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某还是赚了。◎
开牢门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 程五不知是紧张过头,还是太黑看不清,起先找错了门, 开的是梁泽隔壁那间。
“快点。”
宋仁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程老五, 你敢耍老子?”
程五连滚带爬, 钥匙都快拿不稳, 哆哆嗦嗦低头翻找。
宋仁暴躁起来,一把卡住他脖子,把人抵在牢门上, 两人俱是矮小身形,宋仁精瘦有蛮力,程五被掐得两脚离地。
“不丶不敢……”他双腿乱蹬,脸红脖子粗看向宋仁身后的高大男人,“少主, 牢房钥匙陈旧,且是一牢一锁, 小的才来一月, 不大熟……求少主饶命啊。”
“跟他废什么话。”高大男子刻意压低嗓音,在后拍了宋仁一下,示意他把人放开, “别耽误事。”
此时距进来也不过半盏茶功夫, 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戒备,此时前面那个道:“有动静, 那边好像来人了。”
“快!”宋仁一巴掌拍在程五背上, 厉声催促。
隐约已能听见喊杀声, 是他们安排在外的佯攻, 吸引住大牢火力,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在此行事。
“咔嗒”,机簧跳动,传来清脆的声音,如此动听,即使身处危机四伏的重重困狱,亦令人赏心悦目。
梁泽一直醒着,此刻席地而坐,平静仰视踏入牢房丶高大得几乎顶天立地的翟天修。
即使没有程五的提醒,他也清楚自己死期将至,甚至早在盐仓被烧,他像条丧家之犬,被迫藏进八井巷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地方不是他的据点,或者说,原先是,却在半年前,金刀被一分为二时,就已丢失掉的地盘。
那个时候,梁泽就知道,翟家那条漏网之鱼,回来找他报仇了。
当年他不该一时心软,更不该在杀尽旧主满门之后,受最后一点良知唆使,埋下大患。
那人劝他反水时就曾说过,“一辈子屈居人下也无不可,难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位置,已站到足够高,一览众山小,只要生出过野望,这辈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梁二当家,千万莫存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到时追悔莫及,晚矣。”
“这些是本王的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今日,与君共勉。”
当梁泽反应过来,元参便是翟天修后,第一时间派人往西北送信,提醒烨王谨防这个祸害,然而彼时西北京城一线的通讯往来,已尽数落于叛徒之手。
哦不对,梁泽心想,他才是金刀旧部眼中,名副其实的叛徒。
金刀出鞘,灿烂的金芒点亮了又黑又臭的牢房,梁泽闭上眼,引颈待戮。
然而那把刀只是横亘在前,架在了他的膝头。
来人蹲在他面前,翻手亮出一把两尺长的利刃,刀身如雪,明晃晃刺眼。
“金刀的老规矩,三刀六洞,梁二当家,你觉得你能挨几刀?”
话音刚落,刀锋闪电般扎进右胸,洞穿而过,肺腑遭创,梁泽猛地呛出一大口血。
“少主丶只管……放马过来。”他一边咳,话说得断断续续,“梁泽自当受得住,只要……你还有耽搁的功夫……就行!”
男人回首望一眼,宋仁守在门边,焦急地向他打个手势,示意时间紧迫。
他语速加快,“这一刀,是替翟丶林两家死去的英灵问的:梁泽,忘恩负义丶背弃旧主,你可认罪?”
“我认。”梁泽答得干净利落。
第二刀绞进心窝,他整个人瑟缩成一团,膝上的金刀当啷落地,发出沈沈闷响。
“这一刀,是替金刀所有死在你刀下的兄弟问的,英灵在上,我问你——”
语声严厉,重覆道:“梁泽,见利忘义丶残害弟兄,你可认罪?”
“嗬……嗬嗬嗬……”
梁泽不答,笑了起来。
说他故意拖延时间也好,更重要的是,直到今天,他都认为金刀在他手里比过去更好。
烨王未至延绥前,三大卫所鼎立,明面上,金刀受延德卫所庇护,指挥使康良与翟家好得穿一条裤子,更为翟弼洗白身份,引荐他当上千户。
然而每年的孝敬,康良便要独占一半,剩下的,出了延德其馀两地仍要打点,更不必说道上的倾轧,需要无数兄弟的性命去填。
他们挣的,本就是血汗钱。
归顺烨王则不同,整个延绥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不必打点下面盘根错节的卫所丶千户所,会算点帐的人都该有数,比过去缴得少丶挣得多,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西北一家独大。
梁泽是翟弼的二把手,洞悉他欲要洗手上岸的心思,也曾苦劝,奈何翟家与康良多年交情,互有联姻,关系早就是千丝万缕,一荣俱荣,且站队问题,容不得翟家说了算。
“说!”
