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下山吗
虽然季远觉得自己每回叫“小白”都是喊狗子一样,但没有关系,反正白长贺不知道,而且能把一个剑仙这样喊来喊去,别的不说,心里还是很爽的。
只是第二天季远睁开眼睛,却发现白长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自己的床上来,正抱着自己的胳膊睡的正香。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床顶,自己有睡那么熟吗?
他只记得晚上两个人入房以后,看到白长贺的袍子上都是尘土,就让他洗个澡。
给白长贺去送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背脊,背脊上有不少淤青,应该是爬山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季远便在水运精华的珠子里撷取了一缕水运精华放入浴盆,这会让白长贺舒服一点。
因为他屋内的耳房里摆了仙蜕,就给白长贺铺了地铺,但没想到两人看似睡的好好的,但是今天早上一睁眼——变这样了。
他堂堂一个元婴——伪境,怎么会半夜有人上了自己的床都不知道呢。
呃,可能这就是书穿的区别?
季远想到自己早上还要去练武场监督弟子们习武,连忙将白长贺横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搬开,火急火燎地去拿仙蜕,还没有跑到门口便御剑离开了。
待到季远离开以后,白长贺懒洋洋地继续抱住季远的被褥,微睁的桃花眼又缓缓闭上,心情颇好。
季远这边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回去的时候却又犹犹豫豫。
他先去五长老那边转了一圈,又去宗主引仙那里逛了一圈,还将引仙钓上来的鱼拎了两条回来,最后才磨磨蹭蹭地回到了自己的浮玉峰——萧茶那里没有去,怕去了真的回不来,不敢去,根本不敢去。
季远刚从飞剑上下来,就看到白长贺往自己这边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起来是在槐树下看着书,旁边两个小童也赶紧过来迎接。
季远收起自己的狭刀,对白长贺笑了一下:“有没有……吓到你。”
白长贺很好奇地打量季远,一点也不掩饰眼中的好奇,这种眼神让本来惴惴不安的季远也变得坦然了起来。
白长贺问:“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仙蜕?”
季远有点惊讶:“你知道仙蜕?”
白长贺点头:“听说过,但是因为修仙中伪境极少,所以我……没有见过。”其实是见过的,但是因为是上辈子的记忆,白长贺还是没有说。
他接着道:“我听说仙蜕也是可以修炼的,等于伪境的修士多出了一个身外身。”
季远完全没有听说过仙蜕的事情,仙蜕这种东西他其实还是想藏起来,伪境这种事情太丢人,他都不好意思往外说自己已经返老孩童了,现在的半百之态是仙蜕了。因为心里一直回避着这个事情,所以对仙蜕的事情并不清楚,没想到白长贺竟然知道。
白长贺拉着季远在一边的石桌旁坐下:“我也是听宫里的一位御用修士提起的,他认识的那位朋友就是伪境,他将仙蜕修炼成了一具身外身,最后破除伪境,再次踏足大道。”
季远目瞪口呆,他是知道一旦身处伪境,基本上就是无法再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了,更何况在小说里,他直到被挖出灵根也是金丹境修士,所以一直以来季远都没有想过再进行修炼。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跳那么快到底是为什么,怕一场空欢喜,怕努力了以后也依然只是原地踏步,怕……
“阿远……”白长贺伸手握住季远的双手。
白长贺的手温暖宽大而干燥,把自己的手握住的时候,季远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把自己的手从白长贺的手里抽出来。
但没有抽出。
白长贺嗓音温柔:“没事的,阿远,我会陪着你修炼的。”
季远神色覆杂。
怎么说呢,我能不能再修炼,主要看你砍不砍我们宗门。就,很难评。
但是对方把话说到了这里,季远只好点点头。
话都说不出来,根本说不了一句。
白长贺的眉眼弯弯:“我听说修士一旦到达元婴以后,就可以固定自己某一个时期的容貌,但是伪境可以同时留下一具当时容貌的仙蜕,看来是真的。我看到了阿远以后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忽然伸手揉了揉季远皱起来的眉心,“很幸运。”
季远沈默不语,确实,像宋清玥这样年纪轻轻就跻身元婴,以后也看不到自己年迈的样子。
踟蹰了半天,季远还是开口道:“谢谢你……”
白长贺笑眯眯地继续在槐树下看着书,旁边的两个童子时常过来添茶,还凑在一起问白长贺各种问题。
“白公子,听说山下市井坊间里都是好吃的是吗?”
