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裴琬莠在案前调制安神香, 阮柔轻声指点,不多时,香篆打好, 以线香点燃一角,合上炉盖, 一缕烟气悠然直上。
她小心捧上去, 放在长公主座旁的小几上, 蹲身伏在靠椅边,嫣然巧笑,“义母总说头疼, 您闻闻这香,可有觉得舒服些?”
端宁长公主噗哧一笑,在她额角点了点,哄着她道:“你这是仙丹妙药,本宫闻一下就好了。”
裴琬莠嘿嘿一乐, 朝阮柔努努嘴,“是姐姐教得好, 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阮柔瞧着这对母女, 心下暗想,外界风传长公主为人不苟言笑,对着失散多年的女儿, 却是这般温柔, 果真为人母乃女子天性。笑道:
“裴四姑娘生性聪慧,至纯至善, 对殿下是发自真心的孝顺, 自可药到病除。”
长公主听闻颇喜, 明眸妩媚流转, “沈夫人真会说话。”
裴琬莠回来在几前跪坐下,扯着阮柔的袖子不依,“我叫你姐姐,你称呼我却连名带姓,听着太生疏,以后叫我小名就行,跟义母一样。”
阮柔略一沈吟,“琬莠……”
“父亲新起的名儿忒绕口,写起来笔画好多。”她连连摆手,手指在半空草草写了个“秀”,很郑重地叮嘱她,“别叫大名。”
阮柔忍俊不禁,点头道:“好,以后我叫你秀秀,你也可以喊我名字,叫我阿柔。”
“阿柔。”裴琬莠拍手,“姐姐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温柔,以后就叫你柔姐姐。”
长公主笑看她二人姊妹相称,亲密无间,懒懒撑头,妩媚狭长的眼中闪过得意。
这时有宫女上到近前,在她耳边低声禀报几句,长公主微一拧眉,扬声对裴琬莠道:“好了,你们出去玩儿吧,叫你柔姐姐陪着一道去马场看看。”
“那边多得是一表人才的好儿郎,给咱们秀秀挑个最漂亮的当夫郎,可好?”
遭到打趣,裴琬莠不似寻常女孩儿家害羞,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皱起鼻子扮了个鬼脸,“我才不要。”
长公主看似认真的模样,对阮柔道:“沈夫人,你也看到的,她这么个性子,本宫倒不愿让她嫁进高门大户,除非是她喜欢的,那人也愿意一辈子真心待她,本宫才会答应。”
话里有话,听起来更像表明某种心迹,阮柔不动声色笑着附和,“可怜天下父母心,殿下一番慈母之心,秀秀能得您这样的义母,真是有福气。”
长公主浅笑似有深意,朝她二人挥了挥手,“去吧。”
出到殿外,宫人远远跟在后面,裴琬莠行动间蹦蹦跳跳,毫无世家女子端庄之态,笑问阮柔:“你也觉得殿下是真的对我好?”
阮柔确实挺喜欢她这样活泛的性子,点了下头,“自然。”
“说不定……”裴琬莠拖长了调子,又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她是我亲娘呢。”
阮柔下意识挑眉,与她对视一眼,裴琬莠很认真地点头,“真的。”
“那丶你找到真正的娘亲,开心么?”
“开心啊。”裴琬莠神情雀跃,“有人真心实意疼我,怎会不开心?”
阮柔回应地也点了点头,迟疑一下,问道:“你……从前不住在京城的吧?”
“是啊……”裴琬莠声音中略有停顿,“我在蜀中长大。”
阮柔有些意外,“你的官话说得很好,一点都听不出口音。”
裴琬莠嗯了一声,随意道:“带大我的人说官话,自然我也就跟着没口音喽。”
阮柔无心探知宫闱秘事,不再向下追问,只提醒她道:“以后那种事可别对外人说啊。”
“啊?什么?”裴琬莠没明白,扭过头看她。
阮柔一笑,“就丶长公主是你亲娘,这样的话别对外人讲。”
裴琬莠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不过你又不是外人。”
阮柔心下轻叹一声,她也不知这一世哪里出了问题,竟与裴四姑娘成了眼下这样的交情。
叫小宫女头前领路,她二人一路往东园的跑马场走去,路上人迹渐多,裴琬莠便不再蹦跳,挺直腰杆,手肘微曲收在腹间,脚下挪起了碎步。
不时侧眼偷瞄阮柔,模仿她的姿势动作,四下无人时又忍不住捂嘴偷笑,拿肩头撞她一下,自顾自乐不可支。
阮柔只觉好笑,“以前我跟姐姐在家学礼仪,她也跟你一样,学得一本正经,教习姑姑一走,她就没个正形。”
“那她现在呢?”
