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可相信轮回转世?”◎
一场秋雨, 带来几分寒意。
阮柔却如置身炭火,滚烫的额抵在雕花窗棂上,略微带来一丝清凉。
她双目失神望着窗外。
这两日的释然和放松, 随着沈之砚沈沈响在耳畔的语声,听来如同痴人说梦。
那些隐忧, 真的会随着明氏的离开, 以及阮家的逃避而化解吗?
这一刻, 她忽然不确定了。
沈之砚孜孜不倦,俯视她如被抽空魂灵丶迷茫凌乱的表情,展示无情残酷的事实。
“你该知道, 明氏背后依附的是相府,裴相动辄,便可令阮家大祸临头。”
阮柔的身体轻轻颤抖。
先前对阮承宇生父的猜测,止不住又冒出脑海,若是裴安……
其实她心里早有这层顾忌。
如今, 裴相和沈之砚关系恶化,他这么年轻既入内阁, 必会引来许多人的妒贤嫉能, 前次岑尚书不就如此,流露显而易见的敌意。
沈之砚在仕途上举步维艰,她帮不上什么忙, 能做的只有不拖累。
这份心思, 恰恰与前世相仿。
好半晌之后,沈之砚拿自己的衣袍裹住她, 留她独自缩在宽大圈椅里, 走去外间净手。
借着昏黄烛火, 阮柔怔怔望着他模糊不清的背影, 心忽然间漏跳了一拍。
沈之砚断案多年,仅从明氏给祖母下毒,就能推算出一切,这倒不足为奇。
但,断言明氏会害得阮家大祸临头,这话听上去并不像危言耸听。
他怎么知道……?
沈之砚虽然一口没吃着,眉间却浮动魇足,只是腹中的饥饿变本加厉,他站在桌旁,持箸挟了几样小菜放进粥里,捧着那碗早已凉透的浓稠米粥,唏哩呼噜扒了半碗。
阮柔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唏嘘感叹,这人平日举手投足皆透着端雅方正,此刻却像个街边的挑脚汉,站着便能大快朵颐。
沈之砚听她叹气,回头问:“怎么,你也饿了?”
他端碗走回来,谪仙之貌丶身姿如玉,薄唇勾起的却是一抹邪魅。
“莫非为夫刚才没喂饱?来,再吃两口。”
碗递到跟前,阮柔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勺,对这打趣充耳不闻,确实被他折腾得饥肠辘辘。
几口粥下肚,她终于有力气坐直起来,扯动袍子,光洁白嫩的玉足也缩进去。
“我还要……”
声线慵懒,引得男人邪邪挑眉,俯身轻啄,将她唇边一颗米粒舐走,“唔,没够?”
“还要粥,再挟两块那个碧玉瓜。”
阮柔在这浪荡子面前,需要强行作出一本正经,才可堪堪抵御他的挑/.逗。
沈之砚便又过去盛了粥,回来刚舀起一勺,听她冷不丁问:
“夫君,你可相信轮回转世?”
他的手在半空稍作停顿,阮柔默默注视,已然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若说这问讯的手法,还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读圣贤书,不信鬼神,这话是沈之砚亲口说的,怎会在听到“轮回转世”四字时,有所迟疑?
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在阮柔心头冉冉升起。
沈之砚,会不会也跟她一样,经历过前世种种?
端午那天听到她醉后吐真言,沈之砚才知道有翟天修这个人存在,她此时想来,方觉出他一大早赶去光通寺找她,言行太过反常。
只是彼时她刚刚重生,心境正自混乱,忽略了许多细节,比如她主动提及阿修,他看似平静实则狰狞的面孔,以及早有预谋的英雄救美。
在那之前的沈之砚,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之后却一步步朝着癫狂狷介的道路,渐行渐远。
间歇发作的阴晴不定,毫无征兆的喜怒无常,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如走马灯一般轮转过。
阮柔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前世的事他知道多少?
既然他追查阮家的事,看来并不知具体情况。
粥递到嘴边,她心虚地闭上眼,摇头低声咕哝,“饱了。”
沈之砚是不是早已洞察,前世她对阿修的那些心思?
一直以来最大的恐惧,无声无息袭上心头,她垂下眼睫,悄然打量面前的男人。
衣冠楚楚之下,并非狰狞丑陋的凶残,相反,匀称的体形略显清瘦,苍白而脆弱。毫无遮挡下,亦无半分羞愧之情,就那么双腿笔直丶堂堂正正立在面前,完美诠释何为表里如一。
阮柔颓然瘫软在椅中,他早就知道一切,却并没有掐死她。
沈之砚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粥碗,露出破绽令他心生警觉,“阿柔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阮柔仰起脸儿,杏眼眨巴一瞬,“上次陪阿娘在寺里,听茂德禅师讲经时提了一句,呵呵。”
她的笑声干巴巴,有气无力向他伸出双手,“夫君,我想睡了。”
要抱抱。
她这般撒娇,软化了沈之砚的戒备,昨夜为照顾他,她整宿都没睡。
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他赤着的胸膛上,白绢渗出少许鲜红。
阮柔见到,“伤口又绷开了,快放我下来。”
沈之砚低头看一眼,口中闲闲,“无妨,大概是夫人最近长胖了。”
“才没有。”
阮柔杏眼圆瞪,继而叉手掩住腰身,前阵子在庄子上长的肉,这两天回了娘家,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真的没有?”
