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回,竟是这般遭遇。◎
鲜血溅在洁白的卷宗上, 好似朵朵红梅落于雪地。
“你怎么了?”
阮柔悚然一惊,连忙扶住他,沈之砚微微仰头, 无力地靠在她怀里。
这一次,她清楚看见他眼中的异样。
瞳仁四周一圈红痕, 时而转青, 同样乍现乍隐的, 还有他额角的青筋。
令他的神情时不时狰狞扭曲,像个妖怪。
是中毒的征兆么?
她挣扎着跪坐起来,自己都未察觉, 声音已带上哽咽,“我这就让人去找医师。”
“傻瓜……”
沈之砚攥住她的衣袖,看她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低低笑起来,“不是五石散, 诓你的,”
“什……”
阮柔迎上他带着戏谑丶满是恶趣味的眼神, 唇边残留殷红血迹, 十足像个恶魔。
“沈之砚,这一点都不好玩,你到底要不要紧, 我现在……”
“放心, 死不了。”
不知是被她的眼泪抚慰,还是药效起了作用, 沈之砚眸中血色减轻, 先前需要努力克制的燥动, 此刻像安静的水流一样温驯。
凉意淌过四肢百骸, 懒洋洋,又有些飘飘然,像浮在云端。
“原来阿柔还是……在意我的。”
这句话像捅破一层窗户氏,阮柔脸色发白。
这一世,她带着五分清醒丶三分审度,另有两分猜忌,终于看清沈之砚的真面目。
与此同时,那张金玉其质的外表下,藏着阴鸷与偏激,却不可否定,他一次又一次对她的回护和容忍。
山道遇险,起初她以为做了裴琬莠的替死鬼,但即使这样,沈之砚空手夺刃就在眼前发生,作不得假。
更何况,秀秀和他之间并无瓜葛,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不顾与母亲撕破脸面,也要把她从祠堂抱回来,丰淖园惩治游鸿乐,当众违逆师母,就为护她周全。
前世沈之砚便是这样回护她的吧,只是那时的阮柔,眼里心里根本没有他,口上说着愧疚,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想要离开。
这一次,她把沈之砚的全部都看在眼里,好的,坏的……
避子汤丶阿修的死而覆生,他最终都选择了宽容她,两人这段时间别别扭扭的相处,就像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摔倒再爬起。
比之两个月前,阮柔坚定地认为沈之砚恨她入骨,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应该丶也许……他是喜欢她的。
说是爱,也不为过。
男女之间的情愫便是如此,身在其中的两个人,真要说全不知情,除非是在装糊涂。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在装。
她把沈之砚的阴晴不定,归结于对阿修的嫉妒。
昨天终于有机会对阿修说清楚,但阮柔没想到的是,沈之砚又把她带到这里,将她一心和解的意愿,彻底撕得粉碎。
可即便这样,当她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还是会伤心。
她被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搞得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恨他惧他,一时又担心他,甚至有点……可怜他。
“真的不是五石散。”
沈之砚握上她手腕的指软绵绵,似乎没什么力气,“以前偶遇一位高人给的方子,药效恰好相反,叫作五凛散。”
当年沈之砚追进山,哥哥骑烈马向他撞来,他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到路旁,仍是被马蹄子踩在脚上,疼得晕死在草丛里,被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所救。
那人用一把锋利小刀,切掉他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尾趾,神奇的是,没流多少血,也不疼。
正是从那老者口中,沈之砚第一次听说了血燥症。
得这种病的人,就像身体里藏了只凶兽,指不定哪天就会发疯。
五凛散的药方便是老者给的,当时他道:以极寒压制烈阳,便如饮鸩止渴,以毒攻毒,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后来沈之砚遍寻医书方知,五凛散与五石散源出同一张古方,却反其道而行,以寒凉矿石为引,有凉血疏脉之效,同样久服成瘾,最终,人会变成冰冷无情的草木,再没有身而为人的诸多情感。
沈之砚在药石一道上剑走偏锋,却自负地,一次也未服过五凛散。
他克己覆礼,伪装端方君子,以礼法为枷锁,试图困住心中凶兽,为自己的偏执暴戾赋上道义的借口。
哪怕改变不了凶兽的本性,他也要做那个——衣冠楚楚的禽兽。
然而在刚刚,他几乎动了杀机,想亲手杀死阿柔。
他害怕了。
梦中的阿柔就死在这间屋子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永堕深渊的苦,他不想再来一次。
他宁愿服下五凛散,哪怕将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可,为何会吐血?”阮柔把他抱在怀里,拿帕子揩去他唇边的血。
血气燥动,五凛散药性霸道,就像给火红的烙铁浇上一桶雪水。
呕出的血块中游丝浮动,仿如活物。
沈之砚带些嫌恶,伸手将那本染血的卷宗推到一边,像那上面沾染了罪恶的邪秽。
随后一个翻身,劲道竟十分猛烈,阮柔被他拦腰一横,带着一起滚倒在地。
在此之前,与五石散同出一源,飘然欲/.仙的幻觉,化作一场淋漓尽致的美梦,软香在怀,他拖拽着她,一同沈溺向光怪陆离丶无边无际的深海。
日头高悬屋脊之上,阮柔才缓缓醒来。
怔怔盯着织金彩绣的帐顶,从前听人说乐极生悲,昨夜,她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翻个身,她看向空了半边的床榻,咬了咬牙,腰身一片酸软。
难怪这里有一书架的歪门邪道,沈之砚学了那些秦楼楚馆的东西,转头使在她身上,实在是要了卿命。
兼之服药过后兴致高昂,素日庄重的端方君子,摇身一变,成了寻花问柳的惯犯,像那个游世子说的什么来着……
夜夜金刀神。
阮柔蓦地耳根一热,把脸埋进枕间。
身处极乐之中,她时有清明,心头涌上的并非浓情蜜意,而是刻骨难忘的悲凉。
前世她和吕嬷嬷丶云珠相依为命,一同缩在这张榻上取暖时,必然想不到,重来一回,竟是这般遭遇。
何其讽刺。
云珠已经在门缝张望好几回,见阮柔醒了赶紧进来,还是被一地狼藉唬了一跳。
夜里遭贼了么?
