑,让萧瑜做出保证,见状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纳兰和萧琳连忙上前按住萧瑜,以免他真的做出傻事。

“瑜儿,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问此事因何而起,不问他有何诊治之方,就听信他一面之词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和冬儿相依相伴,几时愧对过她了?”

此言才出,萧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思一怔。

萧瑜向他提及所谓前世之事不多,可是所谓一箭穿心,不就是前世冬儿……

萧琳一想到此处,顿时便觉脊背发凉,觉慧竟然也知道萧瑜的前世之事,甚至要比他和太后都要明了?

纳兰顾不得思虑太多,将萧瑜揽在怀中,求他不要做傻事,让他想一想冬儿,如果他不在人世,冬儿就算得以康覆,又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她和萧琳又该怎么办,天下百姓要怎么办?

“看来你们是不信我能救那个小娘子了!哼,我可告诉你们,她这种病绝不是吃药就能治好的!”

觉慧忽然收了些玩世不恭的神色,两手拈起佛珠,念诵了几句经文,随后悲悯说道:“世人常以为自己掌握世间法度,万物之道,故而骄矜自负,不知其身渺小,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纠缠于百转轮回的痴男怨女不知此法,故而困顿于百转轮回之中不得解脱。”

萧瑜回想起当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彼时他也曾对自己讲过相似的话,所赠一语,至今铭记在心,当日他曾将词语当做激励,认为自己只要坚持一念,便能得偿所愿,与冬儿相守共度馀生。

“当时我只道,苍天薄我……若是苍天真的降罪于我,我心甘情愿,可是冬儿她何其无辜!”

“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觉慧似是叹惋,随后又将双臂抱在胸前,眼白一味向上吊,又问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吃亏了吗?一命赔一命不对吗?真是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怎么还要管别人活得好不好,罢了,看你哭得这样可怜,我不要你以命相抵,我现在问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萧瑜阖目垂泪:“救冬儿,我只想救冬儿。”

“救她是吗,好吧,你想救哪一个?”

叱然一问,宛如当头棒喝,萧瑜迷茫擡起眼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哪一个?是如今在病榻上生不如死的那一个,还是一剑穿心而死的那一个?”觉慧似笑非笑,双目凝望着萧瑜,好似普临寺后那座山壁上的大佛垂眸观望的神姿,压得萧瑜心口钝痛。

“这也回答不了吗?不会你两个都不想救吧,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敢说呢?啧,那个被一剑穿心的小娘子真是可怜,到底是人不如新啊,你已经把她忘掉了!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自己如今一身荣华,心爱之人陪伴在侧,从前那个却是尝尽苦辛,身死异乡,你一点都不愧疚,对吧?”

萧琳呼喊萧瑜,可是萧瑜双目失神,浑身颤抖,似乎沈溺幻境无法自拔,茫然之间,竟点了点头。

“我对不起她,我从来没有忘记她……”萧瑜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他从未经历如此绝望,他没有放下过前世的愧悔,甚至有时越是千百倍对冬儿好,便越是想起前世的遗憾。

觉慧没再说下去,只是满意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你便带着悔恨和遗憾活下去吧,带着前世的记挂,活在今世,两世都不得善终,你这样满意了吗?”

萧瑜不满意,他和冬儿本还有今后的大好年华,既然已经错过了一世相伴,又怎能错过此世机缘?

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忘不了,从前讥讽刻薄,冷漠抵触,从前冬儿满目愁容,萧瑜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迟来的深情,到底不能赠与前世的冬儿了。

见他不回答,只是一味摇头,泪湿双颊,觉慧只好又问:“那让你再见她一面,是不是就不再日思夜想了?”

言毕,觉慧从自己的布袋中取出一个木鱼,用手在其上拍了三掌,萧瑜挂在颈前的佛像应声断裂两半,还不待他解开衣物查看,便觉胸口闷痛难耐,好似让人剖开胸腹,露出他的心脏百般蹂躏。

口中溢满腥甜的血气,萧瑜捂紧心口,启唇想说什么,口中鲜血便不住地涌出,他轻飘飘落在兄长的怀中,耳畔中是母亲呼唤自己的馀音。

觉慧不顾萧琳的阻拦,上前解开了萧瑜的衣服,指着他自胸口疤痕扩散的青黑印记给众人看。

“看到了吧,此处顽疾不除,你们以为他还能有几日活命?你们现在知道我的医术有多高明了吗?”

