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你的心怎能这样狠?◎
上次在光通寺求来的那枚辟邪佛珠, 此刻正死死压在阮柔的腕骨上,她咬住下唇,不肯呼痛示弱, 眼中却逸出泪花,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他。
“沈之砚, 你放开我。”
修长指节缓缓松开, 皓腕如霜, 配上那截红绳,本该是红白交映的妍美,此刻绳两侧浮了一圈浅红印记, 似禁锢囚徒的枷锁。
沈之砚漆眸深处藏着危险的凶光,日头底下,也给人一种森冷阴寒之感,与她对视半晌,垂下眼帘。
“对不住, 一时没留神,力气大了点。”
场上两匹健马疾驰, 游鸿乐的一众跟班正在为他摇旗呐喊, 气氛热烈。
唯独他二人这处,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开喧闹。
阮柔捧住腕子, 扭头看着沈之砚, 明知故问,“您和相爷谈完了?”
沈之砚冷着脸, 充耳不闻。
阮柔心头升起鄙夷, 既然长公主无意让秀秀嫁给沈之砚, 裴相自无可违逆, 眼下大好姻缘告吹,他这是发狠向她泄愤么。
太可笑了。
两世为人,她从没有一刻,这么看不起沈之砚。
她擡眼看向飞驰中的那抹亮丽身影,也学着旁人双手掩在唇边,向场中扬声喝彩。
裴琬莠看着年纪不大,骑术却甚是精湛,比游鸿乐足足快出两个马身,率先抵达终点。
众人起哄声中,游鸿乐灰溜溜败走,裴琬莠甩着马鞭,得意洋洋走回来,朝阮柔挑眉,“怎么样柔姐姐,欺负你小姑的坏人被我赶跑啦。”
“嗯,秀秀真厉害。”阮柔拿出帕子给她擦汗,笑吟吟回头,向沈之砚介绍道:“夫君,这位是裴四姑娘。”
沈之砚淡淡擡眼,向裴琬莠微一颔首。
他在外可从不会这么失礼,阮柔再向裴琬莠介绍,“秀秀,这是我夫君。”
“姐夫!”裴琬莠清脆喊道。
阮柔瞥向正竖耳偷听的姚氏,不出意外收获她惊掉下巴的表情,没来由一阵心情舒畅,似乎连腕子都没那么疼了。
她拉着裴琬莠走开两步,未曾发觉,沈之砚眸色转冷,目光紧紧盯在裴琬莠那袭浅黄背影上。
稍过片刻,沈之砚上前牵起阮柔的手向外走,“午宴了,咱们过去吧。”
他丝毫不顾礼数,老师的女儿丶堂嫂堂妹统统置之不理,似乎眼里只看得见阮柔一个,其他人根本不存在,拽着她自顾离去。
先前裴安确实跟他提了联姻一事,沈之砚早知终有一日会跟老师翻脸,梦中所见,更让他确切知道了时间,当即便表明态度,不会休妻另娶。
之后林七来找他,米阳胡同的虞医师,经常出入官宦人家内宅,除了擅长妇人喘咳之症,另有一样拿手,便是替人避子。
常有内宅主母为防争宠,或迟迟未诞嫡子,都会找她配制汤药,迫使妾室通房喝下。
那么——他沈之砚是哪里对不起她,不须旁人逼迫,她自己就这么一碗一碗地灌避子汤。
若说从前她因表哥战死,嫁给他仍不肯移情,眼下看来,阿柔早就知道翟天修未死,这才打定主意,不肯生下他的孩子。
她早就预谋和离,偏生假以借口,说他有心另娶。
哥哥死后,母亲一遍遍怒斥他,偏激丶狭隘,连亲兄长都容不得,手足相残,累得老父伤心而死。
他一次次辩解,说他没有,母亲骂他敢做不敢当,是个孬种,说沈家没有他这样的败类。
整个少年时期,沈之砚活在被冤枉的阴影中,成年后,看过太多比他受了更大冤屈丶以至家破人亡的案例。
心头的执念无法化解,真就变成了母亲说的那种人,偏执恣睢,满心暴戾。
当年大理寺门前,曾经照亮过他的小女孩,如今也成了加害他的一员,将那些他没犯过的错,强行加诸在他头上。
沈之砚越走越快,阮柔追不上,被他扯得脚步踉跄。
一路时有其他宾客经过,有人认得他,见一贯温雅有礼的沈侍郎,此刻面色狰狞,拖着妻子疾走,不好过来搭话,纷纷离远好奇观望。
“之砚,你到底怎么回事?”
阮柔不意他毫不顾及形象,心下到底有些慌,“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你别这样,快放开我。”
原来撕下脸皮,放到脚底去踩的人,才可肆无忌惮,过去他是那个维持表面尊严的伪君子,眼下,终于轮到她怕了。
沈之砚脚下一拐,拖着她进了一旁枝繁叶茂的小弇山。
这处园子以“弇山”命名,仿得是苏州弇山园,遍植海棠,辅以垂柳丶绯梅,此时正值海棠花季,紫萼金蕊,胭脂点点落于枝头。
走到那株一人多高的蜀棠树下,阮柔一把抱住树杆,不肯再往里走。
她真的害怕,怕被沈之砚掐死在这林子里头。
沈之砚只得一只左手便给,这下倒奈何她不得,干脆将人推在树上,右手小臂顶在她肩头,叫她动弹不得。
“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他低下头,额角抵住她的,“阿柔,你想不想听?”
