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将营驱乌蛮数百里,保剑南道今年屯田无忧,唐阚这些月来心结郁气终能散了些,在唐府设宴为诸将庆功。此番唐灼进退知矩,更不贪首功,唐阚对她也再无内诽,也只在书房轻责道,“既为主帅,怎可好斗过勇,大计不足,让唐煜守军中,却以己之身陷阵?”唐灼只言,“儿子向来习惯身先杀阵。且六哥猛略俱佳,资望深厚,他坐镇身后儿子也放心。”
见唐阚面色微动,神情轻松,唐灼接着道,“儿子亦查,此番乌蛮北犯竟是借道了山南。”唐阚想是已得了消息,点了头道,“各道皆拔剑争土,问鼎心思昭然。山南道此番必是想引火而焚我剑南再取栗得城。其心猥劣。”
唐灼静静立于案前听着唐阚剖局,忽闻唐阚问道,“今日听闻你和公主相处甚好?”唐灼心内惊震,“虽为挂名,儿子与公主互不相扰,内里兄妹相处故也平和。”
唐阚眼内阴疑而笑,“这般便好。皇帝已经命了亲弟吴王出镇河西,并调拨了精兵八万。其意在夯西侧而固后方。范阳道史朝伦岂是善罢甘休之人?朝廷已然元气大损,史朝伦必卷土重来。”
他见唐灼波澜不惊,遂问道,“灼儿以为当如何?”
唐灼皱眉思道,“儿子以为先攻山南,再图河西。一则也警怖山南,保东境之安。二则也绝了乌蛮山南阴连相合之意。”
唐阚放下手中茶盏,看了唐灼才摇了摇头,“你下城夺地,可谓我剑南最勇。然筹统大局却是差欠火候。”唐灼面露了惭色,唐阚挥了挥手手道,“罢了,你先赴宴,这些时日好生休整。”
唐府内酒过十旬,喧哗嚣顶。唐灼也多饮了几盏,想起多日未见廖氏,便独自去了偏园寻她却不见,问了才知已回了祖地养老。唐灼心内戚戚,回想那日廖氏所言不觉痛绞心扉。再也无了饮酒兴味,辞了众人后闷闷牵马而回。
回了府前才觉心宽气长了些,凝雪今晨迎她共饮,更知晓了凝雪对自己那般清楚心肠,这才展了笑容,进了府内。唐却已经回了将军府,将一应事情都报了凝雪,只听凝雪发落。凝雪也不恼她,待了唐灼决断此事。
唐灼一身酒气回了寝房,凝雪眉头微微蹙了,起身亲为她解了佩剑道,“今日又饮得多了”唐灼笑着执了她手,似是自然熟稔,道,“功宴最是能醉人。”凝雪红了耳梢,轻轻抽出了手为唐灼倒了茶,偷眼忘了屋内的荔儿,见她忍笑神色,轻轻责了她一眼。再看唐却,她两颊浅生了粉花,看着唐灼的眼神些许纠缠迷离,当下心中一惊,又微微恼意,低声道,“你们俩且下去罢。”
荔儿走了几步,唐却才转过神来,低头匆匆退下。唐灼酒意微醺,心头愁绪方下了些,见屋内仅她与凝雪二人,胆气又壮起来,再拉着凝雪手道,“凝雪,我头似有些胀疼。”
凝雪为她端了茶,“每每叮嘱你少些饮酒,你却从不听劝。”话中皆是责备之意,茶水却递至唐灼眼前,唐灼喜滋滋接了喝下,索性拽了凝雪衣袖一同坐在桌旁,凝雪双眸水色微嗔,看得唐灼不禁面红,却见凝雪已端了烛台靠近,将她仔细端相道,“阿灼瘦了。”唐灼低头不敢多看凝雪,凝雪笑着握了她手道,“这些时日怕是未得沐浴。我已经吩咐了荔儿备了热水,阿灼去沐浴更衣好么?”唐灼这才记起自己多日未未濯发洒身,想是气息已够唐突了凝雪。她自幼行伍翻滚,又时时隐瞒女儿身份,每自出兵皆是一身尘泥草莽气味。被凝雪拉至浴桶前,唐灼见凝雪笑望着自己,一时呆了不知如何洗起。凝雪笑了,“阿灼要站着洗?”
唐灼脸色立即羞红,背过身去缓缓解着衣扣。听凝雪道,“我去外室候着你。”唐灼才出了口气,快解了衣服入了浴桶。身上伤口皆已结疤,入水也无妨,待唐灼换了中衣散发而出时,凝雪已读了几十页书。
唐灼酒气稍醒了些,自顾倒了茶水饮了,凝雪放下书册望着她,见唐灼发丝仍在滴水,走到她身旁轻轻替她拢了,唐灼身子一僵,不知如何是从。凝雪轻声笑了,“阿灼,我前些日子发现丢了把梳子,眼下只能以手拢了这乌丝。”唐灼心虚,只乖乖任凝雪手指穿过发丝,再以绢带未束了。末了,凝雪看着唐灼,“阿灼细看,皆是女儿形态。眼稍微带桃花,唇若朱点,只晒得黑了,遮了我家阿灼好颜色。”
唐灼心内打鼓,她心中欢喜凝雪,却不知凝雪以男儿面取她,还是以女儿身待她。听凝雪之言,似是在夸她女儿颜色。唐灼握了凝雪双手,双唇嚅了些微才道,“凝雪,人人都道我是阎罗面,独你不嫌。”
凝雪摇了头道,“阿灼不可轻贱自己。世人呼你阎罗面,多是因为阿灼沙场战绩煌煌教人钦慑。阿灼自出生那日面上既有伤疤,此是天意,安然受之便好。何况我觉阿灼好看,何谈嫌或不嫌?”唐灼眼内湿了,拥了凝雪在怀里,凝雪拍了唐灼之背,问道,“阿灼沙场为何要蒙青铜面具?”
