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毒食子 是谢沈舟用雀鸟传回的信。……
裴玄比容栀预想的动作还要快, 她才被侍候着沐浴梳洗完毕,裴玄已然提着个鸟笼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才一揭开蒙着的黑布,那青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对着容栀:“臭脸小娘子!臭脸小娘子!”
容栀支着下巴, 一手端了小碟饲料推了过去, 就在青鸟伸出鸟头想要啄食时,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将饵料收了回去。
也不管青鸟听不听得懂,她问道:“你见过我?”
那青鸟聪慧得紧, 歪头瞧了她半晌, 确定不是它的主人后便开始东张西望,假装没听见容栀叫它。
容栀也不急,继续用碟里饵料引诱着,“不想吃?倘若在花溪村见过我你就叫两声, 这碟饵料都是你的。”
饵料的香气诱鸟至极, 在容栀的扇风下愈发四溢。那青鸟接连几日的赶路,已经许久没尝过虫子的滋味,它垂着脑袋,鸟嘴里口水拉得老长。
“咕咕。”它最终向食物低了头。
容栀并不意外,只轻点了点头,而后满意地将饵料推了过去。那青鸟顿时双眼放光, 饿虎扑食般将半个身子都挤出了笼子外, 狼吞虎咽地吃着。
城门接驾时,她同青鸟并未见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花溪村, 这青鸟飞到了花溪村。以青鸟被训练开化的程度,若说它能精准地绑着药包而后往井水里投下, 容栀也毫不怀疑。
红缨于花溪村投毒的动机是什么?要不是她及时发现,在悬镜阁驰援下控制住毒症,隋阳郡主一旦进入沂州地界, 接触了沂州水源,同样也有感染风险。
商九思待红缨不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主仆情谊的,红缨为何能置其安危于不顾。
况且红缨说这青鸟是她偶然于郊外猎场捡的,而后就一直养在宫内。这话,也就商九思会信。
宫内?容栀眉头一蹙。
倘若红缨真是陛下埋在商九思身边的暗棋,青鸟莫不是……陛下暗中赏给红缨的。
思忖了一会,容栀淡淡朝外唤道:“裴玄。”
裴玄生怕惹她厌烦,一直抱剑立于门外,听见容栀叫唤,才急忙一推门闯了进来。
容栀上下逡巡一圈,才不紧不慢道:“你觉得陛下为何无缘无故,要赏给宫女一只价值不菲的鸟。”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裴玄一头雾水,“县主这是何意?”这青鸟是陛下赏的?她眨了眨眼,懵懵地等容栀解释。
只听容栀说道:“若是要赏赐,金锭银块,不是更合适吗?”
裴玄对商世承没什么好感,撇了撇嘴直接道:“那肯定是他另有所图啊。”商世承这人多疑善妒,为一己私欲陷害先太子,也并不体恤爱护大雍子民。
容栀不置可否,整个人平静地过分:“这只青鸟曾见过我,在花溪村。”
裴玄楞了楞,而后疑惑道:“花溪村投毒一事,官府不是迟迟找不到凶手么?”
倘若在这么毫无头绪下去,她都快要以为花溪村水源不是人为被污染发。
容栀眸光微动,眼底冷意一片:“不是人为,当然找不到凶手。”
裴玄不太认同道:“鸟怎么会有投毒呢?它再聪明,也不过是听主人命令。”
而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捂着唇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县主的意思是……红缨?”
“红缨不过是商世承放在隋阳身边的眼线,你猜她是商世承的人,还是隋阳的人。”
是很不可思议,但这样作解,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是红缨想要花溪村几千口人的命,是商世承。毒杀自己的子民,将罪责转移到阿爹秉公不利。
当今这位圣上,意欲何为?是想让阿爹失了民心,交出兵权,还是剑指已经死了的先皇长孙殿下?