他又拿出了一根寸长的针锥交给萧琳,用衣袖细心擦去萧瑜额心的薄汗,低声念道:“去吧,去了却你的一段前缘。”

“瑜儿醒醒,醒醒——”

萧琳不敢轻易挪动萧瑜的身体,只有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可是萧瑜听不到他的声音。

觉慧的语气很不耐烦:“他的旧伤覆发了,如今胸口里都是淤血,要用这根针锥将淤血清除干净,具体要怎么做,就要用到你们的太医了,好了,现在把那个小娘子带来这里吧,你们放心吧,就算是为了把我养大的师父,我也不会把皇帝给害死!”

事到如今,萧琳也只能选择相信觉慧的话,只是冬儿如今病入膏肓,若是再让她前往紫宸殿,只怕冬儿撑不到此时。

“不来?不来见我怎么治病,你们就和她说我在这里,告诉她皇帝吃了我给的药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你看她究竟来还是不来?罢了,我亲自去告诉她,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心急如焚,不来见我。”

觉慧自称被人擡移会折损修缘,故不愿乘坐轿辇,行路极快,将萧琳和其馀侍臣宫人远远甩在身后,也就只有梁明得以勉强跟上,故而便很快孤身一人到达了宜兰园,也不顾一众宫女的惊呼,径直奔向冬儿榻前,毫不怜惜地将她扶起身,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若是再不和我走,就真的要死了,你现在还是执迷不悟吗?”

冬儿勉强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觉慧,用残馀的力气摇了摇头。

觉慧笑了,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不识好人心!你如今是哪里疼,究竟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他不顾冬儿一身病痛,拼命摇晃冬儿的胳膊,让她保持清醒,急得一旁锦书和祥雁上前欲要推开觉慧,尽管摸到此人衣物下的身体枯可见骨,却又力气极大,一手便挡住了两人。

萧琳终于赶到殿中,让闲杂人等一概退下,问觉慧要如何医治冬儿。

“我是治不了她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治了心病。”

“那你也不能这样待她,如今皇后还在病中——”

觉慧不管不顾,摆手打断了萧琳,还是只逼问冬儿,总算是让她开口道了一声,不知。

“还想不到?”觉慧放开冬儿,任她栽倒在榻上,双眉一挑,“我可告诉你,如今你的小情郎可不大好,他答应我要一命换一命,你要是再想不到,我可就保不住他了。”

冬儿说不出话,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床榻,呼喊锦书祥雁前来,希望能阻止萧瑜做傻事,只是困于一身病体,唯有以泪代语。

萧琳忙上前扶好冬儿,让她一切放心,不要听觉慧胡言乱语,萧瑜并无大碍。

可是想起那根寸长的针锥,还有萧瑜胸前大片的淤青,萧琳也难掩饰心中的担忧,他不知道觉慧究竟有什么目的,不知道萧瑜和冬儿二人为何要经历此番,只有握紧这一点点希望,期盼漫漫长夜尽快度过,明日醒来之后,两人都能安然无恙。

见冬儿的确已无力回答,觉慧不再质问,放开了冬儿的手臂,细心为她整理好被揉乱的衣物,取出一瓶香膏,那香膏瓶上刻着些古怪的花纹,似乎是一尊佛像,观音面,弥勒身,一手捧着一颗人头,另一手捧着一朵莲花。

他将香膏放在冬儿鼻下,片刻后冬儿便沈沈昏睡过去,只是这一次的睡颜之上不见紧蹙的眉心,似乎这次的安睡不再伴随疼痛。

觉慧为冬儿盖好被褥,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悲悯。

“事已至此,我帮不了你太多了,你心中的牵念太多,若是自己不能放下,那只能说,你和他今世亦是有缘无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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