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状元郎也惧内。”◎
秦献那双细长的眼紧紧盯在长公主脸上, 想要从中看出端倪。
端宁缓缓擡起一只手,举在面前,挡住了那道窥视的目光。
她盯着自己的腕子, 那上戴着一只两指宽的金镯,周身篆刻繁覆花纹, 其中最夺目的, 是一朵妖娆绽放的鸢尾花。
镯子紧贴皮肉, 雪白皓腕在靠近脉门处,留有一个狰狞的陈年疤痕。
当年,她刚刚产下女婴, 还没来得及抱一下,乾清宫便来了人,情急之下,只得以金镯在女儿肩后烙下花印。
烈火灼烧,母女二人在血肉模糊中紧紧的一次依偎, 自此,这世上再无人能拆散彼此的血脉联系。
唯独, 藏下的这个秘密, 为她争取来长达十五年的苟延残喘。
便是深宫之中,高高坐于皇位上的那个人,也在寻求答案。
重重黑纱又一次笼罩住这个女人, 严丝合缝, 一丝真相也不肯外泄。
端宁轻蔑而笑,“秦少监, 这话你是替皇上问的?”
秦献轻轻摇头, “奴才这些年与庆阳比邻而居, 承蒙烨王殿下照应, 否则,怕是也没有今次回京的契机。”
“这种话,你不如明日上了金殿,去说给皇上听。”端宁冷笑。
“奴才不敢。”
秦献鼻青脸肿,白净的脸庞上还有几道长指甲刮蹭出的血印,瞧着极是狼狈,他磕下一个头去。
“便是看在奴才这些年,尽心尽力侍奉小主子的份儿上,还请殿下……替奴才谋一条生路。”
他提及烨王,便相当于主动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但即使如此,端宁还是不肯轻易相信。
“你看看这儿。”长袖轻扬,端宁的目光随意扫过装饰华丽的厅堂,妩媚面庞挂着讥讽。
“本宫如今无权无势,只剩下这些阿堵物,与满身铜臭的商贾逐利,但求不饿死就好。”
“朝堂上下,根本无我容身之地,本宫自身难保,哪儿能管得着你呀。”
“这不是……”秦献轻笑,“还有裴相。”
裴安当年受明阁老牵连,几如丧家之犬,若非搭上端宁长公主这条线,获太后青眼,才终于重新回到朝堂,一步步入阁称相,大权在握。
秦献离京多年,远离朝堂,从前的御马监少监,与司礼监禀笔,共为新皇手下两大耳目,后来沦落到在贺兰山下牧马放羊。
他成了夹在两座高墙缝隙中的老鼠,瞻前顾后,迫切需要一条生路。
不论秀秀的生父是谁,如今她既是进了裴府,那便是说,裴相这条路,依旧能走。
至于端宁长公主的手段,这些年她在京中大肆敛财,曲殇楼这种销金窟,不过是将黑钱转白丶过一道手的途径。
阿堵物又怎会无用?源源不断的钱财,岂不正是王爷眼下所需。
“殿下信不过奴才,这也无妨,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奴才托小主子的福,总算又可回来服侍殿下,另有一桩厚礼……”
秦献低眉敛目,神态恭谨,“是王爷费了好大功夫才搜罗来的,随后几日就到,届时殿下见了,自然心喜,也就明白……奴才的忠心了。”
沈之砚在曲殇楼的牌楼前下车,潘茂嘉殷勤地头前引路,指着灯火辉煌的主楼,“相爷这会儿在顶上的香霄阁,我这就带你上去。”
“有劳。”沈之砚彬彬有礼颔首。
潘茂嘉之所以前倨后恭,态度大变,自然还是因为,前次沈之砚自作主张,毁了金巧儿一张脸,事后却并未让相爷恼了他。
想来也是,一个民女罢了,生得再美,相爷也不会为了这点子香艳,便舍弃沈侍郎这么一位有才华丶又能力出众的门生。
沈之砚夥同大理寺少卿严烁,一把火烧光价值数十万的私盐,本该是捅了天大的篓子,朝会上沸沸扬扬闹了好几日。
然而这一把火,烧掉的也是从上到下丶一层层官员贪赃枉法的罪证,把柄毁于火场,不必担心日后追责,保住仕途,将来才能捞更多的真金白银。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只是眼下的损失,也相当肉痛。
可以说,沈之砚此举,好坏参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能把差事做到这么漂亮,潘茂嘉自叹弗如,怪不得裴相器重,他也有点心服口服,凑近卖了句好。
“好叫沈侍郎知晓,相爷今日请的是桂禀笔。”
“哦?”沈之砚回眸,瞥一眼喜滋滋的潘茂嘉,回以温笑,“多谢告知。”
内阁由裴相把持多年,一向与内监司井水不犯河水,尤其十二监为首的司礼丶御马两监,仅听从皇命行事。
曲殇楼名为酒楼,实则妓馆,裴相请太监逛窑子,这话说出去,多少有些讽刺意味,但桂保今日还是欣然应邀。
在潘茂嘉看来,相爷迟早连内监司也一并拿下,朝堂上下无不臣服,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如何能不喜。
沈之砚却不以为然,裴安若有心与内监司交好,那才是病急乱投医。
香霄阁上烛火摇红,美人如云,行至门前,一人从内走出,青纱罩衣,面若冠玉,正是禀笔太监桂保。
沈之砚从前有桩案子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深知此人形貌姣好若女,实则心狠手辣丶嗜杀暴戾,兼任东厂提督多年,手中人命无数。
桂保一向与沈之砚不对付,每次见面都没什么好脸色。
