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接一刀,把伪君子削成朵萝卜花。◎
阮柔回过味儿来, 仰头看着沈之砚,无端有点想笑。
但她笑不出来,反而, 他那点微妙的小心思,深深触动了她。
沈之砚生了张光风霁月丶清雅出尘的好皮囊, 内里藏了不为人知的偏执与激愤, 而造就这一切的原因, 是敏感和潜藏至深的自卑,他比寻常人,更加渴盼亲情与关爱。
阮柔的手在他掌心动了动, 沈之砚漆眸一凛,更紧地想要桎梏她。
然而那双绵软细腻的柔荑,只是伸展开五指,顺着他的指缝滑进去,像沐浴时用手替他理顺杂乱的长发, 服帖熨烫,与他十指相扣。
那双杏眸蕴含脉脉柔情, 如春水荡漾, 抚慰了沈之砚心头冷硬的坚冰。
他紧抿的薄唇,极缓极缓地,勾起一抹柔软的弧度。
阮柔回应地, 指腹在带着薄茧的虎口轻轻摩挲, 牵着夫君的手,上去在爹娘那一边落坐。
翟天修眼中流露诧异, 来回看了几次才搞清状况。
原来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心底的失落一扫而空, 他慢悠悠收回视线, 接着先前老夫人的询问把话说完。
“……圣上封我为五品忠武将军, 赐下官邸,往后我就在京城扎根住下了,随时都能回来看望你们。”
“好好,你为国尽忠效命,吃了三年苦,幸得圣上念你忠勇,这一番,也算苦尽甘来。”
阮老夫人连连点头,转而望向沈之砚,目光慈和,对方苓道:“你女婿来了,还不快给人介绍介绍。”
方苓立刻站起来,对着沈之砚笑得和蔼可亲,“这是我表舅母家的孩子,打小在咱们府上长大的,姓翟,翟天修。”
转过头又对翟天修,“这是阿柔的夫婿,刑部侍郎沈之砚沈大人。”
两人平和地相互见礼,神态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在座长辈,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唯有阮桑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玩味地朝妹子眨了眨眼。
从前阮柔归宁,沈之砚要么不露面,即使来了,两人之间也是客气疏离,一点没有寻常小夫妻的那种蜜里调油。
今日却举止亲昵,手牵着手进来,方苓和老夫人看得甚感欣慰。
眼下已经有一个女儿和离归家,方苓心下还是盼着小女儿这边夫妻和睦的。
沈之砚这个女婿吧,从前待他们有些冷淡,方苓上回听阮柔说了才知,阮仕祯那次吏考险些出岔子,正是沈之砚背地里解决的。
再有寻找神医,现今看来,真是救了老太太的命,因着这些缘故,方苓越发看女婿钟意起来。
阮老夫人本就希望这对小夫妻莫要生分,吩咐方苓一声:
“难得一家人都在,阿修远到是客,中午开个宴,给他接风洗尘。”
这番话,实则将孙女婿归为家人,而翟天修是外客,沈之砚听懂了,唇边浮起儒雅得体的微笑。
子孙绕膝,四世同堂。
阮老夫人坐在上首,望着底下一大家子,老怀安慰,命人拿点心瓜果佐茶,特地嘱咐秋月:
“昨日叫你做的马蹄糕呢?给姑爷端一碟来。”
秋月应一声,转身去了小厨房。
沈之砚隔着几案,正有一搭没一搭跟岳父大人交谈。
过往他甚少跟着阮柔回来,阮家人待他说不上多亲近,礼数周全,客气而含蓄。
连他也未料到,老夫人竟记得他爱吃马蹄糕,要知道即使亲生母亲,也从不关心他饮食上的喜好。
一时糕点端上来,沈之砚向上谢过祖母,话说得分外讨喜。
世人眼中,沈之砚本就是俊逸儒雅的谦谦君子,只要他收敛狂悖,与人谈笑生风,那份亲和力,无不令人心悦诚服。
阮老夫人看重沈之砚的,便是他品行端方,为人持重,大有乃祖之风。
对着孙婿,她语重心长道:“阿柔的性子,被我和她阿娘惯得有些不知轻重,你到底年长她几岁,有事多担待些个。”
这番话也有几分对翟天修的警醒,他坐在对面低头保持沈默,心下却在不齿沈之砚的惺惺作态。
“祖母言重了,阿柔她很好,能娶到她,是之砚三生修来的福分。”
沈之砚欣然回应,目光轻飘飘掠过,将翟天修的咬牙切齿看在眼中。
回身正要去拿马蹄糕,碟子却被阮柔一把抽走,搁到她那边的几案上去。
“夫君有伤在身,马蹄寒凉,吃不得。”
阮柔轻言细语,杏眸含着几许促狭,近来看多了他私下里的恣意放纵,重又在人前拾起温和得体,倒叫她不大习惯。
沈之砚手底下一空,薄唇微扁,带了几分无辜。
方苓见了,自然是向着女婿,“你受伤了?可还要紧,怎么阿柔也没跟我说一声,这孩子你说……真是的。”
说着,白了女儿一眼。
沈之砚擡手抚胸,“前几日捉拿一夥盐贩子,匪首凶残,一时不察竟被他偷袭得手。”
伤在前胸要紧处,想也知格外凶险,方苓不疑有他,关切道:“刚好神医在,不如让他来瞧瞧。”
“倒也不必,小伤而已,累岳母大人记挂。”沈之砚含笑拒绝。
落在翟天修眼中,那点笑意带着莫名的讽刺。
若叫在场之人知道,这一刀正是拜他所赐,不知会作何感想。
阮柔指甲抠着扶手上的雕花,一时无语,给苦肉计冠上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世上除了沈之砚,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了。
众人都在看沈之砚,除了阮柔,无人留意到翟天修凌厉的眼风,若眼神能有实质,定比他家的祖传金刀还要锋利,一刀接一刀,直到把面前的伪君子削成朵萝卜花。
阮柔感到几分无奈,先前她对翟天修抱有的怀疑,随着明氏的暴露,已是烟消云散。
但这一世,她比从前更加分明地,看出翟天修的有所隐瞒。
那天沈之砚和严烁的交谈她听进去了,为了报仇而攀附东厂,此时眼前的阿修,与她过去所熟知的那个人,有着很大程度上的差别。
“那贼首可拿到了?”阮仕祯近来也听到些私盐案的消息,问沈之砚,“我听说是叫金刀商行吧?”
