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沈之砚这些天格外忙碌, 往往天不亮便动身离府,夜里二更过才回,以致裴琬莠住进来几日, 压根没见过他。
她每日睡到巳时过了才起,刚好够阮柔料理完家务, 服侍老夫人吃过药, 接下来两人便在一处, 今日挑选布料丶量身裁衣,明日又有珠宝铺子送来各种款式花样的饰物,全靠阮柔在旁掌眼, 也挑得眼花缭乱。
府里正给沈幼舒置办嫁妆,这下两厢凑到一处,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及至午后歇过晌,便到了寓教于乐的时间,调香丶茶道丶刺绣这些名门闺秀的常备技艺, 裴琬莠都只是才刚入门的水平,她又受不了郡主府教习嬷嬷的严苛, 学得很不成样子。
长公主当初挑中阮柔, 本也有让女儿跟着熏陶些才情的意思,前两日还专门备下厚礼遣宫女送来,权当是束修了。
原本裴琬莠最不耐烦的就是刺绣, 然而这几日见了阮柔悠闲靠坐在树下的藤椅中, 手里针线轻拈慢抹的那份娴雅,不知怎地就羡慕上了, 非缠着让她教。
阮柔本也是这项最拿手, 却认为并不适合裴琬莠的性子, “我小时候学这个吃尽了苦头, 你真要学,可得拿出十二分耐性来。”
裴琬莠也知自己坐不住,硬是咬牙点头,“要学的,我要亲手绣个荷包,送给元哥哥。”
每次她提起这位小情郎,便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阮柔打趣道:“如今在我这儿住着,岂不是耽误你俩见面?”
“哪有。”裴琬莠垂头丧气,“他忙得很,最近又刚当了官儿,成日不得闲,根本没空找我去。”
阮柔倒是觉得,她这位元哥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京城说大不大,她跟秀秀都见过好几面了,次次都说要带给她看,却至今未能窥见庐山真面目。
裴琬莠尤自唉声叹气,“先前还有小献子陪我解闷,自从他被你夫君逮走,那么大一座郡主府,活像个坟墓,无聊死了。”
她上次之所以去阮家,就是专程为这事向阮柔告状的。
阮柔隐约知晓,上次在曲殇楼见过的那位秦公公,便是带大裴琬莠的人,二人的交情自然不一般,之后她去问过沈之砚,得到的答覆却是并非抓捕,不过请人回去问话罢了。
“请?你听他蒙你!”裴琬莠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冷笑连连,“当日连我府门前那对子母狮,都给砸碎了半边,柔姐姐我跟你说,你这位夫君,不是个好相与的。”
为着如此,这几日沈之砚早出晚归,没跟裴琬莠打过照面,阮柔也是暗自庆幸。
见她闷闷不乐,阮柔主动说起她最感兴趣的话题,“诶,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和你的那位元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哈哈,这个可厉害了。”裴琬莠果然兴致又高起来,神秘兮兮道:“你都不知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阮柔适当表现了一点好奇,她便自顾自接着往下说起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山下放羊,就看见河面上飘着个人,那会儿虽然已到夏天,但雪山上的冰都还没化完呢,河里全是冰块,要不是我及时把他捞上来,冻也要冻死了……”
“诶,慢着慢着。”阮柔打断她,略带迟疑,“蜀中……也有羊么?还有,听说那边气候炎热,怎会有雪山?”
裴琬莠张口结舌瞧着她,半晌,眼带狡黠,歪在她肩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实跟你说吧,其实我过去不住蜀地,在贺兰山。”
“贺兰山?”阮柔慢慢回过头来,难掩讶色。
“嗯,是啊。小献子不叫我对外说,不过……柔姐姐又不是外人。”
那张明艳的小脸笑意真诚,阮柔擡手在她发顶轻揉,心下甚觉感动。
秀秀的身世和来历,她也有所猜测,长公主和裴相的私生女,出生既被带离京城,由一个太监抚养长大,其中必定牵扯皇家秘辛,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
阮柔此时不禁生出几分感慨,算算时间,三年前的春夏之交,正是贺兰山战役打响之际。
那时她记挂阿修,每日早早在城门前等候前线战报,等来的却是兵败如山倒的噩耗,据说军队一击即溃,贺兰山下尸山血海,生还者寥寥。
如此想来,她的元哥哥大抵也是受伤将士之一,确是运道好,得她搭救。
若当年阿修也能被人救下,而不是被蒙古人掳走,便不会迟归三年。
可惜,一切都晚了。
“后来,我就把他背回帐子。”裴琬莠的讲述还在继续,“他身上受了好多伤,就剩半条命,为了请大夫医治,我掏空了整副家底,连羊都卖光了,他才算捡回一条命。”
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向前摊开,树影的碎光落在掌心,有细小光斑跃动。
阮柔看得出神,“你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苦么?”