概因林七是他精心栽培多年丶用得最顺手的一件工具,之后搅进一桩棘手的案子,那么这件工具也得由他亲手毁去。
谁知竟被沈之砚横插一杠,将人给夺走了。
“沈大人。”然而今日桂保却像转了性,一见沈之砚,表现得分外热络,亲切地把臂大笑,“原来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咱家可是听人说,沈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从不在外拈花惹草,毕竟,那可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呐。”
被阉人触碰所带来的厌恶与不适,沈之砚一丁点都未表露出来,向他温雅一笑,“桂公公说得没错,要不是裴相召见,我也不曾来这种地方开过眼界。”
“没想到……状元郎也惧内。”桂保指着他,好似公鸡打鸣一般,咯儿咯儿笑个没完,随后戏谑地又指了指里面,“你们师生二人,竟是一样。”
一旁潘茂嘉满眼鄙夷,心说这不男不女好会阴阳怪气,果然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沈之砚心知肚明,裴相惧内的名声得以保留至今,说不得,皇帝那碗醋居功至伟。
他笑意不减,不动声色把手往回抽,谁知此人指力如牢,竟扯不动。
“公公何事寻相爷?”
“嗐,还不是家里那些个孩子的破事儿,御马监的小献子,你认得吧?”
桂保斜觑他一眼,随后哦了一声,“你自是认不得,那会儿你还在国子监背三字经哩。”
“他跑到外面去好些年,如今人是回来了,皇上要罚他,咱家这不是……拉裴相来给他求个情。”
沈之砚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行,你快进去吧,咱家走了。”桂保总算松开他,一步三摇离去。
行至拐角的隔栏,他站定转过身来,又瞅了一眼沈之砚的背影,心下思忖,陛下想撬墙角,看中裴安这个门生,落子三年,眼下终于到了要收官的时刻。
桂保倒是也想看看,这沈之砚到底识相不识。
香阁花团锦簇,裴安斜卧软榻上,两个轻衫美人倚地而坐,一个正拈了枚剥了皮的葡萄喂进他口中,另一人手捧美酒靥笑劝饮,莺燕娇嘀,伴着曲乐声,一派春光。
见沈之砚进来,裴安坐起身,笑容可掬地点点他,“知道你不习惯这些。”
说着,他挥手令两女退下,连带边上的乐师,以及一名赤足立在大鼓上起舞的美姬,全都轰了出去。
裴安是长辈,又身居高位,私下里却一向没什么架子,也很乐意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事上,迁就自己赏识的年轻后辈。
他爱才如命的佳誉,就是这么被脍炙人口的。
潘茂嘉上前来席案而坐,赞颂之辞顿时滔滔不绝。
“刚才瞧见桂公公了吧。”
裴安笑眯眯听完马屁,回头问沈之砚。
沈之砚还未开口,潘茂嘉抢着答:“见了,相爷还不知呢,那阉人说了好一堆酸话,之砚被奚落得下不来台,说他在国子监背三字经。”
他摇头晃脑,“这些个宦官,大字识不得几个,装了一肚子稻草,便是日日杵在御前,也就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你满腹歪诗,整一个儿酒囊饭袋,倒是刚好凑一对儿。”
裴安斜眼打趣潘茂嘉,随后把他也撵出去,“你去吧,我和之砚我们师生两个,好生说一阵话。”
“是。”潘茂嘉在他面前,本就充当插科打诨的丑角,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心里到底艳羡,揣着一肚子嫉恨,灰溜溜爬起来退了出去。
“之砚,前次老师说的,你回去想过没有?”
酒过三巡,裴安打破沈默,“你是什么样的人,老师最清楚不过,儿女情长,从来都是你避之不及的,可对?”
沈之砚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从小到大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裴安了如指掌,他所看重的,是他祖父的威望。
那个在三法司奠定基石的前代刑部尚书沈诘,即便离世多年,仍有一班重臣恪守着他创立修篆的法典,意图以此拯救腐朽至岌岌可危的朝局。
这其中,包括都察院左右都御使丶大理寺卿温在礼,还有皇帝本人。
沈之砚入朝为官的短短三年里,彰显出承自祖志的魄力与才干,在那些人眼中,沈诘后继有人,更是名正言顺,推行新法的不二人选。
三法司,也正是裴安始终插不进手的领域,他想要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就得靠着沈之砚,拿下这最后的领地。
除非把他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否则裴安不可能放心。
“老师最了解我。”沈之砚颔首,语气平直,“不过,阮氏三年来并无过错,要我停妻另娶,学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