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如珠似宝,谁也别想偷走。◎
马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口, 前方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随处可见积水泥泞。
“路不大好走,看着点脚下。”
沈之砚提醒阮柔一声, 弯腰将她的裙摆提起,一手搀在肘下, 带着她向巷里行去。
“今夜截获情报, 有个通缉已久的大盐枭正藏匿在此, 严烁带人前来围剿,前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会儿过去, 正好赶得上抓捕现场。”
羊皮小靴踩在泥里发出“咯吱”声,阮柔现在总算明白他备下这双鞋的目的,却仍是难以理解,为何要带她围观缉拿罪犯。
前次沈之砚提及翟家在西北贩私盐,阮柔当时并未接话, 她从林琼处已然知晓阿修与金刀的关连,而这家商行, 的确就是前世大理寺追剿的私盐贩子。
至此,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今夜在此围剿的人,难道是阿修?
所以, 沈之砚才要带她来看!
“他不是……”阮柔嗓子干涩, 在昏暗的巷道驻足,擡头定定看着沈之砚, “翟天修不是盐贩子。”
前世皇帝亲封他为忠武将军, 他从蒙古人手里历经艰险脱困逃出, 带回情报, 是于国有功的忠勇之士。
远处的灯光零星落在沈之砚脸上,映得他神情晦暗,指尖传来一阵麻意,嫉妒如噬骨毒虫,啃咬一身傲骨,他低垂眉眼,冷淡向她睇来。
与那双明亮杏眸对视良久,他移开视线,声音平淡无波,“看路。”
带她绕过一处污水积聚的坑洼地,转出巷子,到了一座低矮小山前。
走上破旧不堪的石阶,沈之砚依旧对方才的话避而不谈,“严烁把围剿的大本营置在上面,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旧山道崎岖难行,这时已看见不少身着官服的差役上下走动,见了沈之砚肃立行礼,避在道旁让他们先上去。
阮柔这会儿顾不得多说,只看着脚下的路,石阶湿滑,她走得很小心,若非穿着皮靴,早就滑倒跌下去了。
上到来,坡顶有一座二层竹楼,黑洞洞的,只在院里点了几盏不大明亮的灯火,影影绰绰照出轮廓。
门前聚集着许多人,看服制皆是大理寺衙差,有人急步上前,“沈大人您可算来了,少卿在二楼等着您呢。”
沈之砚点了点头,带着阮柔进去,一旁转出个妇人,嗫嚅着唤了声:“三姑娘。”
阮柔大感意外,“琼姨,你……怎会在这里?”
前几天,林琼就已被大理寺放回来了,阮柔不知是她向沈之砚的求情奏效,还是林琼本就没有罪过。
阿娘叫人递了信来,说她一切安好,在大理寺并未遭罪受审,只是循例问了几句话,叫阮柔放心就是。
却没想到,林琼今夜也到了此处。
“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找一下严烁。”沈之砚沈声对阮柔说完,转身出去上了二楼。
他一走,阮柔立刻拉住林琼的手,“琼姨,是有人逼你前来吗?”
林琼面露难言之色,她这些日子虽被放回来,每日早晚上下工却察觉有人跟踪监视。
“没有人逼我,我听说今晚他们要抓梁二当家,这才赶过来的。”
她反握住阮柔的手,“三姑娘,这人是少爷家的大仇人,我要亲眼看他落网。”
阮柔心头微松,略一思忖,这个二当家,想必便是前世她听说的,沈之砚破获私盐案丶缉拿到的匪首,只是,时间提前了足有两三个月。
不是阿修就好,她心下定了大半,并未多问,只轻轻“哦”了一声。
林琼眼中闪过犹豫,寻思着要不要跟她说阿修提前回京的事,环顾四下都是官差,到底没敢开口。
二楼,严烁脸色古怪,“之砚,你怎么把嫂夫人也带来了?”
“嗯,刚好顺路。”室内暗沈一片,唯有大敞的露台透进亮光,沈之砚轻描淡写,踱过去向下观望。
入目是一片七拐八弯的巷道,地形错综覆杂,远近三两个工棚,正中一处院落是仓库,他问严烁,“人手安排得如何?”
