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掉马!!) 是从头到尾都在……
流云发现, 自家县主今日尤其的心不在焉。
那平日本就猜不透心绪的脸上,倒也不说有多寒气逼人,然而却平淡地诡异, 看得她心底发怵。
“县主, 您的帷帽。”她指了指容栀脖颈前挂着的帷帽,小声提醒道。
从方才上了马车,县主帷帽脱到一半, 忽然僵了动作。而后这帷帽就靠着根细绳垂在她胸口, 随着马车颠簸起起伏伏,滑稽异常,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容栀置若罔闻,不知在沈思什么, 只低垂着眼眸, 一言不发。
流云自讨没趣,只得眼观鼻鼻观心,蜷缩在马车角落不再出声。可那帷帽实在碍眼,她踌躇了片刻,又忍不住朝容栀望去:“县主!帷帽!”
流云擡高了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容栀终于动了动, 而后面无表情地擡眸, 机械地解开了帷帽的结。
对谢沈舟起疑之事,她暂未告诉阿爹。一是避免打草惊蛇, 二是不愿错怪他。
容栀随手取过冰鉴,抱在怀里, 凉意刺骨,激得她头脑清明不已。
行至主街,小贩叫卖哄闹声嘈杂起来, 流云掀了一角帷幔,好奇地伸着头往外探。
流云是几个侍女里最天真的,万一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容栀淡淡问道:“假设有个人,悄无声息骗过主人潜入其府邸,其目的是什么?”
“啊?”流云缩回脑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县主在问我?”
“嗯。”她似是倦极,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是与主家熟识的人吗?”
容栀不言,算是默认。
流云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杀人啊,或者偷东西。”说罢,她又瞥过头去,透过缝隙,兴奋地看外面街景。
这话似块石头般从天而降,却并非“大石落地”,让容栀安心。而是径直坠下,把她的一颗心砸入了地底。
你看,不是只有自己那么认为。无论是谁,都能知晓他定然撒了谎。
是从头都在撒谎骗她,还是只在刚才,谢沈舟为着玉玺,才逼不得已才骗了她?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得喉头有些微涩,有些发酸。她是有傲气的,自诩冷静清醒,理性过人,绝不会被谁随意诓骗了去。
因此在谢沈舟进入侯府后,她才会继续派人跟踪他,时刻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并未完全信任过他,也理应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打算。
可为什么当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摆在眼前时,她却踟蹰不前,犹豫不决,甚至本能地就找各种借口,试图替他圆上。
流云心已经飞到了车外,容栀心下慨叹,竟有些羡慕起她的无忧无虑。
容栀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碎银,塞进流云手心:“方才答得不错,赏给你了。慢慢玩,玩够了再回来。”
流云惊喜不已,笑弯了眼,急忙道过谢,迫不及待跳下了车。容栀默默瞧着她身影被人潮淹没,才彻底冷了神色。
侯府门前,容栀与两架马车不期而遇。其一是带着账单前来校对的姚肃,而另一辆马车……
她揉了揉太阳穴,不愿面对朝她而来,笑得比花还娇的某人。只觉得冰鉴中化得水晃荡作响,如同商九思脑子里的。
只见她欢快地跑近,又压低嗓音八卦道:“你怎会认识姚肃?”
容栀边朝姚肃颔首示意,边答道:“他是陇西商队首领,与药铺有合作。”
商九思瞪大了眼,“你可知他从前的身份!”
“威震八方的卫国大将军,就是他。”
容栀无甚兴趣的点点头,内心毫无波澜。若不是她习惯对合作对象背调,此时可能也会讶异。
大雍朝最高级别的将领,曾经威震八方,四海皆知。圣上继位后,他乞骸骨后解甲归田,隐去功名,游走于坊市之间。
好不容易遇着个也知晓废太子一事,能说的上话的人,商九思说话根本不脑子,劈里啪啦道:“那你就该知晓,他卸下兵权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他曾经是废太子党羽。”
心下想着谢沈舟的事,容栀完全没放在心上,敷衍道:“原来如此。”
生怕她不信,商九思煞有其事地连连点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容栀实在无力再扯应付,便僵着一张脸道:“郡主怎的未走?”
商九思娇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她踮着脚,神色如同倨傲的小凤凰:“本宫是堂堂郡主,怎有被赶客的道理!我守在这,自然是等你回来。”
容栀自觉把她脾气摸得清楚,眼下愈发淡定:“等我回来,然后?”
“然后,然后,”商九思险些被她问住,顿了一瞬才又雄赳赳道:“然后跟你说这镇南侯府也不过如此,本宫一刻也待不下去,这就打道回府。”
容栀躬身一礼,神色漠然,礼节却是挑不出一丝错:“恭送郡主。”
商九思无言以对,只好扬长而去。
姚肃递上单据,“你同那小子互通心意了?”
容栀一楞,心头涩意更甚:“他告诉您的?”