唐灼咬了唇才道,“第一回上沙场遇敌对峙时,便有人笑我长相。唐阚便命人造了面具,说来也怪,自戴了此面具我便不怕任何人说笑,杀敌也更是卖力。”听在凝雪耳中皆化作了心疼,“阿灼,何时无需厮杀,我们能隐匿山林多好。”
唐灼暗暗叹息,“吴王任道河西,范阳蠢蠢欲动,乌蛮北窥,诸道雄壮之志进取天下。凝雪,我当如何?”
凝雪震动声息恻恻,“剑南道与朝廷必反目?”
唐灼点头,“唐阚今日口风,似是要先下河西。届时,我怕我与你兄弟对垒。凝雪——”她长叹了气,“你我相识何以在这乱局?”她拉开看着凝雪神色愁凄,唐灼低声道,“唐阚以我为杀器,然唐灼不甘如此。我若得剑南,必先平乌蛮,清右侧山南。”凝雪蹙眉问道,“阿灼志在天下?”想起初一景龙帝那封亲信,凝雪心头一颤。
唐灼摇头,“为一方安平罢了。屯田之民甚苦,年年伐兵又死伤无数,剑南若平。我便让贤而走。”她微微笑了,“即便与河西对垒,若我败了吴王,也会保他性命。”
凝雪这才知了唐灼心内所想,“阿灼,若你身份被揭,你我婚事便,便作了罢。届时你当如何自立?”
唐灼望着凝雪,“我若以女儿身白于天下,凝雪你会,你会——”你会在么?唐灼心知自己所求必让凝雪为难,却不料凝雪点头,“我会。”唐灼顿泪倾而下,得偶如此,几世福份?凝雪心底隐忧被强自按下,微微叹了气,两人又浅浅叙话,至夜半才入眠。清晨微雨,巷外杏花叫卖声已闻,凝雪睡浅遂先起了身,见唐灼依旧酣甜,不禁笑着替她拢了薄被,凝雪心中愁结难下,拿了景龙帝初一来信再读了又读,再放置匣内锁好,愁云难去娇面。唐灼偷偷看了直觉心头难言震怜,只好重重闭上眼。一屋两愁人,各画心事共雨声。
四月,吴王李展尊皇命入道河西,同时掌兵十馀万。河西自韩宗劭丶邹行鲁反后,大宁朝费时半年,气力几半数以上都耗在河西平叛。四月初三,范阳道史朝伦自立为王,号“燕”。景龙帝更是心惧他日再战长安危急。故咬牙调派八万将士随吴王同入河西,做大宁朝最后一搏之盾。吴王年幼景龙帝四岁,年幼时咸通帝曾以乱丝令诸子治之。诸人皆手剥悉捋,独吴王拔刀而斫丝,道“乱者须斩”。咸通帝心喜,只吴王庶出而朝基浅薄,未能立之为太子。及景龙帝入统,观宗室内外唯独吴王堪用,更授王景章为河西观察使襄佐吴王。
路上,吴王驱马慢行,王景章紧随其后。见前方群山巍巍西阻,横然如剑出鞘,吴王扬鞭指道,“此山好生霸气,是属我河西?”王景章驱马上前,摇头道,“此山号云罗,大部为剑南道所占,我河西才据西北一侧。”吴王眼里狠色略过,“昔我皇姊入剑南,天家之女纡尊降贵之耻必从我手而洗,我必废了这婚约!”王景章每想起凝雪公主竟嫁作了唐家阎罗为妻,忆伊人浅声倩影,但觉心疼难止,“吴王抱负,下官必犬马相随。”吴王看着他点了点头,“先入河西,再下剑南,平范阳,削诸道!皇兄重任于我,我必肝脑涂地,幸得王卿!”王景章胸口激荡,只恨不得不日出兵,好将那唐家阎罗逼溃缚困。
吴王向来胆大,方如河西不下半月,便换了便装带亲从四下刺情。王景章见他行事蔽匿渊深,也心安下来。这日王景章据公册吴王府邸入报,吴王忙招呼他,“王卿你来得刚好,快换了衣裳随我出去。”
王景章见吴王早就换了稀松衣裳,面上已贴了虬髯,心奇,“吴王欲去何处?”