“现在啊。”阮柔轻嗤摇头,“比我可端庄多了。不过她说,这些东西学来给别人瞧,累得却是自个儿,所以说……要是能做自己,那就最好不过。”
这话一出,裴琬莠立刻垮下肩,两手在侧甩了几下,“就是就是,我也想只做自己。”
她迈开步子,自然而然给人一种矫健敏捷之感,浅翠色百蝶度花长裙,外罩杏黄长身褙子,青葱嫩黄的色彩显得勃勃生机。
不远处,跑马场上人头涌涌,骑在马上的少年郎们顾盼生姿,引得树荫下四五成群的小娘子频频投以注目。
阮柔回头看一眼裴琬莠,心道:有长公主和裴相这样的父母,即便她不嫁沈之砚,相中任何一个如意郎君,嫁过去都不会受人轻视冷待,可以活得自在,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裴琬莠朝那边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冲阮柔勾勾手指,待她附耳过来,得意说道:“其实,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姚氏见阮柔进去后一直不出来,一赌气,自己带着沈幼舒往马场去了。
见着那么些衣着华贵丶相貌俊朗的公子哥儿挥舞马鞭,有的甚至在马上做出高超动作,飒爽英姿,着实令姚氏眼花缭乱。
只恨自己不能年轻个十岁八岁,也在这些哥儿里挑一个,好过她那中年发福丶还爱流连烟花巷的丈夫千百倍。
“舒姐儿,那边有位公子一直瞧你呢。”
姚氏假作帮她整理发髻,故意拉着人走出阴凉地儿,借光摆正她的脸,好让那边扎堆的儿郎们,瞧清她家小姑的花容月貌。
沈幼舒被阳光照得眯起眼,手搭在眉骨间,一眼瞧见人堆里的麻竹竿,顿时吓得遮眼,拉着姚氏后退,“阿嫂快走,那就是曲国公世子。”
那还躲什么呀!
姚氏立刻来了精神,“怕什么,这么多人呢,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大好机会怎能错过,姚氏跌足,急忙拉住她,在耳边循循善诱,“女孩儿家,一辈子能露几回脸?你可要把握住呀。”
那边游鸿乐已经瞧见沈幼舒,眼前一亮,呼朋唤友,几个常跟他混的纨絝立刻围上去。
“沈小姐有礼了。”
今日这种场合,游鸿乐略有收敛,折扇一扬,显得风流倜傥,“没想到咱们还能见面,你说,这算不算天赐良缘?”
大益朝风气宽松,未婚男女于宴会场时有聚首,只要不是私下独处,一般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眼下这两人并肩,犹如鹤立鸡群,身形体态竟颇登对,引来不少观望的目光。
姚氏连连打量下来,对这位世子爷更是十二分满意,满口子奉承,“游世子为人真是风趣。”
“阿嫂,我不想跟这人说话。”沈幼舒冷着脸,看也不看游鸿乐,拉了她往回走。
“别介。”游鸿乐瞥见她身上的烟罗紫轻绡曳地长裙,起了坏心,“沈小姐可要去骑马?”
姚氏他们这支分出去两代人了,在老家出门都是乘牛车,闻言大喜,回头撺掇小姑,“舒姐儿上回不说想骑马来着,正好趁今儿这功夫,叫世子爷教教你。”
听说沈幼舒不会骑马,游鸿乐乐开了怀,眼神不断扫在那纱制长裙上,幻想待会儿她侧坐马上,他这么随手一扯,定叫那春光乍泄,露出细皮嫩肉的大腿来……
要说游鸿乐这人,打七八岁上就晓得对身边的婢子揩油,十二三已尝过女人的滋味,十来年下来,对那些事乐此不疲。
他父亲曲国公骂也骂过,打也打了,始终不能掰正儿子的心思,要是他在学业上肯这般用心,便是当不上状元,探花也没跑了。
游鸿乐年过二十,京城但凡知根底的人家,没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倒也不急,没人管更是放浪形骸。
除了烟花柳巷,他尤爱大家闺秀丶甚至已婚妇人也不放过。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家小官末吏的女儿,被他诓哄着承诺,将来定会上门提亲,糟蹋完人,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帐。
奈何他家世摆在那儿,又是皇帝的亲外甥,事情闹大,损得是天家颜面,事后总有人给他擦屁股善后,京城中竟是没多少人知他恶行。
姚氏孤陋寡闻,还一门心思把小姑往火坑里推,阮柔和裴琬莠刚走过来,正见着游鸿乐半拉半扯住沈幼舒,就差一把抄起她上马了。
阮柔心下一紧,快步上前,秀秀跟在边上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扬着脖子朝前看,不知柔姐姐瞧见什么热闹了。
“我小姑被人欺负了。”
“啊?哪儿呢?”秀秀一听,这可还行,柔姐姐的小姑,那便也是她的,立刻抄袖子,“我瞧瞧,谁这么大狗胆。”
这一瞧,她撇了撇嘴,“就他呀。”
游鸿乐今早到来,因是亲外甥,端宁倒是赏脸见了他,劈头盖脸赏了顿臭骂,恰巧被秀秀听见。
裴琬莠走上前,踮起脚尖在游鸿乐肩上一拍,弯起眼笑得乖巧,“二癞子哥哥,你在这儿干嘛呢?”
游鸿乐瞬间就变了脸。
他小时候得过癞痢,秃头长满脓包,又是行二,当时被端宁长公主瞧见,便落下这么个外号。
敢这么叫的人不多,除了长公主,皇帝陛下也算一个。
眼下被裴琬莠当众叫出,游鸿乐羞得无地自容,偏生他最怵端宁长公主,连带眼下得宠的裴琬莠,丝毫不敢得罪,装听不见,扭头就走。
“别介……”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游鸿乐被人霸王硬上弓,裴琬莠拽着他的胳膊,女孩儿娇滴滴说道:
“咱们来赛马呀,你要是能赢我,今日义母给我的那把绞金弩,就当送你了。”
阮柔见着这幕暗自好笑,怪道说一物降一物,游鸿乐这货,原来也有人能收拾他。
她正要上去找沈幼舒,手腕蓦地被人扣住,力道之大,像是要一把扼碎她的腕骨。
回头对上一双幽潭般的漆眸,沈之砚温润而笑,似乎掐着她的人根本不是他,春风拂面般柔声道:
“阿柔,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