裴琬莠枕着手臂笑起来,“这可怎么说呢,有时候上顿不接下顿,却也并不觉得艰难,但眼下享过荣华富贵,再叫我回去放羊,我可不答应。”
“嗯,这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阮柔认真点头,“人之常情。”
“这话好有道理,还是柔姐姐懂得多。”裴琬莠笑得开怀,在她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学无术,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
“一开始,元哥哥和小献子都看对方不顺眼,但凡两人遇上,就是一顿勾心斗角,说话挟枪带棒,可愁死我了……”
裴琬莠忽地顿了顿,继而得意一笑,“结果到最后,小献子还是得答应他留下。”
“眼下你就快及笄了。”阮柔放下手里的绣绷,含笑望着她,“打算什么时候嫁给你元哥哥?”
裴琬莠红了脸,扭捏起来,“这事我就只跟你说过,长公主那边……才略提了两句。”
看她一副不自信的模样,阮柔安慰道:“殿下不是早就说了,只要与你两情相悦的,身家地位皆不是问题。再说,他如今不是已有官身了么。”
在她看来,照长公主那离经叛道的性子,定不会嫌弃这未来女婿门第太低。
“倒也不是这个……”
裴琬莠小脸涨红,两个拳头抵在颊上,一改平日的爽直大气,支支吾吾起来,“柔姐姐,你说……两情相悦,它到底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阮柔被她问的一楞。
“我就是觉得他老不来找我。”裴琬莠攥着拳揉了揉眼,轻声叹气,“也许是我单相思呢,元哥哥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嗯?为何这么说?”为缓和气氛,阮柔故作轻松调侃她,“救命之恩,他难道不该以身相许来报答你。”
“就是!”裴琬莠破涕为笑,又高兴起来,“反正不管怎么样,如今我可是郡主,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阮柔对这番豪情壮志深表赞同,“秀秀好样的。”
夜幕下的刑部大牢,如一头体形庞大的怪兽,蛰伏爪牙,难掩其凛然威势。
牢房阴森冷酷,潮湿渗水的墙壁相隔不远,便有一盏幽黄烛火,光线仅够照亮长长的甬道,两侧狱房沈于黑寂。
破晓前的大牢安静如同坟墓,连囚犯的痛吟和咒骂声都听不见,这个时辰,狱卒也懈怠地打起了瞌睡。
一个瘦小的人影出现在甬道上,身上的狱卒青衣在幽光中形如鬼魅,步伐飘忽,将手里的东西倒进壁上的油槽。
甬道起始处是供狱卒栖身的石屋,男子从那里出发,朝着尽头行去,路过位于中段的一间牢房前,他驻足侧头观望,恰与其内的囚犯视线相撞。
黑暗中,靠坐在墙角的那双眼雪亮,像蛰伏已久丶伺机而动的野狼。
狱卒唇皮一缩,细弱地吐出一句,“梁泽,你的死期到了。”
他把剩下的半瓶灰水往油槽里一下倒空,仿佛冷水入油锅,吡喇一声迸溅出点点火星,长廊由远及近,渐次被黑暗吞噬。
少顷,石屋那边传来狱卒警戒的呼喝声,“怎么回事?外头怎么全黑了?快出去看看。”
有人摸黑询问,“程五?程五呢?这个点轮到他值夜,人呢?”
狱卒们的动静传到一栏之隔的犯人那边,混乱中嘈杂更甚,整座大牢至此才像是重新苏醒过来。
然而,所有人都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响,在这与世隔绝之地,所有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外头打雷了!
电闪雷鸣,想必十分激烈,否则怎会在牢里也感觉到震颤。
靠近中段的位置,离着梁泽牢房仅隔着两三间的一座空牢里,面朝牢门的墙面上,碎石扑簌簌落雨般倾下。
整座大牢震颤的源头便在此处。
随着重重一击,墙面破开个大洞,有光透进来,照亮一地混杂碎石丶腐臭气味刺鼻的稻草。
洞口被迅速扩大至一人高,一行人黑衣罩面鱼贯而入,在他们对面,狱卒程五早已用钥匙打开牢门,毕恭毕敬迎上前。
“少主,幸不辱命。”
为首的黑衣人身形高大,默然不语,只以掌重重摁了他肩头一下,出来站在甬道上,左右四顾。
程五随在他边上,殷勤地朝右边一指,“少主,那贼子就在前面不远。”
宋仁最后一个进来,向外打了个手势,示意守在外的兄弟把好风。
为着今次行动,他花了四五日侦查,这附近包括一草一木,全都摸了个透彻,再不会像上次那样,被人反过来包了圆。
留下两人守在这处,宋仁和馀下几人跟着程五走了。
昏暗中无人留意,其中一个黑影,与众人背道而驰,悄无声息向长廊深处疾步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