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陪上一生的幸福,才算完吗?◎
方苓在垂花门截住裴夫人, 对方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数名身强体健的仆妇。
她不失礼数地迎上前,“裴夫人大驾光临, 有失迎远。”
裴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瞧她,“一个小妾, 有何资格跟我说话?叫阮仕祯出来。”
往常裴夫人到府, 大多是直接往芳菲斋探望明氏, 时不时在院子里中气十足地指桑骂槐,再气不顺,便会仗着姨母的身份, 叫阮仕祯出来指摘一顿,提醒他明氏才是正妻,莫要忘了当年明阁老的知遇之恩云云。
方苓擡眼瞥向她身后,裴夫人生得人高马大,后面是一众健壮仆妇, 明氏身在其中,被衬托得更显娇小玲珑, 一身冷调衣裙, 面色凄然,我见犹怜。
“裴夫人,您虽是长辈, 到底来这府上是客, 对着主家一味颐指气使,不知道的, 还以为阮仕祯入赘给了你们明家, 真要这样, 这一府的门楣, 干脆将那个‘阮’字抹煞得了。”
裴夫人眼中浮现一抹错愕,继而冷笑,“我倒是小瞧了你,原来也是个牙尖嘴利之辈,难怪能二十多年压在我家大小姐头上。”
她转身,顿时换了一脸柔和,怜惜地拉住明氏的手,“你放心,姨母今日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阮柔在方苓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先前升起的猜测一时难以为继。
众所周知,裴夫人看得相爷死紧,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虽有虚张声势之嫌,但她的确是在千方百计丶誓死捍卫自己正妻的地位,即便与裴安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由此恰能佐证,若明氏与裴相有首尾,裴夫人不可能毫不知情,但凡她有一丝怀疑,便不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维护明氏。
更何况,虽是干亲,裴安到底是明氏的姨丈,相爷的桃色绯闻传遍京师,受文人骚客追捧,但若是摊上这种背德逆伦的丑事,怕是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此刻,明氏依旧如先前堂上所见,神色清冷,默默垂泪,“姨母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这府上容不下我,我还是听从老夫人的安排,来日便随承宇搬出去吧。”
裴夫人横眉竖目,插腰厉喝,“叫阮仕祯出来,我看他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赶你走。”
从前裴夫人到来,方苓尽量避而不见,叫阮仕祯自己去应对这彪悍长辈,今天,她却要挡在书房前,不让丈夫再受欺辱。
“老夫人卧病在床,做儿子的自当侍疾,眼下没空招待客人,裴夫人,请回吧。”
裴夫人闻言,气焰稍有回落,阮仕祯从五品官职,在她可搓圆摁扁,随意拿捏,但阮老夫人身上却有先帝亲封丶不输于她的一品诰命。
阮仕祯的父亲早年在贵州任宣抚使,当地民风彪悍丶土地贫瘠,在他任期内,却治下清明丶风评颇佳。
阮老夫人当时陪同在任上,与他一道赈济灾情丶抚恤山民,施粥舍药丶救治疫乱,往往身先士卒,不假人手。
就在任期将尽时,阮济感染时疫病殁,阮老夫人也是一身病痛,带着年幼的儿子,以及一把万民伞,回到京城。
朝廷追封阮济,抚恤孤儿寡母,给他的遗孀加封诰命,表彰功绩。
当年阮仕祯出头娶明氏为妻,裴夫人相当看好这门婚事,只因在她看来,阮老夫人明事理丶有胆魄,定不会因明家败落,便亏待明颖这个儿媳。
只不过裴夫人很快便大失所望,阮老夫人劝方苓自降为妾,之后这些年,却始终力挺她,罔顾流言蜚语,让小妾爬上一府女主人的地位。
听说老夫人病了,裴夫人煞有介事关怀了两句,“年纪大了,是该享享天伦之乐的,何苦总掺和儿孙房里的事。”
这句冷嘲热讽听在方苓耳中,却像剜心一般,痛进了骨子里。
阮柔适时拉住了她,暗自庆幸阮桑没过来,否则一个她一个阿娘,俩都是爆脾气,定会被裴夫人的恶言相向,激得暴跳如雷,把明氏下毒的事当场揭发出来。
若是如此,反倒中了她的奸计。
祖母提出分家,才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明氏就拉来了救兵,有裴夫人在,拿不出证据就空口指认,只会被她当场否定,推得一干二净。
阮柔在这一瞬,明白了祖母的投鼠忌器。
爹爹忍了二十多年,祖母苦心积虑,就是不想把阮家推到风口浪尖,京城高官权贵云集,阮家在其中,只是毫不起眼的小门小户,谁也惹不起。
阮柔下意识回头,通往书房的廊庑上,沈之砚正背对这边,在他对面,隐在柱子阴影下的人,好像是爹爹。
好吧,她心想,女人顶在前头,让他们男人躲在后面好了。
阮柔上前一步,“裴夫人此言差矣,父亲是祖母的亲儿子,怎能叫掺合?”