说到这个,裴玄如实将方才潜进郡主别苑的见闻都交代了:“隋阳郡主似乎有腿疾,而且时日已久。每日晚上红缨会亲自跟郡主煲汤药,督促她喝下然后按摩腿部。”
容栀警觉起来,只觉红缨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商九思腿部受过伤,她是知晓的。似乎是儿时被刺客意外所伤,将养了许多年,再接回宫之后,便是商世承对这位表妹过分偏爱的独宠。
“把她的药渣想办法弄点过来。”都是天威难测,她倒是要看看当今圣上,心理到底想的是什么。
裴玄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县主还真当她是什么会隐身的绝世神偷不成!
隋阳郡主别苑里守卫森严,除开玄甲军不说,还有一支宫内借调的侍卫,别苑简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容栀饶有耐心,掰着手一桩一件数着:“当今圣上,自继位起大兴土木,求仙问药,抓壮丁修筑行宫,民间怨声载道。”
她顿了顿,而后颇有些清冷的眸光,直勾勾盯着裴玄:“这些,可不算什么新鲜事。”
卧房内霎时静默无声。笼子里的青鸟已软趴趴贴在笼底,因那加了药的饵料,无声无息地沈睡过去。
“商醉想要皇位,不是么”所以他才大费周章求得自己信任,在镇南侯府的庇护下渐丰羽翼,一步步谋夺代表天命的玉玺。
裴玄隐隐悟出些她的言外之意,诚实道:“殿下本该是太子,而不是如今游离于各族之外的,所谓孽种。”大雍立朝以来便是拥立皇长子,从未变叠。
若不是先太子遭人陷害,以殿下的才学,本该立于庙堂之上,受万民敬仰。而不是如今这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自商世承继位以来,大雍朝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百姓都有目共睹。但即便商世承是千古明君,她也会毫不犹豫为殿下做个乱臣贼子。
裴玄手上,长剑闪着森寒地幽光,“我是殿下手中的刀,便只需护他安危,助他拿到想要的权力。”
容栀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镇南侯府与皇长孙殿下,如今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倘若商世承打定了主意要动镇南侯府,那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纸包不住火,他们藏匿商醉一事,只待有心人一做文章,侯府面临的,将是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裴玄咬了咬牙,颇有种壮士去兮的悲怆,把剑利落地往腰间一别:“郡主的药渣,我去偷。”
………
三日后,辞花节。今岁镇南侯府做东,晚膳时邀了各个世家,连同谢氏和郡主共席。
容栀忙得脚不沾地,因而也没太去想谢沈舟的事。
倒是她让裴玄去偷的药渣,裴玄试探了几次才终于得手。
“郡主那宫女也太谨慎了,”裴玄抹了把汗,又左右瞧了瞧,确认并无可疑之人后,才从袖中掏出了个小包袱。
想起偷这药渣的种种艰辛,裴玄就吐槽般抱怨道:“倒药渣搞得跟比我埋尸还繁琐,走了十几里路去山里,还得挖个洞。”
侍从将池里荷花修整得错落有致,容栀又细心地指挥着,将蔫了败了的全都挑出来。这才拭净手上尘土,踱步上前将药包接过。
裴玄一转头,就瞥见案几上被她当废纸随意丢着的那叠密信。
是谢沈舟用雀鸟传回来的。每日一封,风雨无阻。
初初她同容栀提起时,容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冷着脸就叫她,:“扔了吧。”
裴玄自然不从,只装作没听见般小心地摆在里她书房案几上。
县主不过是在同殿下赌气,她那么心悦殿下,没几天定然就会想念殿下,那时,县主就会拆开书信了。
可连着几日,裴玄愈发捉摸不透容栀。不闻不问,既不扔掉那些信件,也从未动过拆信的念头。
裴玄舔了舔唇,忍不住心疼道:“县主,殿下处理公务时,从不同谁互通信件,就连批注也是能省则省。”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能让谢沈舟写长信,还是一连几日,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容栀不为所动,连眼神都不施舍给那堆信件一个。
裴玄只得换了个角度继续劝:“县主,这些真是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写的。那雀鸟来回传信,累得不轻。如今已堆了好几封,您真的不拆开瞧瞧吗?”