“自是万无一失。”严烁笃定说道。
这些年他和沈之砚联手,类似的事干过不知多少回。
严少卿行动力强悍,围追堵截丶擒拿罪犯自有一套,若将他比作率部冲锋陷阵的将军,则沈之砚便是他的军师,纵观全局丶策应疏漏,方保进退无误。
京城曾有十大盐枭,近半数都是被他二人捉拿归案的。
“记着我说的。”沈之砚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方,语气沈沈,“围住人先别急着拿下,我要看看,我等的鱼,今夜会不会上钩。”
好奇心像猫抓一样,严烁知他今晚另有所图,却始终不肯明言。
“你让人把林琼引过来,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围着沈之砚上下打量,忽地灵光一闪,“别是……”
今夜这种场合,沈之砚竟然把夫人带来现场,联想到林琼是阮府产业上的人,难不成,他要抓的人,跟嫂夫人有关?
沈之砚眼皮微掀,措辞简练说道:“那人是她远房表哥,跟阮家没什么瓜葛。”
“表哥?”严烁忍不住挤眉弄眼,这还叫没瓜葛。
“眼下十二监那边指了条明路,这人恰好也是从西北回来,三年前的军械案,他当时就在军中。”
沈之砚打断他的遐想,幽幽说道:“严烁,你说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即便抛开私人恩怨,沈之砚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翟天修此人,与西北他们正在查的案子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具体是什么他还不大确定,但只要这条线连通,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严烁脑瓜转得也不慢,“那他与梁泽什么关系?”
“仇人。”
“哦……”严烁明白了,嘿嘿笑了两声,走到楼梯口,回手在空中虚点几下,“论顺藤摸瓜,我只服你。”
沈之砚回到楼下,进门先看向林琼,示意她可以走了。
待人出了门,后面即刻有两个差役跟上。
吊出翟天修,光靠仇人还不够,林琼算是另一重保障。
不,他当然不会拿阿柔做饵,他的妻如珠似宝,要小心藏好,谁也别想偷走。
阮柔跟在沈之砚身后上了二楼,他将露台前悬着的纱幔拢上,屋中仅有两个角落点着幽暗烛火,光线依稀能辨清四周。
敌明我暗,方便观察现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年未见,你怎知你表哥……在西北都做了些什么?”
沈之砚在窗前回身,向她招了招手,“阿柔,到我这里来。”
我当然知道,阮柔浅浅吸了口气,按摁住心头的不适。
这般毫无根由的猜疑令她反感,她和林琼先后出现在此,阮柔已隐隐察觉沈之砚的意图。
他今日才被上司挤兑,眼下急需一场功劳来挽救仕途。
她缓缓挪动步子,在纱幔前隐没半边身形,向下方看去,攥着帘布的指尖微微发白。
若阿修提前回京,今夜的天罗地网,是否为他而设?
不远处的破旧棚屋,工人浑无知觉地劳作,阮柔居高临下,能清楚看到一队队官兵正由四周悄然向中心靠拢。
“您不用去么?”阮柔指着下方,侧头睨向沈之砚。
沈之砚轻笑摇头,“你夫君是文官,不适合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楼下的竹栏边有座石磨,上面立着一人,沈之砚指着那处说道:“你看严烁,这种场合也不必他亲自出马。”
阮柔也看到严烁的身影,他们所处的这座小山坡,以及山上的竹楼,都隐在夜色中,纵览全局。
随着一声刺耳金鸣,进攻开始了。
眼前昏黑一片的巷道,陡然间灯火通明,四周燃起无数火把,成队的官兵在巷子里跑动起来,刀剑出鞘,喧声鼎沸。
仓库里跃出十数个黑衣人,皆手持利器,顷刻与官兵交上手。
厮杀惨烈,便是阮柔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些人身手了得,众兵将如同秋后的稻子,一茬接一茬倒下。
然而严烁这面,今日也是有备而来,人手充足,硬生生抗住盐贩子的数波冲势,以数量碾压制胜,始终将仓库围得铁桶也似。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尽数倒于血泊,官兵一拥而上,这种情形下,再是纵横西北绿林多年的豪强,也插翅难飞。
