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重逢) “这位便是商醉。”……
三年后, 陇西郡临洮城内。秋雨缠绵了数日,没有放晴的迹象。一架马车停在了装潢古朴的药铺后门,麦冬利落跳下了车, 撑起油纸伞为容栀挡雨。纵然如此, 她的裙裾还是在踏入药铺时湿掉大半。
麦冬连忙替容栀笼起裙裾,推着容栀进了厢房:“小姐,您快些去换件衣裳, 担心着凉, 我去煮了水拿来给您暖暖。”
容栀点了点头,从柜子里翻出备好的裙装。
“轰隆”,天空劈下来一个惊雷,吓得前厅的小娘子们先后叫了起来。
室内似乎更暗了, 容栀边擦拭着发尾, 边找出油火点燃了烛台。
纵然换了干净衣裳,身上却还残留着水汽的粘湿,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将手贴近了火苗,慢慢烤着,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临洮郊外包了几十亩地, 雇了不少农户帮她培植草药。如今正值收获, 可今年雨水丰沛,倘若再这样阴雨, 草药得不到及时晾晒,可就全部作废了。
该怎么办?在心里思索了一阵, 容栀依旧没什么头绪。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也罢,还是先不想了, 那卜卦先生说明日就会晴,保不准是真的。
前厅传来小娘子们的调笑声,想来是流云又逗新来的药师们玩。这三年明和药铺扩张的很快,临洮丶颍川丶下邳都有了分店。当时出走沂州,她只带了流云,将流苏留在了沂州管事。麦冬是初来临洮时,在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这些年她也不是一直久居临洮,只是临洮战略意义特殊,又逢陇西节度使的老夫人大寿。她才亲自看着临洮分店。
前厅笑闹声愈发大了。还是得管教管教流云,别教她吓着这些小娘子。这般想着,容栀便起身往前厅走。
“你说这天儿什么时候才能晴?整日下雨,衣裳都晾不干。”黄衣小娘子杵着柜台叹息道。
另一个白衫小娘子附和道:“叫我说啊,这天不晴,生意可难做。我家夫君都好几日没活干了。”
流云望着空空如也的药铺大堂也惆怅起来:“一下雨,来买药的客人都少了许多。有人生个小病也懒得出门,拖着等着天晴呢。”
黄衣小娘子突然瞪了瞪眼:“这雨哪有悬镜阁可怕!先是学着我们推出养生食疗,现在又搞什么新老客回馈 ,这不是摆明了跟我们抢生意!”
明和药铺初入临洮时,悬镜阁已经在此盘踞了许久。几乎包揽了药铺生意。容栀便打出差异化,百姓都因她推出的养生概念而觉着新奇,药铺也因此站稳了脚跟。只是这些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悬镜阁很快便有样学样,客流便又被悬镜阁抢了去。
“说起悬镜阁,他们那位阁主,你们知道罢,”黄衣小娘子比划起来:“那天游街我远远看了眼,真是长的好看极了!”
流云不服气地哼道:“那阁主算什么美人,比不得我们县……小姐一根汗毛!”
差点说漏了嘴,流云连忙擡手打了自己两耳光。县主出沂后一直隐藏着身份,对外只说是商贾家的小姐。
更何况她还在沂州时,在镇南侯府见过悬镜阁主,当时明明是个男子。怎的突然变成了女的?
流云还未想清,便听到那黄衣小娘子继续道:“可是追求她的人多呀,临洮多少郎君拜倒在她的榴裙下。就连节度使嫡子,都与她有过不少艳情传闻呢。”
那白衫女子突然急了眼:“你胡说,秦郎才不会喜欢她那样的!”
临洮节度使的嫡子,秦惊墨,传闻中俊逸非凡,才学惊世,是临洮世家郎君中最出挑的。
想到秦惊墨,白衫女子托着脸露星星眼:“好几日不见秦郎,我心里想得慌。”
“皇城那位驾临临洮,他肯定忙着接待去了。”
流云消息没有他们灵通,懵道:“谁呀?”难不成是圣上?可当今时局动荡,圣上应当是不敢出来的。
黄衣女子夸张地捂着嘴:“哎呀呀,可快别说了。先皇长孙你都不晓得?就是那位死了多年,突然又诈尸覆活的皇长孙,商醉呀。听说他身高八尺,英武勇猛,俊逸不输秦郎。不过也有人说他生的极差,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
前厅与后院隔着一扇雕花屏风。麦冬端了姜枣汤,在厢房没有寻到容栀,便只好来前厅寻。
只见一道身影站在屏风后,麦冬险些被吓了一跳,凝神才看清是容栀。她疑惑道:“小姐,您怎么站在这?我还四处找您。”
前厅突然噤了声。
容栀面色如常,端起姜枣茶暖手,嘴角还噙了点笑:“我一个人待在厢房还得另点烛火,浪费。”
麦冬自责又心疼:“小姐,如今我们有钱了,花在您身上的不叫浪费。”她是最早跟着容栀的,初初那会,药铺处处受限,举步维艰。最难的时候,为了在各药铺周转,她与容栀吃糠咽菜,晚上也舍不得多点烛火,早早便睡下。
前厅众人不知容栀是否听见方才那些话,或者听见了多少。直到容栀走近,也全都埋着头不敢吱声。
见容栀神色懒倦,麦冬便板着张脸训斥道:“黄莺,白术!药铺雇你们来不是玩闹的,也不是嚼舌根子的,管好自己的嘴。你们惹了事不算什么,牵连了小姐怎么办?”
