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没见过
在暗潮涌动的风波下, 众人“其乐融融”地用完了饭。
饭毕。
馀正平本该是要去客栈留宿的,可不知为何,到了嘴边的话一停, 下一秒改了口:“于掌柜,能否借宿一晚?”
客自远方来, 这要求也算不得无礼,于桑之自然应下了, 唯独玄烨皱了眉头, 无差别地开始审视起来,把馀正平从头望到脚,似乎要找出这么一丝不对来。
馀正平淡定半生,唯独在这位年少掌权的万岁爷面前是万分不敢放肆。
他生怕万岁爷多想,杵了半天,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吐露:“我与你一见如故, 又听闻你失忆了,我在京城有点人脉, 或许能帮上忙,恰好逢此机会, 不免叨扰一下, 与你了解了解。”
馀正平的话真切而诚实,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由得放下戒心。
何况是来找自己的,并非是觊觎于桑之。
玄烨便把自己紧蹙的眉头展开, 也客气地交谈了几句。
让他更加心惊的是, 他与馀正平这位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交谈毫无妨碍,这让他不得不猜测, 或许自己也是京城来的。
这样的猜测毫无道理却又有所依据。
这另玄烨警醒的同时,也在心中隐隐筑起一道防线。
馀正平的意外留宿, 没有让于家的仆从们手忙脚乱。
他们几乎是早有准* 备地,将所有将要用到的东西,全部都准备了一番。
馀正平的房间恰好在玄烨的隔壁,正应了他要了解了解玄烨的这一借口。
而他带来的下人仆从们,则跟着住在了夥计们的大通铺中,也不知是否能适应南方的冬季。
馀正平请了玄烨来坐,又小心翼翼地捧了茶。
上好的茶叶一掷千金,馀正平一边赞叹,一边感慨南方的钱财之多,趴是随机在路上捡块石头,也能掘出一块金子来。
热茶氤氲的雾气从茶底缓缓上延,玄烨捧着茶,眼微擡,审视地望着这个几乎称的上是刻意讨好自己的生意人。
他一无钱财,二无权势,很难想象他是为了什么才来接近他。
玄烨带冷意的眼叫馀正平心里一凉,他本来就想看看万岁爷是否当真是不记得了,还是扮猪吃老虎似的装作不在意。
如今被这样冷的视线一打量,所有心里的小九九顿时就消失殆尽。
他这一刻几乎不管不顾地想,不然他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吐露出来好了。
可是下一秒,迟来的理智又叫他止住了将将要出口的话,只看着玄烨欲言又止。
玄烨缓慢而矜贵地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馀正平欲言又止的样子。
“馀掌柜有何事要说,尽管开口。”
也许是骨子里带的矜贵,哪怕他心中疑窦丛生,他也绝不轻易地表露,只会浅而又浅地引导别人说出他想听的话。
馀正平实在是忍不住。
不过他也没蠢到直接地凑到万岁爷面前说万岁爷您是不是磕坏脑子了。
他还想要脑袋呢。
于是,他便换了个问法:“玄兄失忆情况如何了?实不相瞒,我认识一个专门治失忆的大夫,声名在外,妙手回春,现今也在京城,如若玄兄愿意的话,可以让他为你查看一番。”
馀正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玄烨的表情,又不敢太过直接冒犯龙颜,便一边低着头,一边用馀光查探。
玄烨对于自己的失忆没什么好说的:“醒来就这样了。”
大夫也只是说让他好好养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想起来了,大脑这等东西,太过精贵,也无人能说的清他是如何运转的,只能叫他放宽心,不要太过忧虑。
玄烨的忧虑是没有的。
此刻也自然地道:“顺其自然吧,没准哪天就想起来了,多谢馀掌柜的好意。”
馀正平略微张开了嘴,吃惊望了玄烨一瞬。
他就说他觉得万岁爷的失忆来的蹊跷,却没想到是被人伤了。
若换做别人,不想治便不想治吧,可是这是关乎天下子民的万岁爷,一朝发而动全身。这件事便拖不得了,怎么也得让宫中的御医来看上一看。
馀正平欲言又止,还是劝道:“我认识的那个大夫真的厉害,若有机会,还是看上一看吧。”
馀正平过度的热情叫玄烨偏过脸瞧了他一眼。
玄烨喝了一口茶,垂下眸子,似无意又似有意,里面暗藏着的星光诡谲,他缓缓试探道:“想起来了又如何,若是过去悲苦,恐怕想起来也是一种负担。”
可若是过去美满,又何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
馀正平听得一惊,眼珠都瞪起来了,他几乎话语都没过脑子,便无知无觉吐露出来了:“怎么会呢?你那地位高贵,家财万贯……”
馀正平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咳了两声,又恢覆到如刚见面时那一副令人舒服的儒雅模样来,他按了按颤抖的手指,装作没发生什么似的转应曲话题:“咳咳……我是说,假如你地位高贵,家财万贯,家里妻妾成群,难道你也不愿意想起?”