“不想!”
阮柔抽回手,五个指头刚被他捏得发白,这会儿一松开,血流倒灌回来,指尖传来一股麻意,她鼓着嘴儿吹了几下,抵在胸前推开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沈之砚,咱们有话好好说,行么?”
她又叫他的名字,刚才那么多人看着他拖她进来,真要死在这里,他沈之砚也逃不掉一个杀妻的罪名。
反正前世在他手上已死过一次,阮柔这会儿倒不怕了。
沈之砚薄唇微掀,笑得很是开怀,“唔,动口么……”
薄唇下移,用力吻住她。
轻而易举撬开齿列,热意长驱直入,凶狠地掠夺她的气息,他一臂箍紧腰肢,另一只手掐住她的后颈,将人死死禁锢在怀里。
亲吻如一副烈性毒/.药,很快便侵蚀了阮柔的思绪。
天旋地转,在这个孟浪激烈的吻中,阮柔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儿,徒劳拍尾,随着胸中最后一口气被他无情抽出,憋闷到立时就要死去。
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落下,顺着唇瓣贴合处,渗进沈之砚口中,苦涩辛酸的滋味,冰凉绝望的触感,叫他的心一瞬战栗。
这一刹那,他明白了前世的自己,为何会那么利落地签下和离书。
她不爱他,从来都不爱。
将她囚禁于三尺之地,也仅仅能得到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然而有一点是不同的,他目睹过她的死亡,亲身体会过失去她的痛苦和恐惧,那是比她不爱他,还要让人难以承受的灾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没有任何犹豫,沈之砚选择了屈服。
他松开她,帮她拍背顺气,半跪下来,让她瘫软的身体靠在腿上,怜惜地轻吻她的唇角,舌尖轻舐她红肿起来的唇瓣。
在她略微平覆下喘息后,像说出一句咒语,沈之砚轻声道:“阿柔,你表哥没死。”
那双黑矅石般的眼死死盯着她,不放过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阮柔在呆滞的状态下听到这话,面色无动于衷,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她知道!她真的早就知道!
沈之砚咽下满心妒忌,喉间酸涩,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柔几时知道的?”
阮柔猛地回过神来,定定看着他,“那丶那天回家,我听阿娘说了才知。”
“哦……”沈之砚勾唇流露一丝嘲讽,“还真是巧,前一天在光通寺你才说过,立马就如愿以偿,想必你……阿娘,很高兴吧?”
阮柔哑然,不知如何回应。
到此她方意识到,一切都已偏离计划。
她原先打算在裴相提出联姻后,翟天修回京前,这两个节点之间,稳妥地向沈之砚提出和离。
然而,今日见到裴琬莠本人,种种情形昭示,沈之砚另娶一事,已然就此作罢。
眼下,连翟天修未死,都已被他提前知晓。
兼之他这两日待她一反常态,毫不顾及礼仪廉耻,更是认定她心里记挂着翟天修,叫她百口莫辩。
阮柔张了张口,再多的解释,也无法掩盖谎言和欺骗的本质。
半晌,她认命地站起身,拂落裙摆上沾着的落花残叶,手指在唇上轻轻按揉,口脂自是早被他吃干抹净。
她勉强笑笑,“咱们走吧。”
抵达宴厅,侍者带他们到前席就座,离得一两张圆案的首席上,裴琬莠站起来朝阮柔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同坐。
那一席是主位,裴相也在,这时也朝沈之砚投以和煦微笑。
阮柔看了沈之砚一眼,他面色如常,是过去的那种温良和善,拉着她坐下,“咱们就在这里吧。”
浓浓的沮丧充斥心间,阮柔恍悟,是了,沈之砚前天夜里就对她说过,他不会娶裴家女,如今看来,并无失信。
他抢占到先机,她却迟了一步,不及说出翟天修未死的事实,成了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满心懊恼,垂头丧气地坐着,案前放了只凉碗,晶莹剔透的果子间挟着几粒碎冰,撒了点点桂花,她口渴得紧,拿起玉匙搅了搅。
沈之砚伸手过来,干脆地把碗拿开,淡淡说道:“又忘记自己底子寒凉?这个你不能吃。”
握住碗沿的修长指节上,有青筋隐露,沈之砚胸中怒意汹涌,几乎将这只薄胎瓷盏捏得粉碎。
她为了不留下他的孩子,宁可身体受损,也要喝那些药,可笑的是,他过去每每怜惜她体寒柔弱,房事上时时克制……
阿柔,你的心怎能这样狠?
然而,这一切的情绪尽数隐于面具下,他体贴地唤侍者取来热茶,在席上挑着性温的食材挟给她。
席间有人过来敬酒,沈之砚欣然饮下,将一盏苏合酒递到阮柔手中,柔声道:“知你善饮,有我陪着,喝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