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何做到的?◎
“什么!?”阮柔失声。
“明氏进门前就已有身孕, 这事当年只有祖母和爹爹知道。”
阮桑扭头看了方苓一眼,“连阿娘也被他们瞒了这些年。为着明氏的声誉,爹爹硬是抗下来了。”
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阮柔猛然间记起,前世祖母临终时, 她来得晚, 祖母已说不出话来, 望着她的眼神有遗憾,奈何无力开口。
现在想来,比她早到半日的阮桑, 还有阿娘,或许都已知晓这个秘密,只是后来忙于筹备丧礼,再之后……便是她跟沈之砚和离。
阿娘和阮桑始终没机会把实情告诉她。
这就难怪,祖母对嫡长孙一向漠视, 接纳明氏进门为正妻,却力挺阿娘。
那么, 爹爹这些年, 可以说是……忍辱负重,背负了所有人的指责,包括一对女儿, 以及那个——本该成为妻子丶他至爱的女人。
阮柔心头沈甸甸的, 在阿娘脚边蹲下,向上看着她, 想要宽慰几句, 却见阿娘眼眶通红, 盛着浓浓恨意。
“谬神医诊出, 你祖母她……被人下了慢毒。”
一道接一道的雷霆劈在脚下,也不足以形容阮柔此刻的震惊,浑身漫上一阵战栗,脑中却豁然开朗。
祖母居于深宅,家中全是至亲,若说这个家里,有谁怀着私怨深深恨着她——
惟有明氏。
祖母一力维护阿娘的地位,让明氏空有正妻的名头,在这府里却无立椎之地。
对于明氏那样清冷孤傲的人来说,无异于最大的羞辱。
若非请来谬神医……
阮柔寒毛倒竖,猛然间目眦欲裂,若非神医到来,寻常医师根本查不出祖母身中慢毒。
因此,前世祖母并不是因病逝世,而是被明氏蓄意谋害。
她攀在阿娘膝头,忽地失声痛哭。
方苓轻抚她的背,心头又是恨,又觉庆幸。
“别哭,没事的,好在有谬神医,他说那毒性可以化解,只是较费时日,祖母身子骨硬朗着呢,一定会挺过去的。”
“阿娘……”
阮柔擡起头,泪眼婆娑,伸手搂住她脖子,扑进怀里,反倒哭得更大声。
阿娘,她现在终于明白,阿娘性情坚韧,从来都是那种,没了男人也能坚强活下去的女人。
前世爹爹被判斩首,还有她和阮桑,阿娘怎么可能不管不顾抛下她们,只图自己痛快,就把自己吊死在大门上?
阿娘根本不是自尽,她和祖母一样,是被明氏害死的!
重生至今,阮柔费尽心思,寻找那个构陷爹爹丶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付轶丶翟天修,甚至包括裴相,还有沈之砚,她怀疑了所有人,却没想到,祸根一直就在这个家里。
明颖!
她怎么就没想到,那时云珠说阮家四门大开,空无一人。
这对在阮家低调得形同透明的母子,当时想必安然无恙,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沈之砚见阮柔去了许久不回,不知为何,心下略觉不安,他踱出小院,走了不远,便听到熟悉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阿柔为何哭得那么厉害,沈之砚心头一沈,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见母女三人都在,他立在院门外没有进去,暗生狐疑。
忽然,他若有所感地回头,身后不远处的八角凉亭下,一位老者坐在石桌前,正含笑望向他。
“小友,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时见他,尚是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华发竟全数转黑,果然世外高人,多有神奇之处。
沈之砚也没想到,当年那人就是谬太清,他走上前,浅浅一躬,“一别经年,看来时光于你,只若白驹过隙,真人莫非真是神仙,竟有返老还童之术?”
幼时,沈之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那日救他的是仙人,是来拯救他的。
让他没有死在烈马蹄下,反而是最惹人厌憎的沈之琛,摔断脖子而死。
然而他并未因此脱离苦海。
母亲没有因为哥哥不在了,便对他稍加关注,反而更加痛恨他,视他为不祥的灾星,害死哥哥,害死父亲,害忠勤伯府雕零。
自此之后,他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那些不过是软弱无能的人,抱有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罢了。
“哪里。”谬太清拈须一笑,显得客气疏离,“沈大人过誉了。”
故人重逢,沈之砚亦不愿提及那段不堪过往,将一切泯于默然,和颜悦色道:“敢问真人,老夫人的身体,有无大碍?”