“白公子,听说糖葫芦可好吃了,酸酸甜甜的,你吃过吗?”
“白公子,我听师兄们说,山下过节的时候,满城花灯可漂亮了,真的吗?”
“白公子……”
“白公子……”
季远刚将仙蜕放回耳房,一出院子就看到两个小童正围着白长贺问着山下的事情。这两个小童婴孩时期就被爹娘送上了清明宗的山上,从来没有下过山,虽然平时不说,但看的出来他们对山下还是很好奇的。
白长贺也不嫌烦,跟他们说了一些山下的趣事。
季远伸手,一只手按住一个小脑袋。两个小童立刻噤声。
他们是很怕季远的,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很怕,在这个院子里呆久了,更怕。
季远的表情永远是平静与严肃的,一眼看去就特别的德高望重,跟任何人想象中活了很久的长老一样。
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很压抑,做好了不会得到表演,做错了会被罚不能吃饭。有一段时间,四长老经常罚他们,幸好有另外几座山峰的师兄弟接济一点,只是这几座山茫茫高,师兄们来送吃食也很辛苦,他们又不像那些修行弟子会御剑。
他们很羡慕师兄们的院子,每天都和亲传弟子或者长老笑嘻嘻的,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过的最好的日子,大概是四长老去闭关的日子,他们可松快了,天天就是吃,宋师兄的话,只要不吵到他,他也不会管他们。
天天就是吃,不知道哪一天四长老回来,他们又会挨饿呢。
但那一天四长老回来,他们再也没有捱过饿,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他们说话大多数时候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但是偶尔也会嘻嘻哈哈。
可能破境就是那么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他不再斥责他们,从景阳城回来以后,他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比起作为宋师兄的师尊,他看起来倒更像宋师兄的师弟,或者,更亲密?
然后又来了一位做客的白公子,他们浮玉峰上从来不会有客人的。
许久没有见到活的客人,他们太高兴了。客人来自山下,他们多想去山下看看啊,哪怕远远瞧上一眼也行啊,不知道山下的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当季远的手按住他们的脑袋的时候,一种久违的感觉一下子让两个人完全僵硬在了原地。
在四长老闭关以前,他们的声音太吵的时候,四长老不会出声提醒,而是将手放在他们的头上,当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至少今天和明天的饭是没得吃了。
有些事情即使看上去过去了,但某一部分会一直留在身体的记忆中。在半夜梦醒,或者是紧张的片刻,又或者是正常闲聊的时候,那种冰冷灰暗的东西会忽然出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季远低垂着眼帘看着那两具僵硬的身体,他刚才只是觉得这两个孩子太闹了,下意识地按住了他们的头,反正他们现在只到自己的腰,怎么按怎么顺手。
可是当他把手放到他们的头顶的时候,他才意识过来,糟糕了。因为那一瞬间,原主的记忆中划过关于他们俩的记忆。
两个孩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季远连忙松开手,放柔声音道:“过几天,我和你们宋师兄要去趟山下的七宝镇,这次带上你们。”
两个小童的表情立刻变得欣喜起来:“真的吗!”
“四长老,是真的吗!我们也可以去吗?”
季远点点头:“但是你们要乖,小白看书的时候,你们不要吵他。”
两个小童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拼命点头,倒退着跑开了。
季远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长贺用书轻轻地敲了敲他撑在石桌上的小臂:“我没有关系,也没有在认真看书。”
季远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然只是看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
他们没跑出多远,就开始笑起来。
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
可季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深刻地刻在了那里。
就像他一样,在他与白长贺正说笑着的时候,或者正并排纳凉的时候,他会忽然想起小说里描写白绝仗剑来到清明宗的那个场面。
仿佛一个黑暗的寓言。
在告诉你,有些事情,这辈子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