吴王诡谲一笑,“入剑南道,你可敢?”王景章大惊失色,“下官恳请吴王慎重,此去凶险,亲探一事必不能为。”
吴王再理了髭须,不屑笑道,“你我以商旅做掩,只言经商不道其馀。本王只想去了成都,会会这剑南道。”王景章忆起凝雪,心头一动,也不多拦辞,便一并装扮,正午时分便随着吴王出城。
五月春尽时,蜀地已有绵雨数日盘旋不去,吴王李展一行悄然入了成都。李展一路见剑南道治数缜密,行人云织,商旅过往络绎不绝。心里便叹这剑南道繁盛可谓诸道之首。先头打点的人已经在客栈候下,吴王叮嘱举止用度切莫声张,众人也神色平常,更皆住了寻常客房。
王景章见吴王白龙鱼服,处处谨慎收敛,心中也放下担忧。见这客栈竟临将军府只两街巷之近,想起凝雪,心头又是唏嘘难平。晚膳用过,王景章因入过剑南,便留守客栈,吴王带两三仆从入了夜市,吴王拣了处面汤小店,坐在门脚看似歇脚,眼里却锐明扫着街上。
这晚凝雪拗不过荔儿,带着唐梅等人入了街市。虽灯火通明叫卖盈耳,总比得白日里要安全。凝雪本姿色惊人,为掩人耳目一众人皆作了男装打扮,粗眉厚鬓,也少了围视指点。
唐灼自突将营回府,听闻凝雪等人去了夜市,知自己这些时日忙于屯田丶扩将等事少陪了凝雪,便也换了衣裳直入街市。望眼欲穿也未寻得凝雪,只得悻悻找了处地方坐下。见门脚一虬髯男子坐姿挺拔目光精利,不觉多望了眼,吴王见一长身横疤男子布衣轻袍,一入店门便发现了自己,心道眼色好生厉害,便回看过去,二人目光相触,均惊怔片刻,倏既颔首问好。
唐灼也要了碗面汤不徐不疾吹饮了口,眼神一直张望着街上。见斜街口一行四五人出现,均围着为首一粗眉弱男子,再定睛一看竟是凝雪,唐灼随即会心一笑,丢了铜钱放碗出门,回头见方才那虬髯男子也还看着自己,又点了头致意才离去。
吴王认出此人便是殿上舞剑,人称“剑南道阎罗面,执金吾煞唐灼”。他眼色一冷,又好奇唐灼何以粗服于夜市,便也丢了铜钱出门。唐灼疾步走到凝雪等人身旁,只静静望着凝雪在细挑着香料,正举着一香盒置于鼻尖细细嗅着。唐灼走近,也拿了一盒嗅了道,“此香名凤髓,香气久弥,沁心脾康心神。”凝雪擡头见是唐灼,心头一喜,面含桃色望着唐灼。唐灼笑着道,“当由我买来。”
荔儿唐梅见她二人谈笑洽衍,俱不出声只微微笑着,只唐却心下酸涩,低头不语看着地上。自驱乌蛮而归,唐灼也未让自己入突将营,只道营内暂无女兵士,且先留在唐府。自那日激战后,唐灼对己言语似有缓软,却也极少正眼相看,每日只有见了公主才笑意灿然,这是在突将营几见不着的。
唐灼与凝雪并肩而行,又买了些许小物什,凝雪见街旁有叫卖的菱粉糕,香气扑鼻不免多看了眼,唐灼记下,令唐梅买了份提上,凝雪心喜她细心,也含笑不语。二人在街上不免摩肩蹭袖,唐灼只低声对凝雪道,“都比不得你做的金松糕。”凝雪听了,笑意更羞,远处相随的吴王看见,顿时面色铁青,眼神杀意也泻了出来。唐灼总觉有人跟着自己,回头张望,见那面汤店挺拔身影似在人群中转走,心下奇怪却也隐然不发。
凝雪见唐灼神色顿肃,问道,“阿灼,在看什么?”唐灼转脸温柔笑了,“似是见到熟人。又寻不着了,我们回府。”凝雪点头,唐灼心内却不安陡增。
次日唐灼北巡屯田,须三日才回。凝雪于府上焚着那日唐灼所买凤髓香抄着佛经。想起那封景龙帝亲信,凝雪笔锋一顿,顿时墨染字迹,她只得放下笔,强自安定下来。景龙帝信中皆是道亲说辞,要得凝雪在吴王李展入河西道后多通消息,更须时时劝得唐灼东击山南。更道太后思女成疾,若剑南动荡,便派人接了凝雪回长安随奉母后。更附上了太后亲笔书信,也俱是规劝之辞。凝雪心忧母后身疾,更怕了景龙帝派人与己接头。每日惴惴思着心事,独见唐灼时才能安平些,心内焦灼阿灼也不知晓,只能日日抄经为母后祈福。
笔方搁下,唐梅便送了封信,只写了“公主亲启”却未落款,凝雪心中忧思隐现,打开书信,却是极为熟悉的笔迹,“故人相会游子楼,亲至,明日戌时。”正是吴王李展所书,凝雪一颗心顿陡然提起,无力地捏着信笺滑坐案前,皇兄,你何苦相逼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些更。然后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