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大白 他的恋慕突然在十年后有了回……
少年后背的积雪才被黎瓷抖落, 胸前顷刻间又被雪花密密麻麻盖住。
污血透过单薄的里衣从雪里渗出,开成整片妖冶的血花,更衬得他面色乌青惨白。若不是他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几乎瞧不出半点生机。
他身上积雪太多, 得先擦净才能拖回马车,否则车内要全被染湿。
黎瓷当机立断,转身就钻进马车, “我去拿披风。”
寒风裹着冷意, 不停地急往耳边刮,容栀被吹得发抖,险些一脚摔进地里。为保持平衡,她索性揽着衣摆蹲下身去, 伸手就撑起披风, 替地上的少年挡住了不断袭来的霜雪。
似乎起了作用,他睫毛动了动,紧皱着的眉头隐隐有松动的迹象,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挣扎着试图睁开眼。
她从袖中伸出手去,想量量他是不是发烧了。掌心温热, 触到他额头的一瞬, 容栀不可自抑地缩了缩。
好凉,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额头有些擦伤, 碎石杂草嵌了进去。容栀小心翼翼地俯身,把表层不深的都摘了出来, 生怕弄痛他,她动作轻的过分。
即便如此,少年也警觉得很, 吃力地睁开眼,就想摸出腰间匕首。可他摩挲半晌,才想起那匕首早被人拿走。
他沈沈喘息着,试图看清容栀的样貌,“你是……来杀我的吧。”
眼睛被血翳模糊,他再怎么聚焦也不过徒劳。也许是终于认了命,少年只无力地睁着眼,一口气只出不进。
阿娘也死了,阿爹也早没了。
他苟活着,不过也只是从一处深渊掉入另一处火坑。
容栀正欲解释,覆在他额头的手却被突然一把抓住。他瘦得只剩层骨头,连捏着她的手,她都硌得作痛。
“求你杀了我。”他说。
容栀一顿,只当他冻傻了,“别担心,我会救你的。”
少年闻言却僵了僵,猩红无光的眼眸楞楞地瞧着她。
那是一双尤为可怖的眼,黯淡无波,如同蒙了层灰尘,又被血污占满,简直像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你!”容栀心下一慌,惊叫着就要甩开被他捏住的手。
他勾出个牵强的笑,想要安抚她,“别……”别害怕。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支撑不住,头一歪晕死过去。
………
“然后呢?”商九思越听越起劲,眼睛亮晶晶地期待道。
“没有然后了。”容栀抿了抿唇,淡淡道:“我那日替他挡风,自己也染了病。高烧后再醒来,他已经没了踪影。”
商九思不满地撇了撇嘴,“救了他也不说声谢谢,真没礼貌。”
容栀清浅一笑,并未搭话。不过是萍水相逢顺手而为,她本也没求过回报。
“要我说啊,你当时就该好好瞧瞧那人模样,若是长得俊俏,就逼他以身相许。”商九思恨恨地总结了一番,实在为容栀的不开窍感到痛心疾首。
容栀怔然不语,不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来的情情爱爱。
她喝了口甜汤,连同这句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商九思还有些意犹未尽,喋喋不休地追问道:“救人的感觉怎么样,不会常常想起他吗?”
“偶尔会。”容栀想了想,诚实道:“我自希望他好好活着,不枉费那日我救他的勇气。”那时她自身难保,本想一走了之任由少年自生自灭,却终是于心不忍。
他太瘦弱了,瘦得骨骼清晰可见,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一块好肉。如同受了伤的雏雁,碾落成泥奄奄一息。
隔着道屏风,谢沈舟听得一清二楚。他擡手抹了把脸,有血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又腥又苦,他却猝然无声笑了。
原来阿月全都记得,甚至从未忘却过。
并不是只有他一厢情愿的守着过去,那些支撑着他熬过漫漫长夜的细碎片段,突然间在十年后有了回音。
他攥了攥手中玉佩,正欲转身离去,流云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阁,阁主,若有事要同县主商议,烦请移步前厅。”
容栀和商九思皆是微楞。而后商九思双颊肉眼可见飞红,抓了一旁的丝帕就朝屏风扔去:“还以为悬镜阁是什么正经的,原也是偷听墙角的货色!”
丝帕柔软,哪有什么攻击力,还未碰着屏风就飘落在地。容栀起身捡过,冷着脸就毫不客气地朝屏风望去:“阁主还有何事?”
他按捺下心中潮涌,口中含着血,说话有些滞缓:“走错。”
饶是真的,也没人相信。商九思叉着腰就又要发作,容栀连忙把她劝住,扬声唤道:“来人,给阁主带路。”
流云刚要上前,裴玄却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挡在她与谢沈舟身前,“流云!小厨房有事找。”
流云惊讶地指了指自己,不确信地瞪着她。小厨房又不归她管辖,找她做甚。
裴玄才不管她,只讪讪一笑,打圆场道:“阁主这边请,侯府宽阔,稍有不慎我也会走错路的。”
容栀扬眉,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阿玄?你不是在药铺么?”