外间那张红木雕花大圆案,直接被顶到墙根下,圆鼓凳七倒八歪躺了一地。
老爷有洁癖,屋子向来一丝不苟,眼下乱得连云珠都觉无处下脚。
她一路捡拾散落的衣裳鞋靺丶簪子耳坠,进到内间。
里面的情况更糟,帷帐被撕破好几处,灯架歪靠在墙上,亏得烛头熄灭,不然非把房子点了不可。
让人不得不怀疑,昨夜这里进了强盗。
“老爷呢?”阮柔在榻上问她。
“上值去了啊,比平日早走半个时辰。”
可不是得早些,他们这是在城外呢,云珠寻思着,那会儿见老爷似乎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只嘱咐别叫醒夫人,让她睡到自己醒。
她走过去,将破了的帐子挂上金勾,瞥一眼榻上,顿时“哎呀”一声。
薄衾半掩,露出的凝脂雪肌上,青红指痕错综交叠。
“老爷他……打你了?”云珠扑过来,声音带了哭腔。
“傻丫头……”阮柔哭笑不得,又难为情得要命,把头偏到里侧。
若是吕嬷嬷在,定会看出她的窘迫。
她皮肤娇嫩得很,稍一用力就会留下印子,哪里架得住昨夜如狼似虎的沈之砚。
云珠还是黄花闺女,再说从前老爷来正房过夜,事后她进去收拾,并瞧不出什么迹象。
这会儿想想,昨晚上的确动静不小,起初她还以为是夜猫子叫。
那声音……静夜里听来,怪瘆得慌。
都怪这乡下院子太安静,云珠听到后来脸开始发烫,觉得夫人明明像难受到极点,可……似乎又很高兴,一时又在哭……
“还不快去拿衣裳给我。”
阮柔推了她一把,打断云珠的暇想连篇。
勉强撑着坐起,即便前两回,沈之砚也没有这样放荡过。
云珠扶她到后面的净房,沐浴过后,阮柔让她出去,自己拿了药膏涂抹,心下犹自庆幸,好歹是成亲三年的妇人,若是刚嫁给沈之砚那会儿他就这么疯,她一早被磋磨死了。
“外面大门锁了么?”阮柔出来就问云珠。
“没有啊。”云珠莫名奇妙,“上午我还跟秦嬷嬷在院里择豆子呢,她说今儿做豆腐。”
没锁门?阮柔心下稍安。
收拾停当,身上瞧着可怖,到底也未伤筋动骨,只腰腿仍旧酸软,她对着镜子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颈下一处被啄得发紫的印痕。
秦嬷嬷昨夜住下屋,见阮柔出来,忙放下手里的农活,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不安地在衣襟上揩手,朝阮柔堆出笑容。
阮柔回应她和蔼一笑,指了指大门,径直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门外立着朱枫,见了她上前行礼,“夫人。”
“我想出去走走。”阮柔说着,手背在身后,朝还在院子里磨蹭的云珠摆了摆,示意她赶紧跟上。
“这……”朱枫面现难色,“大人上值前吩咐属下,请夫人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外出。”
阮柔眸色一冷,眯眼眺向一望无垠的田野,日光灼灼,近处不见车马,她便是出得这门,想必也走不远。
好,沈之砚这次不锁门,改软禁了。
她没再说话,慢慢退回门里。
朱枫松了口气,夫人真要走,凭他一人也不敢拦,但四下埋伏的人手,早把这间小院围得铁桶也似。
夫人……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