小娘子们异口同声认起来错。“是……”
“对不起,小姐……”
麦冬气消了大半,却还是说道:“尤其是你流云,身为前辈,不言传身教也就算了,怎么还跟着一起闹。”
流云麻溜地发誓:“小姐,我下次保证不会了。”
容栀知晓她就是孩子心性,只道:“这会药铺没什么客人,倒也不碍事,以后多注意。”
黄莺见她没有责罚,便大着胆子道:“可是小姐,难道就这样无动于衷,看着悬镜阁把我们的客全抢了么?”
容栀笑了笑,气定神闲地坐下:“麦冬,把农户送的饼子分给他们尝尝。”
几个小娘子嚼着饼,倒还真忘了这一茬,有一搭没一搭也不知说到了哪儿去。
流云却是把黄莺的话记心上了:“小姐,秦老夫人的寿宴上,您一定会艳压群芳。让悬镜阁那个什么凌霜看看,谁才是真美人。”
容栀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凌霜她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她很欣赏她,将悬镜阁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这悬镜阁真正的阁主……
也不知传闻怎么传的,他若是奇丑无比,那么天下恐怕就没有俊逸的儿郎了。
容栀想起了那双沈黑清润的眼睛。而后是疏朗的眉,挺括的眉骨与鼻梁。
谢沈舟。不,他如今已经是商醉。只是过去三年,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他面部的细节。
她知晓他过得不错。认祖归宗,连连受赏,成了朝中最显赫的红人。
“小姐,小姐?”流云见她一直不答,不知看着何处发呆,担心她冻得失了神,用手在容栀眼前晃了晃。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她很快恢覆往日的静然:“我去赴宴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有别的要紧事。”
再过半月,便是陇西的天医节。按照惯例,这一天要用墨水和朱砂混了药,涂抹在每个人的额头和腹部。还会有免费的义诊和派药。往年都是悬镜阁承揽,但今年不同,他们明和药铺也可以争一争。
哪家药铺能获得承办权,哪家药铺就能代表整个陇西。陇西素来是药材产出重镇,意义非凡。而陇西太守势微,权力集中在节度使秦满志手里。因此参加寿宴,结交秦志满,甚至是留下好印象至关重要。
白术担忧道:“可那些官老爷素来看不上商贾,尤其那个秦二小姐,脾气古怪。而且悬镜阁肯定也会去,小姐去了还不知会被如何刁难。”
容栀倒看的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众目睽睽,他们也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她与秦府还算有几分交情,从前秦府也是来订过药材的,除开寿礼还未敲定,还算有底气。
有人支招道:“小姐,带几个侍卫去!”
有人应和:“对呀对呀,长钦侍卫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小姐。”
容栀皱了皱眉,没说话。参宴的女眷不少,秦府恐怕不会同意客人带些打手侍卫。要真闹起来岂不乱了套。
房檐上突然垂下一条腿。不知那里何处藏了人,黄莺已经吓得尖叫起来。
长钦跨坐在房檐上,一条腿在空中荡着。他怀中抱着把桃绯色的短刃,垂眸不爽:“聒噪。”
黄莺生怕惹了他,默默缩起来减少存在感。
长钦睨了眼容栀,冷冷开口:“你可以不去,我必须得去。”
容栀:“……”这话说的。她如果不去,他怎么去?
“听说商醉也会去?”他自顾自道,听起来是问句,实则是陈述。
流云可不怕他,嗤道:“怎的,你同皇长孙有仇?”
长钦将短刃入鞘,从梁上跳了下来,翻了个白眼:“关你何事?”
“行了。”再说下去两人又要不欢而散,容栀打断了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长钦这家夥,只告诉了她秦府有他必须去取的东西。如今看来,似乎与先皇太子一脉,有些恩怨。
只是她不知,长钦找谢沈舟,到底是为恩,还是为怨。
小娘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容栀有些头疼,捧着姜枣茶啜饮几口后,她才幽幽道:“我自有法子让你进去。你行事谨慎些,别暴露了身份。”
然而长钦没想到,容栀说的法子竟然是这样。
……
临洮城内,通往秦府的巷道上,装饰低调的马车笃笃地驶过。马车内却没有这么平静。
长钦快要炸毛了。
他发髻上插满五颜六色的簪钗,长钦欲伸手去扯,却痛得他龇牙咧嘴。
“这都什么东西,我的头发!”