与此同时,伏在暗处的男子始终一动不动,拳头抵在冰冷的墙石上,碾碎的细石扑簌簌掉落。
他心头剧烈挣扎,想要趁乱混进战局,一刀宰了梁泽,又深疑怎会如此凑巧,恰赶在他回京的节骨眼上,梁泽的老巢就被人端了。
隐于黑暗中的一双眼,锐利如同鹰隼,更像贺兰山巅蹲守濒死猎物的秃鹫,拥有十足的耐心,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
这个时候,另有个人在巷道里跌跌撞撞奔行,正是林琼。
打起来了,她想去看一眼,梁泽那个叛徒的下场。
当年翟老太爷与林家家主是结义的把兄弟,一同创建金刀镖局,挣下偌大家业。
两家结秦晋之好,翟弼从军当上千户,镖局黑白通吃,在西北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谁想这桩财路被烨王盯上,翟弼在王府遭暗算身死,夫人林氏当机立断,连夜清点家财,携幼子逃回娘家。
之后,镖局接连失了几趟大买卖,折损好手无数,待林夫人起疑镖局内有人反水时,梁泽已领了庆阳卫所的兵马,杀上林家大宅。
满门被屠,唯有林琼带着尚且年幼的翟天修,于前一日离开西北,投奔京城。
仓库前的这座庭院,地面已成一片血泥,官兵一重接一重的攻势下,身边的兄弟接连倒下。
终于,正中那个身着华服锦袍丶略微发福的身形,再无人遮挡。
梁泽握刀的手微微发抖,这些年养尊处优,身手早已不如过去矫健,唯有手中的金刀,依旧散发耀眼光芒,刀刃布满鲜血,杀了这么多人,锋刃未卷。
早知今日……
梁泽心想,当年他提着这把刀,杀上林家时,或许不该把事做得那么绝。
他已拿到象征头号交椅的金刀,可以号令整个西北镖路,何必为讨好烨王,对孤儿寡母赶尽杀绝,以至臭了名声,躲在京城不敢回去。
京城多繁华,连烨王也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可他不愿待在这鬼地方,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官差找上门。
眼下,梁泽唯求一死,若被大理寺活捉,吐露了烨王的机密,女儿便性命难保。
他蓦地旋身挥出一刀,随后刀锋回转引至颈下,咬牙正待闭眼,一道雪亮的枪影突兀袭来。
银枪如龙,正正挑中梁泽手腕,金刀“哐啷”一声落地,枪影凌空回旋,重重砸在后心,将人拍在血地里。
“想死?”严烁收枪冷笑,“严某手底下,还没出过畏罪自裁的事儿。”
他命人押住梁泽,不动声色以馀光扫过四下,静待鱼儿上钩。
匿在阴影中的人,由始至终像一块石头,直到金刀落地的刹那,身子微微动了动。
半明半暗的石墙边,一个迟疑的声音颤颤响起,“少爷!”
螳螂捕蝉,男子本该是伺伏在后的黄雀,只待手刃仇敌的良机。
此刻,凌厉的眼神突然出现一丝裂隙,透进几许温情,他僵直地转动脖颈,回头望来。
“琼姨……”
“阿修……”林琼满脸是泪,一只手死死扒住墙缝,口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走!”
她在大理寺的几次提审,都是刑部沈侍郎亲自问话,这位三姑爷,话里话外问的全是关于阿修,林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姑娘和阿修青梅竹马长大,若非阴差阳错,早该是一对佳偶,今夜被带来此地,定是遭沈侍郎胁迫,以她为诱饵。
杀梁泽固然重要,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翟天修眼中,肃沈的杀机顷刻消散,机警地望一眼她身后,火光处,林琼的身影拉得老长,地上纵横交错着无数影子。
紧绷的额角淌下一滴冷汗,果然是陷阱。
他二话不说,旋即调头隐入暗夜,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阮柔立在竹楼上,紧张注视着林琼,她站在明亮的墙根下,面朝巷子,那里漆黑一片,笼了一层死寂的阴影。
濡湿的杏眼圆睁,认命一般死死盯着那里,阮柔屏住呼吸,等待良久,除了林琼瘫软的身体倚墙缓缓坐倒,再无一丝动静。
阮柔猛地回头去看沈之砚,那张清隽的脸庞无所动容,回眸瞥来,勾唇淡淡一笑。
林七已经缀上那只幽灵。
翟天修,这下,你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