容栀只觉得好笑。他当她是什么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就因为是他“百忙”之中写的,她就必须要接受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将那沓信拿了过来。
裴玄眸光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刚有了些喜色,就听见“刷啦”一声。纸张撕碎的声音。
容栀面无表情,将那叠信纸揉得面无全非,然后扔进了废纸篓。
裴玄石化在原地,脸色难看无比。
黑褐色的药渣,混合着浓烈的苦味在空气中炸开。裴玄吃惯了药铺的利口药,往日定会捂着鼻子往后仰。而如今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见般。
容栀伸手捏了一点,先是拈开后辨认了一二,又将煮制后看不出形状的药渣缓缓凑近鼻尖。
麝香的味道。她迟疑了一秒,重又举着整个药袋扇闻起来。越闻,她面上表情愈发凝重,甚至浮现出几丝困惑。
裴玄只觉容栀面色变了又变,这才敛下心神,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县主到底闻出了什么,横看竖看,都是黑乎乎一团啊。如同殿下与县主之间,茫茫然不可辨。
她张了张唇,却识趣地缄默,乖乖等着容栀发话。
虽说悬镜阁明面上是医馆,但实则做的多是烧杀抢掠的生意,裴玄对于药理一窍不通。
再擡眸时,容栀一双眼冷沈,如燃尽的馀灰,“你亲眼看见,商九思每日服用的,就是这副药?”
裴玄心尖颤了颤,却依旧拍着胸脯如实道:“没错,我观察了好几日,我敢作保,隋阳郡主服用的就是这副。”
这副药主体是马鞭草,龙骨没错,都是生筋健骨的上好药材。可偏偏里面还加了计量不少的金何首乌。此物最是疏通,龙骨还未助商九思的腿痊愈,就会又被金何首乌的通血能力冲散。
如此反覆,商九思的腿外看似观无异,实则等不到来年,就会彻底根骨腐坏,馀生都要靠轮椅度过。
而且龙骨最是壮阳,若裴玄说得没错,从商九思腿伤后开始服用,如今大抵已阳虚过剩,她的生育能力……
侯府装点了应季的鲜花,馥郁芬芳,一派生机。日头不算毒辣,温柔地从天上倾泻而来,却照得容栀头昏昏沈沈,重心一歪就险些往后倒去。
幸好裴玄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扶住了她:“县主,您小心些。”
“裴玄,”容栀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眼眶生疼,下意识攥住裴玄的衣袖:“你说,是谁想害隋阳?”
裴玄不知她心中思虑,只天真地将她扶稳,而后大咧咧道:“她可是隋阳郡主,大雍朝最尊贵的郡主。况且又深受商世承宠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有她害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害她?”
容栀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商九思是最尊贵的郡主,而她呢?她生下来并未封号。直到景阳宫事变,阿娘为护驾替陛下挡了一剑,才有了她,清河郡皎皎如月的,明月县主。
她血气禁不住地翻涌,而后胃里一阵痉挛。容栀捂着唇就不管不顾地往后院跑。
变故来的太快,裴玄焦急地在后追赶:“县主!县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大夫。”
容栀伸手往后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跟着。裴玄只得听令,不断于庭中踱步。
容栀面色青得可怕,直奔向盥盆就张着唇,止不住地干呕。她今日滴米未进,吐了半晌,除了酸水,什么都不见。
她脱力地扶住盥盆,指节深深地扣在铜盆边缘,直止泛白。
初见时商九思娇纵的脸庞又倏然浮现在心头。她蛮不讲理地,说丢了门客,她就在再赔一个给自己。还有她烦恼又甜蜜地抱怨,说谢怀瑾对她爱搭不理。
虎毒商且不食子,商世承为何能这么狠毒。
此前她还同陇西商队打探过,姚肃说金何首乌是御贡,今岁产量低弄不到。
也就是说,商九思吃得这副药是宫里开的。没有哪个御医敢对商九思下毒,也没有理由。况且宫内不止一位御医,换了几位都并未发现药方理的问题。
只有一个理由。是陛下的授意。他不仅希望商九思终身残疾,还要让她失去生育的权利。
饶是容栀不愿承认,但这确是对于大雍朝女子来说,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