言下之意,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干亲跑来叫嚣,才叫掺合。
乌眸澄澈,阮柔的视线似有若无投向一旁,“亲儿子”三字刻意咬得重,明氏面色微变,紧紧抿住唇角。
裴夫人自知理亏,悻悻然不接这话茬,转而威逼道:“你们等着瞧,御史言官可不是吃干饭的,定要参阮仕祯一个宠妾灭妻不可。”
阮柔嗤之,这么些年,要参早参了。
当年明家获罪,男丁流放丶女眷充入教坊司,若非阮仕祯及时迎娶明颖,目下无尘的名门才女,便要沦为任人攀折的玩物。
阮仕祯是明阁老的学生,本与明家大小姐毫无交集,却愿救她于水火,丰衣足食供养多年,这还不够,非要陪上一生的幸福,才算完吗?
阮柔愤愤难平,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
“祖母年事已高,提出分家也是为子孙着想,裴夫人当知,圣上以孝治国,阮府上下以祖母为尊,任何人都不该违逆她的决定。嫡母大人,您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沈之砚先前遇见匆匆赶来的阮仕祯,这边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唱到紧要处,他有心奉劝老丈人一句,莫要冲进去出头为好。
两人便站在廊下,侧耳静听这边的对话。
沈之砚听到这里,心头一动,目光所及人群之中的明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阮柔的嫡母,当初他来迎亲丶以及三日回门,这位都未出现。
若说这府上有谁想害老夫人,恐怕……只有这人有动机。
阮柔话中有话,虽不挑明,句句直击要害。
明氏内心早就在抓狂,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也只能拼命维持面不改色。
她颤着眼睫,哀哀低泣,“姨母,我在这府里诸事不便,没法子张罗承宇的婚事,还要请姨母帮着些,他早日成了亲,我也能早些离了这里……”
裴夫人怜心大起,然这府上的事到底不到她说了算,恨声道:“既是这样,何须还留在这儿受人遭贱,不如今日你和承宇就跟我回相府去。”
“这……恐怕不妥。”明氏低语。
“有何不妥!”裴夫人大手一挥,“那是姨母的家,从今往后便也是你的家,我当年便答应了你母亲,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又如狂风呼啸般离去,扫荡过后的芳菲斋只剩一地狼藉。
阮柔在她们离开后,悄悄去那院子看了看,幼时阿娘就严厉叮嘱,绝不可以到这里来,以至芳菲斋自那时起便成了禁地。
越是如此,那时的她便越好奇,时常打院墙外经过,都会刻意慢下脚步。
常有琴音或茶香飘出墙头,间或还会听到女子低柔的诵吟声,当年明氏才名远播,琴棋书画丶调香丶茶道样样精湛。
这样的女子,在深宅大院中虚度光阴,直至年华老去,想想是件挺可悲的事。
而今,那个出身书香门第丶娴静婉约的女人,在阮柔心目中的形象忽地大变,成了背德藏奸丶恩将仇报的杀人凶手。
缓缓走进厅堂,墙上摘走字画,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几案丶搁柜也都空了,零碎物件散落一地,由此也可看出,屋主人离去时并无多少留恋。
阮柔低头间,目光落在一地杂物中,那里躺着一枚葫芦玉坠。
心头思绪纷杂,明氏的离开令阮柔如释重负,祖母的决定就好比壮士断腕,尤其她目睹过前世的祸殃,眼下阮家切去这颗毒瘤,便可免于重蹈覆辙。
“阿柔。”
沈之砚的声音自屋外传来,阮柔回过神,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他身前,惯有的甘松气息,挟着清苦药香,缓缓萦绕在鼻端,阮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安,她垂下眸子,默然不语。
沈之砚静等片刻,见她不说话,这是不打算告诉他么?他微感失落,主动提及,“先前我在园子里见到谬神医了……”
顿了顿,“原来他便是上次跟你提过的……给我五凛散的人。”
嗯?阮柔来了点兴致,掀睫朝他看来。
她的眸子水光潋滟,像是含着期待。
“硬水难以留存证据,你祖母的事,恐怕眼下……难以有个满意的答覆。”
“你已经知道了?”阮柔微觉诧异。
沈之砚不明她何以多此一问,难道她遇到这种事,不是应该当即来找他解决么?
这是他擅长的。
“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明氏前世做得滴水不漏,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连沈之砚都感到棘手么。
阮柔樱唇微张,眸子里灿然明亮的光彩却黯淡下去,多少有些沮丧。
虽说这一世明氏作恶未深,来不及危害家人,但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阮柔还是心有不甘。
“不必,祖母不想把事情搞大。”
而且她压根就没想过,让沈之砚替她解决这件事。
他一向不大看得上爹爹,若是让他知道,阮仕祯给人做了这么些年便宜老爹,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更加鄙夷。
从小到大,她和阮桑坚定站在阿娘那边,一致对外不跟爹爹好,但这里面,阮柔其实藏了点儿私心。
偶尔她会觉得爹爹怪可怜的,会背着阮桑,尽量不留痕迹地向他示好。
而今终于真相大白,阮柔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人瞧不起爹爹。
另一层原因则有些微妙。
上辈子她首先怀疑的就是沈之砚,认为他不但要置自己于死地,连她的家人也不放过。
眼下真凶浮出水面,面对他,那种惭愧沈沈坠在心间,仿佛……
她和沈老夫人又有什么区别?沈老夫人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视他为凶物,阮柔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