“哪能啊。”姚肃摆了摆手,抚着长髯得意道:“他就是个锯嘴葫芦!但你姚伯伯我是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小子春风满面,滋润的不得了。”
蓦地,她眼前又浮现出谢沈舟常挂着的,温润柔和的笑。
心湖被搅得一团乱,容栀面色有瞬间的凝滞,很快平静如常:“若没有别的事,我送送姚伯伯。”
姚肃点了点头,心下却疑惑不已。
这明月县主今日,怎么也学会下逐客令了。
………
容栀未回侯府,而是转头去了扶风院。
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挂绳上晾着他的常服,竹凳上放着拆开喂了一半的鱼食。
还有谢沈舟不知从哪移植的海棠树苗,虽尚且瘦弱幼小,却也迎风而立。
处处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容栀坐于海棠树旁,拿起水壶浇了点水。她想起了广济寺那一夜的海棠,洋洋洒洒,如粉色的星子飘然坠落。
想起谢沈舟攀折花枝,说要送阿娘一份礼物,却将另一枚海棠花环带在了她的腕上。
不会再有了。那样漂亮的海棠花环,和那样柔和的寂寂春夜。
她深吸一口气,却只能闻到他衣衫上飘来的朱栾香。
容栀抿了抿唇,忽然双手掩面,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院外响起三声竹笛,是去找黎瓷的亲卫队回来了。
她移开手,眼底一片清冷淡漠:“进来。”
长庚快步而入,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回禀县主,碧泉山庄并未发现黎医仙的身影。需要继续追吗?”
容栀冷冷质问道:“追去哪?”城门紧闭,倘若是绑匪劫走,黎瓷一定还留在沂州。倘若是她自愿逃走……
她太了解黎瓷,只要黎瓷不想被找到,就有办法永远不让别人找到。
“派几个人守在碧泉山庄,别的都撤回来。”
容栀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一点光。思忖良久,她补充道:“还有,把之前查到的江都谢氏族谱,呈上来给我。”
长庚惊愕擡眸。
“轰隆,”艳阳高照的天际,一道惊雷破空而出。
只是瞬息之间,滚滚乌云如墨汁奔腾宣泄而来,将整个扶风院照得阴沈一片。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竹凳上,无声无息地翻完了谢氏族谱。
真傻啊。
容栀曾先入为主的以为,谢氏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嗣不在少数,谢沈舟作为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自然也说的通。
可她真的翻看完族谱,才意识到谢氏虽多龃龉,在某些方面却又古板守规。
譬如对待血脉,其态度却尤为慎重。即便是早已被逐出家门的旁支,在族谱上也有寥寥几笔。
若非外力干涉,万不得已,谢氏不会轻易将子嗣除名。
“私生子谢沈舟,母族不认,主母刁难,冒死逃出江都。”
“先皇长孙商醉,谢氏女所出,皇室不认,谢氏苛待,于天和二年被救,醒来后不知所踪。”
她此前一直纠结于是谁带走的商醉,还要多谢隋阳,方才在府门前提起了姚肃的身份。
于宣纸上,容栀冷着脸写:“姚肃,先太子党羽。”
她是如何识得姚肃的?容栀摩挲过“商醉”二字,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终于被抽空。
恰好她需要,去药市又恰好遇到谢沈舟,而恰好他认识一户院子里堆满的人家。那户人家,就是姚肃。
在她结识姚肃以前,谢沈舟同他,早已相熟了不知几年。
有雨滴在了她额头上,而后是手背,于宣纸上将商醉二字晕开,墨迹一路蔓延着,最后竟与谢沈舟的“谢”字连在了一起。
所以那夜谢怀泽瞥见她掉出来的纸页,才会顿时有如雷击,才会拽着有谢沈舟笔迹的纸页久久失神,才会有那样落荒而逃的失态举动。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认出了谢沈舟的字迹,与死去的先皇长孙商醉,如出一辙。
容栀冷冷地笑了。
那笑意凉薄又覆杂,夹杂着恍然大悟的讽意,不达眼底。
长庚静立在一旁,只觉得她的侧脸隐在乌云里,前所未有的冷硬与陌生。
他不知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些端倪。他是容栀的亲卫,只需尽好护卫容栀的本职。
“县主,快要下雨了。您进屋去吧,逐月郎君公务在身,今夜大抵不会回来了。”
容栀闻言未动,将写着商醉名字的纸页一点一点撕烂,直到破碎得无法再拼凑出完整全貌。
她站起身,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只吩咐道:“派人跟着姚肃,一旦有离开沂州的动作,即刻拦下。”
“是。”
背对着长庚,容栀身影纤细,却沈稳非常。快进屋时,她用那几欲要淡进雨雾里的嗓音道:
“若谢怀泽登门,只说我事物繁忙,不见。”
长庚只怔了一瞬,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属下领命。”
此前容栀心下还纳闷,谢怀泽来沂州许久,也不见去明和药铺看诊,怎的自己随口一提,他倒是听进去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写满谢沈舟字迹的账簿。
他需要账簿进一步求证,当年被毒打后扔进雪地里,世人皆以为死无全尸的商醉,与如今的镇南侯府门客谢沈舟,是同一个人。
但她无需听谢怀泽如何说,也不急着姚肃求证,甚至可以先不拆穿谢沈舟。
他是伪造身份骗了她,这一点无可辩驳。
但是她不相信,不信他所说的心悦已久,也是装出来的。
她要听谢沈舟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