自谢沈舟调入玄甲军,明和药铺就全权交由流苏与裴玄。这几日协商花溪村之事,两人应是忙得脚不沾地才对,怎的这会就回来了。
裴玄只好扯了个由头,“回禀县主……我剑忘拿了!我这就走!”
说罢,她护着谢沈舟一路离去。
送走谢沈舟这个不速之客,两人兴致也被败坏得差不多了。商九思蔫蔫地坐着,懒精无神地打着盹。
她若无事,为何还不走?容栀心下疑虑,却也不好赶客,“若在沂州觉着闷,不如我改日带郡主逛逛?”
商九思摇了摇头,“子通不来找我,我才觉着无趣。”
容栀没有窥私欲,只当谢怀瑾在忙些有的没的,也没再追问。
谁知商九思叹了口气,一股脑全跟倒豆子似的说了。“前几日他同谢怀泽大吵一架,两人如今都还别扭着。你说至于吗,就为了一个都不存于世上的人,兄弟俩闹得狼狈不堪。”
她为这事也没少烦闷,在沂州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人诉苦,好不容易逮着容栀,只恨不能说个一天一夜。
想起谢怀泽昨日的失态,容栀心下笃定道:“你是说先皇长孙?”
“原来你知晓啊,”商九思嘴撅了撅嘴,埋怨道:“我还以为算是皇室秘辛,同谁也不敢提起,忍得可辛苦了。”
容栀:“……”确实算是皇室秘辛,只是谢怀泽告诉了她。
好在商九思也没多想,甚至愈发松了口气,“要我说,根本不算什么。皇兄登基十馀年,商醉死得尸骨都能化成水了。”
她狡黠一笑,小声道:“我们悄悄说,没关系的。”
“天和二年,谢氏来向皇兄要人,商醉便从京城被接回了江都。说来也唏嘘,他还未能回到江都,便在路上因病逝世了。”
容栀闻言颔首,面上一片淡然。
这倒是跟谢怀泽的说辞对上了大半,只是据谢怀泽所言,商醉真正的死因是惨遭毒打,而非对外宣称的病重。
等等,她眉头霎时间蹙成一团。
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容栀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心中隐隐有了荒谬的预感,“天和二年,不就是京城事变……”
商九思自然地补充道:“没错,先太子兵败被杀,圣上即位的第二年冬,其残部造反起义,一路逼至景阳宫,险些谋朝篡了位。”
她这番话如同石击静水,容栀右手无意识攥紧手绢,怔怔然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倘若谢怀泽与商九思所言非虚,商醉于天和二年冬日被毒打后扔到雪原,那么自己救下的……
容栀端起甜汤抿了口,想要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可手却险些连瓷碗都端不稳,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不,不可能。她偶然救下的少年,怎么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容栀沈着声开口:“天和二年,先皇长孙约莫几岁?”
商九思思忖片刻,天真答道:“八九岁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呼吸旋即一窒,容栀垂下眼,盖住眼底震颤,唇边扯出个覆杂的苦笑,欲盖弥彰。
凛冽风雪里,黎瓷的声音又回响在耳际:“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年!”
至此,尘埃落定。她不会愚蠢到安慰自己,世上有如此相似的巧合。同样的冬日,同样的荒野,同样的少年。
原来救了商醉的人,是她。
她眼底一寸寸凉薄下去,不消片刻便已恢覆镇定。事已至此,与其去想朝中会如何怪罪,不如筹谋好此后的对策。
既然商醉没死,他到底身在何处?当年高烧醒来后,黎瓷只说那少年被亲属接走了,并未说具体去向。
可他无父无母,唯一的亲族还想置之于死地,谁会无缘无故接走他。
一刻也无法再等下去,容栀起身就朝商九思毫不客气道:“今日药铺还有事要商议,郡主还先请回吧。”
显然未料到她会如此突然的赶客,商九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赶本宫走?”
容栀语气冷硬了些,不留一丝馀地:“实在是公务缠身,日后我会亲自上门赔罪。”
商九思还欲再说,容栀却先一步出了花厅。她心中乱成一团,思虑万千,一时未看脚下,迎面险些撞上个人。
容栀退后一避,疑惑擡眸:“流苏?”
只见她气喘吁吁地扶柱站定,而后连连请罪,即便尽力掩饰,却难掩面上惶恐。
裴玄方才刚走,现下流苏也回来了。裴玄性子使然,忘了东西还能理解。
但流苏向来沈稳,除了面对长庚,平日何时见她这般慌乱。
顺气须臾,流苏端正行了个礼,而后急忙跪了下去:“县主!明和药铺出事了!”
“库房账簿全被翻得一团乱,黎,黎医仙……”
容栀立时皱起眉。光天化日,药铺怎么会遭了贼。
“黎姑姑怎么了?”她扶起流苏。
流苏咬了咬牙,无助道:“黎医仙坐诊到一半,突然没了人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