“只抓了个替死鬼。”沈之砚缓缓勾唇,“岳父大人也知,私盐案背后水深,牵扯朝中各股势力,若无真凭实据,最后推出来的,不过再添几个替死鬼罢了。”
方苓听到金刀商行几个字,莫名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去看翟天修。
先前琼娘告诉过她,那是翟家从前的产业。
替死鬼一说,既像警告,又似奚落,翟天修面上无动于衷,梁泽在京经营多年,会在今次的围剿中暴露,的确是他未回京前,便暗中安排好的,也可以说,沈之砚判断得一点没错。
梁泽,正是翟天修推出来的替死鬼。
只是,他原本打算浑水摸鱼丶趁机手刃仇人,却也被沈之砚预判,抢先一步截了胡。
此人实乃劲敌,翟天修略作思索,出声加入讨论。
“我从西北回来,一路也听到不少关于私盐的事,听说背后主使的其实是烨王。”
他擡头看向沈之砚,“侍郎大人之前不是已拿下金刀的当家人,想必这些事,他都交待清楚了吧。”
到目前为止,这才是翟天修首次与沈之砚对话,在后者看来,颇有撇清干系之嫌,再就是探听梁泽的情况。
沈之砚当然不会遂他心愿,谦和有礼地回应,“涉及公务,恕难奉告。”
阮仕祯摆了摆手附和,“是,今日阖家团聚,不说朝堂之事。”
女眷都在,本不该谈及朝政,尤其说的还是烨王,当年的内情,阮仕祯知道得比旁人还要多,此时没来由升起一阵不安。
今日这种情况,本该是他这个做岳父的,将女婿请去书房说话,但眼下在座还有个翟天修。
阮仕祯心里多少知道点,他和小女儿过去的交情,深觉将这样两个人带回去,只怕自己招架不住。
午宴丰盛,一家人围坐大圆案,气氛热烈又温馨。
翟天修当年未离京前,阮家也常有家宴,如今席上却多出一个人。
他默默打量沈之砚,就是这个男人,让他经历生死离别的三年后归来,成了外人。
阮柔坐在沈之砚身旁,照顾他擡手不便,捡着席上合口味的菜肴挟给他。
记忆中,上次沈之砚跟她回娘家吃饭,两人还是正襟危坐,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举止彬彬,各吃各的。
今日人多,圆桌都坐满了,阮家的饭桌上可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再添两个小家夥,席上闹轰轰的,阮柔要跟沈之砚说话,必须得凑近耳语。
她半边身子伏上,沈之砚手臂传来温软的触感,他低头侧耳倾听,被她唇齿间的甘馨气息,弄得有些心猿意马。
从小到大,他在言行上被教导循规蹈矩,虽说近来闺房锦帐间,已彻底抛下礼教的束缚,时有放浪形骸,但这般于大庭广众之下的狎昵,尚属首次。
阮柔忽然瞥见他耳尖泛红,一句话没说完,赶紧直起身子,从他臂上移开。
她的脸也有点发烫,搬着椅子往那边挪了点,不留神磕到底下的桌子腿,疼得嘶了一声。
沈之砚手探到桌下,搭在膝上替她揉着,指间的动作却无端带了莫名的意味。
二人的小动作旁人未加留意,在这个家里,阮仕祯和方苓常在两个女儿面前打情骂俏,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此时唯有翟天修,他正隔着两个孩子跟阮桑闲聊,时而,挟着刀锋般的眼神扫向对面。
察觉到他的目光,阮柔大大方方擡眸,笑意爽朗,“表哥从前在的时候,每逢入秋,阿娘都叫人从太湖运螃蟹过来,前几年一到秋天,她就念叨你来着。”
说着,命身后的侍女把席上那盆清蒸蟹,搬到翟天修面前去。
翟天修唇角轻扬,拿起一只熟练掀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油膏,“确实,三年没吃,还真有点儿惦记这口。”
方苓眼中流露怜惜,“西北那地儿哪儿有螃蟹,阿修你今天一定要多吃点。”
覆在膝上的力道突然加重,阮柔动了动腿,却逃不出那只魔爪。
她只得笑盈盈转头,伸手去拿沈之砚面前的小锤,问他,“夫君要不要吃?我剥蟹可是一把好手。”
阮柔不吃蟹,却擅长剥壳,短短两句话,沈之砚脑中已自行拼凑出一副,亲密无间又碍眼至极的画面来。
“你不是说,我吃不得寒凉?”
他语气温和,唇边噙着微笑,无人看见的桌子底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指节修长的大掌,不容她反抗地向上袭来,阮柔双腿一并,猛地打了个激灵,觉出两分真切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