玄烨的眼眸因为馀正平没把住嘴巴的半句话而眯起。
此刻听到他的问话,半挑的唇角似笑非笑,他道:“谁又能保证我有那般的运气?”
玄烨讲得慢条斯理,全然不像是真失忆了单纯的无辜的寻常人,叫馀正平又想起了觐见皇上时,那叫人心惊胆战的可怕的打量,如一把刀在他肌肤上寸寸剐蹭,虽不疼,却叫他痒得慌,心中也乱。
馀正平没了话说,只能含糊过去,只道:“我也不知……总之,想起来了总比失忆好吧?”
玄烨并未回答。
等玄烨走后,馀正平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后歪在椅子上。
他虽是个知礼的人,但无人在的时候,他却是也舍得给自己放松的。
伺候在一旁的他自己带来的仆从跪上前去给他斟茶,又小心翼翼地瞧向自家主子的面孔,他道:“主子,您见了那位男子,怎么如此热情?”
馀正平却没有想到连仆从也看出了自己的热情来,他慢慢捧了刚斟出的茶慢慢品。
头往下低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懂。”
那是谁呀?
那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是万千山河的统治者,是掌控你我他生死的掌权人。
如今掌权人蒙了难,落在了这样小的地方深藏起来,叫人查寻不到。
光是现在,京城里派出了多少人来找?
就这样的尊贵,再如何热情也不为过。
馀正平只道他愚蠢,那仆从低着脑袋,跪在一侧,并不反驳,反而很是脸红。
是他眼拙了,指不定哪是个什么尊贵的人物呢。仆从如此想着。
泛凉的地板跪得麻木又生疼,可是仆从没有起来,在京城,等级森严之下,他们府里的规矩只会更多。
如今出门在外,他也不敢松懈。
馀正平没管这小小的仆从,他只是皱着眉,又喝着茶,心中想着事。
他的思绪满满当当,一会儿把自己陷入在见到万岁的惊喜中,一会儿又沈浸在只有自己知晓的慌乱中。
他现在还未定下心绪,颤抖的手指想要寻笔,又落下,实在不知现在是先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是把事情先压下先瞒住。
这一切都没个章程。
若是万岁没失忆就好了。
馀正平不可避免地想。
谁能想到万岁爷这么久没回去,居然是失忆了呢?
若是万岁爷没失忆,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决定,都不应该他来做,都应当由万岁爷来决定来抉择,而他自然无法越俎代庖。
可是,现在,他连该不该把事情背后的真相叫万岁爷知道都无法把控。
馀正平想到这里,捏了捏眉。
无法,他虽然是个京城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还读过几年书,却也没法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真去比较。
他只是小小的蝼蚁罢了。
“罢了,罢了。”馀正平叹一声,还是没下定决心,他觉得自己应当知会一声那些忠诚的肱股之臣,还要悄而无声警惕小心。
“去拿纸笔来。”他吩咐了一声跪在他脚下的仆从,等仆从去取纸笔的时候,却又捏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也并非毫无主见。
“首先,还得先去京城。”馀正平待在精美华丽的屋里,喃喃道。
纷乱无章间,他瞧见了屋里的摆设。
他想起了这个屋子的主人,或者可以称之为这个院子的主人。
桑氏米铺的掌柜于桑之。
在见到万岁爷之前,在见到于掌柜之前,他都没有把这位名声大噪的于桑之放在眼里。
他只当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埋米粮的生意人罢了。
但后来无论是见到万岁爷,还是见到于掌柜本人,都叫他这样自大又骄傲的念头被压了下去,叫他狠狠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哪里是个简单的生意人呢?
他想,瞧万岁爷对于姑娘的态度,恐怕于姑娘不仅要富贵半生,更是要一步登天。
馀正平难以描述自己今日见到的万岁爷与于掌柜之间的风潮涌动,那是很奇怪的很诡异的感觉。
他只是想,从小就手握权柄的万岁爷,哪里曾这样亲近过一个人?
哪怕是太皇太后,也叫万岁爷在私底下防备。
可是,馀正平想起他刚提出要留宿的时候,万岁爷瞧他的那一阵目光,直叫他胆颤心惊,直叫他不敢生出任何妄念。
那样冰冷凉薄的审视,让他看清了万岁爷深藏在底下,说明显也不明显,说隐晦也不隐晦的那一点独占欲。
那样的侵略性极强的眼神,他从未在有限的几次见到万岁爷时的眼睛里见到过。
“啊。”馀正平捂着脑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