可他刚举起手,身上那件丝绸中衣便不听话地往上滑。眼见快要走光,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扯衣摆。
看着这副滑稽样,流云简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一个人乐还不够,她拍了拍容栀的手,指着长钦嘴上的口脂:“小姐,你快看他!”
容栀弯了弯眼,周身冷淡的气息也散了不少。
长钦耳根简直红透,气呼呼地质问容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容栀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两手一摊:“是你说无论如何都要进秦府的呀,那不就只能扮做我的侍女。”
麦冬也捂着唇帮腔:“不感激我们花时辰帮你打扮也就罢了,反而还怪起我们来了。”
长钦气结,双手抱胸哼了哼,愤愤道:“故意给我插这么多珠钗?”他又指了指身上的烟笼梅花白水裙,“让我穿这样的裙裾?”
容栀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这裙裾朴素淡雅,很方便你待会行动。”
长钦:“你……”她说得都没错,但是自己怎的就如此不爽?忍了半天,他用袖口在唇上用力蹭了蹭,将艳红的口脂蹭掉。
自从离开沂州,在外面经商漂泊几年,她倒是性子变了些。按流苏的话说就是没那么冷了,会打趣别人了。
谈话说笑间,马车在巷道死角停了下来。再往前便是秦府宅邸,人多眼杂,容不得差池。
容栀收敛了笑,淡道:“把你的短刃收好,别被护卫搜了去。”
在这事上长钦倒没意见。他利落地将短刃揣进衣兜暗层,盯着容栀郑重道:“进府后,我寻个时机潜入入院。倘若有事需要我,便吹竹笛三声。”
长钦与她差不多的年纪,或许还要比她小出一些,此刻一本正经板着个脸,倒是有几分喜感。容栀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笑,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许是来得恰好,秦府门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好不热闹。麦冬扶着容栀下了车,便已经有熟识地官家小姐围了上来。
容栀立时展眉笑了,与那人攀谈起来:“许久不见,王姐姐。”
被换作玉姐姐的女子拉过容栀的手,眉开眼笑道:“哎呀,容老板。还是多亏了你的药方,我按你说的,将药粉掺在玉儿的米糊里,他啊,那是饭也肯吃了,哭闹也停了。”
正聊着,突然,一声尖锐的马嘶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骏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一袭松墨长袍,衣袂上的烫金竹纹随风摆动,在秋日下闪出稀碎的光芒。
因在疾驰,马上之人的样貌看不真切。但那挺拔的身姿,浑身的气势,却透出他的矜贵无双。
容栀能听到,身旁已有人认了出来:“这位便是商醉。”
容栀只觉耳朵根有些发麻。
不是没有设想过再次相逢的场景。更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其实开始的一两年,她还会时常想起他,想起沂州城。她有时会忍不住,在茶馆一坐一上午,只为了听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商贾们闲谈,从只言片语里拆解些他的近况。
后来,慢慢就不去关心,也不想了。人的精力有限,她只能投入眼前的经营丶斡旋丶研习医书。一晃三年,也就如此过去了。
曾经收到过商九思的来信。信中问她,是否真的放下了。她怎么说的?容栀歪头想了想。
还未想出个结果,孙王氏蓦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孙王氏好心道:“容老板,快往后退一退,冲撞着殿下就不好了。”
容栀眉眼未动,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身边孙王氏又附耳过来小声道:“这皇孙殿下长的还真是天人之姿。要不是我阿妹已经婚嫁,我还真想让她结识一二。”
身边也不时有人小声议论,似乎都在感叹这位皇孙殿下如何俊逸出尘。容栀静默了片刻,依旧巍然不动。
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寒凉的视线,伴随着无声的威压,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身后流云早已惊掉了下巴,死死掐住虎口才没能晕过去。“怎么……怎么会是……”她从前并不知晓谢沈舟身份,如今得见,只觉得白日见鬼。
麦冬还以为她是美色所惑,激动所致,连忙扶住她:“今日场子大,可别给小姐丢人。”
到底是侯府出身的侍女,流云很快便掩饰好慌乱,低着头装鹌鹑。
秦府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却很快察觉到这位殿下情绪不对。
他忙笑道:“见过殿下,大郎,这是出游回来了。快请进去罢,老爷已经在书房念叨许久了。”
秦惊墨倒是爽快,笑着下了马:“秦伯辛苦,我们这便进去。”
可说罢,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沈舟的回应。他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疑惑地转头朝谢沈舟望去。
就看见这个男人,一改往日的温润尔雅,面色甚至有些冷沈。他也不下马,就这样慢悠悠骑着马,愈发往人群中,一步一步逼近。
秦惊墨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殿下?这是做甚”
话音刚落,谢沈舟勒停了马。
耳边忽地一片死寂。是那种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死寂。望着眼前场景,孙王氏也傻了眼,却还是出于好心,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容栀。
视线里能看到马蹄。容栀又怎么会不知,他此刻竟然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容栀此刻管不了那么多,只得强压着冷静下来,擡眼直直朝谢沈舟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