烛影跃动,将沈之砚的侧脸映得俊美生动,拿逗孩子的口吻对她说:“今天抱铭哥儿也没绷到,怎么轮到你就撑不住了?”
“铭哥儿才多大,你尽胡扯。”阮柔额头抵在他锁骨上,埋头不肯再说,指尖轻轻触摸伤口,知道这点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给你再上点药。”
“小事,待会儿我自己来。”沈之砚轻柔地把她放在榻上,“你先睡吧。”
他立在床边,阮柔在他的俯视中阖上眼,一动不敢动。
察觉到那道目光久久停留在身上,阮柔觉得自己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沈之砚则是握刀的厨子,鱼该怎么吃,是生片还是打上花刀下油锅,全凭他一己之念。
其实沈之砚对于前世所知,仅仅局限在三个梦丶皆与阮柔相关的事情上。
如果,她也有前世的记忆,这个念头冒出来之际,沈之砚的心狠狠向下一沈,坠得他浑身都在疼。
这种疼不在皮肉,而是深深烙印在魂灵深处,撕心裂肺丶森寒彻骨。
那是不是说,如今她对他好,那些柔顺的浓情蜜情,体贴与关怀,统统是装出来哄他的?是明知上次的做法行不通,这才有的权宜之计?
他蓦地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摊开卷宗埋头看起来。
然而并不奏效,往常令他沈迷不知饥渴的案卷,如今字迹在眼前逐一掠过,每个字他都认得,连贯起来却不知其意。
又住两日,待看到祖母病情稳定,照谬神医的说法,针灸再有半月,便可彻底拔除硬水积淀在体内的杂质,接下来就是慢慢调养,阮柔这才跟着沈之砚回了家。
一进寿安堂,姚氏正打里面出来,见了阮柔,神情似笑非笑,“哟,弟妹可算是回来了,你说说你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事先也不给家里说一声。”
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你若是家中女儿,回来顶多挨爹娘一顿教训,但身为媳妇,往严重里说,便要扣上不守妇道的名声。
尤其沈老夫人一向是规矩大过天,怎能容忍儿媳如此放肆的行径。
阮柔无辜地看了一眼沈之砚,后者冰冷的目光掠过姚氏,心头暗忖的却是:前世这无知妇人进了多少谗言,到底她和里面的人,谁才是给阿柔投毒的真凶?
堂上传来老夫人严厉的声音,“你让她别进来了,直接到祠堂跪着去。”
沈之砚牵着阮柔的手,深知母亲的脾气,提前命人回来说一声,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至多让她有所准备,酝酿下更大的怒火罢了。
“是我的主意,和她在外小住几日,未及提前告知,还请母亲见谅。”
儿子揽罪上身,更激得沈老夫人火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想替她受过,那就一块儿去祠堂吧,就跪在你父亲灵前,好生想想你犯的过错。”
自上次吵过一场,他们母子二人就没怎么见过面,而今,沈之砚一改过去的顺从,态度强硬起来。
他拉着阮柔走到一旁,拂身在椅中坐下,向上看着母亲,“敢问儿子犯了什么错?”
“你……”沈老夫人震惊于他的强势,一时竟想不出词儿来回应,好半晌,才指着他恨声道:
“好好,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为着她,你竟敢这样忤逆我。”
阮柔坐在沈之砚下首暗自叫苦,这母子俩脾气一个比一个倔,谁也不肯先低头,她杵在边上,纯属殃及池鱼。
她悄悄擡肘,朝沈之砚胸口戳了一下。
母子对峙,沈之砚冷不丁被她一撞,蹙眉回头看来。
阮柔微不可察朝他挑了挑眉,表情惊讶,语气略显夸张,“夫君伤口又疼了?”
既然你能拿这伤,当着我爹娘的面骂翟天修凶残贼首,拿来糊弄一下你家老太太,也无可厚非。
她看向上首的老夫人,意态诚恳,“母亲有所不知,实则是那天在城外缉拿要犯,夫君不慎身受重伤,那一刀正正劈中胸口,医师来看了也说好生凶险,因此就近去了庄子上养伤,也是怕母亲见了担忧,这才多耽搁几天。”
这里头其实并无夸大其辞,顶多算是避重就轻,也是不想让老夫人更生气。
阮柔东拉西扯圆住了谎,观察老夫人的反应,见她脸上怒容渐消,浮起忧色,怔怔看着沈之砚的前襟。
刚才那么一撞,阮柔下了大力气,此刻浅色衣衫上透出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