谬太清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请沈之砚落座,桌边置了座小泥炉,焰苗通红,其上的水刚刚煮沸。
洗杯丶投茶,沸水注入漫起一阵茶香,谬太清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分了一盏推至沈之砚面前,他自己则举杯观察汤色,送至鼻前轻嗅。
像是没听到沈之砚的问话,谬太清自顾自说起茶事。
“京师近郊有三大名泉,玉昆山为上品,仅供大内独享,另兰台丶宁丰也有两处泉眼,达官勋贵府中方有供给。这府上用的一贯是宁丰泉,水质清软,入口绵甜,烹出的茶汤花轻浮,回甘悠长。”
沈之砚浅啜一口,不予置评,漆眸凝神专注,静待下文。
谬太清话风一转,“早年间,西郊硻石岭上也掘出过一眼山泉,当地人饮用十来年后,五旬以上老者相继病死,成了名符其实的短命村。村民起初以为风水不好,遍查后才知,问题出在泉水上,水质过硬,青壮年一时尚可承受,年老体弱者长期饮用,却无异于慢性毒药。”
沈之砚神色渐趋凝重,“真人的意思是,老夫人误食硬水,才至身体抱恙?”
谬太清摇头,“恐怕,饮用时间已有两三年之久。”
沈之砚沈默了。
通常送到刑部的案子,无不是性质恶劣,或犯人穷凶极恶,他这些年,可以说早就见识过人性的劣根,此刻,却仍是为这深宅大院之中,潜藏至深的恶毒,感到一阵匪夷所思。
他很快冷静下来,循着一贯查案的习惯,严谨周密,细细捋过线索。
首先,仅用眼看,无法分辨硬水和普通泉水的区别。
若问题出在府中采办身上,三年来都买错水的可能性非常小,毕竟宁丰县与硻石岭一东一西,相隔甚远。
那么,老夫人受一府子孙供奉,为何会遭人投毒,若无深仇大恨,什么人会花费这么的长时间,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思路在此戛然而止,这件事往深处细究,涉及阮府内宅骇人听闻的隐私。
石桌前的两人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岚星院中,阮柔嚎啕不止,把方苓都哭懵了,搂着她满口哄劝,“好了好了,不哭了啊乖,知道你和祖母最亲。”
阮桑在边上看得直挑眉,没忍住在妹子后心拍了一巴掌,“差不多得了,显得就你心疼祖母,我和阿娘都成了白眼狼。”
阮柔被她拍得打了个哭嗝,从阿娘怀里探出头,扁着嘴,“阿娘,姐姐又欺负我。”
“哎哟,小祖宗,我可不敢。”
阮桑上来压住她半边身子,也来抢阿娘的怀抱。
母女三个叠罗汉似的挤作一堆,阮柔在姐姐衫子上悄悄蹭了把眼泪,终于破泣为笑。
好在不晚!
至亲都还好好的,这一次,明氏的狠毒绝不会得逞!
“你俩都多大了啊,还跟猴儿一样往我身上来。”
方苓被挤得浑身冒汗,既嫌弃又得意,一手搂住一个。
阮柔攀着方苓的脖子,“阿娘,爹爹被冤枉了这么多年,你以后可要对他好一点。”
“我……”方苓神情惆怅,欲说还休。
“你懂什么?”阮桑推了妹子一把,“就算爹爹从没做过对不起阿娘的事,说到底他还是辜负了阿娘,让她一辈子没名没份,在外人面前擡不起头,还有咱俩……”
这件事,是母女三人一辈子的心结,方苓拂开阮柔颊边的碎发,轻声道:“你说得对,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方苓曾为丈夫的一夜荒唐愤慨过,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他从来不去芳菲斋,从不对那对母子假以颜色,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也明确知道,丈夫心里只有她。
阮仕祯始终如她初见时那般,率真洒脱,不曾背弃当初的诺言。
“其实名份这东西,真就像老太太说的,重要,但不能当饭吃。有人空有虚名,却把自己活成了畜生不如,便是眼下拿她无法,将来也必遭天谴。”
姐妹二人知道她说的是谁,齐齐点头附和。
阮柔微微蹙起了眉,眼下祖母既已知道一切,刚才却依旧礼待明氏,仅是委婉提出分家,对下毒的事不打算追究。
到底,祖母在顾忌什么?
无法找出证据?
或许,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她迟疑少许,轻声问道:“阿娘,阮承宇的生父是谁?”
阮桑眼中也有同样的疑惑,姐妹二人齐齐望着方苓,她沈默半晌,费解地缓缓摇头。
“ 我也不知。”
能让祖母和爹爹甘愿二十多年保守秘密,捏着鼻子把阮承宇认作嫡长子,或许,那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阮家在京城无权无势,爹爹身任闲职,朝堂上从不站队,正是因此,阮柔重生后遍寻仇家,却时时感到无从下手。
那天沈之砚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有那么一瞬间,阮柔想到了裴安。
就在这时,宋嬷嬷脚步匆忙进了院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裴夫人来了。”
每次裴夫人进府,总要大张旗鼓闹上一场,宋嬷嬷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夫人快去看看吧,她这会儿正往老爷书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