对方的逼问,打断了梁泽的追忆。
“翟少主,老子当年放你一条生路,你个黄口小儿就该感恩戴德,你懂个屁,金刀在我手上,比你爹那会儿强多了。”
一番话梁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鲜血汩汩流淌,他已成了个血人,却仍要把憋了一辈子的委屈说出口。
来人更多的时候保持沈默,甚至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梁泽看在眼里,深深闭上眼。
“金刀重回你翟家人的手,或许,要不了多久……”
“这世上便再无……金刀……”
随着最后这句气若游丝的话语,以及门口宋仁急不可待的催促,第三刀直接刺入梁泽心腔。
一旁,牢房门虽已打开,付轶却并不打算趁机逃走。
逃?逃去哪?再说他也走不动。
有人劫狱好啊,说不定,他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对方带他出去。
因此他反而爬近些,隔着栏杆,惊恐注视眼前这一幕。
论心狠手辣,他自认绝不输于任何人,却也被这些江湖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手段,当场吓得浑身发抖。
杀人不过头点地,科举出身的付轶牙关打颤,却在暗自腹诽,他崇尚的是为利益不择手段,哪怕杀梁二娘,伪装自/.焚现场,心头也没有过几两罪恶感。
但他搞不懂这些江湖人,嘴上说着仁义忠勇,干得却是打家劫舍丶杀人放火的恶行,不是又立又当?
梁泽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黑衣人伸手探息,确定过后,起身时随意扫了眼付轶。
“这……这位壮士……”
付轶斗胆喊了声,正要开口游说,那人根本不理他,朝门口的人一挥手。
“走。”
程五早不知溜去何处,宋仁跟在他身后,甫一迈出长廊,一阵细密的金属撞击声倏忽响起。
并非兵器碰撞的响动,听来更像无数细碎的铁块在摩擦地面,下一刻,长廊黑洞洞的两端光亮迅速逼近,仅在一两个呼吸的功夫,已在咫尺。
看样子,明显是先前一直静伏两侧,不超出三丈的距离。
“他奶奶的……又中埋伏。”宋仁恶狠狠啐了一口。
他曾领教过的天罗地网,今次有如实质,前后同时扑上来的,的确就是两张网。
以铁链铸造丶四人合力才可张开的铁网,在大牢纵深的甬道上铺张开来,便如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一行四人被双网夹击,唯有身后的牢房可退,退到门口时,宋仁稍作迟疑。
程五果然有问题,钥匙被他带走了。
牢门关上即锁,他们退守在此,只剩地下死得透透的梁泽。
“拿他当人质。”宋仁瞥一眼隔壁的付轶。
等待外面砸墙,有人质在手,可多些周旋的时间。
铁网之后人影幢幢,刀光剑影狰狞,持刀格挡,只一下便被那网绞断在地,这才看清,铁网上分明布满利刃。
“来不及了,你先进来!”
电光火石间,宋仁被扯进牢房,哐当一声,牢门锁住。
“诶等会儿……”他惊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顿时心头一凉。
娘的,既然人早埋伏好,擎等着逮他们,还等得到外头砸墙吗?
眼下这般,实打实成了画地为牢。
这种糗事要传出去,往后江湖上就不必混了。
宋仁这样想的时候,压根没考虑到,他已再无出去的一日。
铁网之后,沈之砚缓缓踱步而出,自己关押自己的犯人,连他也没见过。
“翟将军,你倒很有觉悟。”
他浅笑颔首,扫一眼地上的梁泽,“以一个死囚,便能将你困在此,沈某还是赚了。”
身后墙面传来一声震响,宋仁刹那间激动得想哭,扑上去耳朵贴紧墙壁。
好半晌,没有等来第二下重锤砸墙的动静。
“不必等了。”沈之砚好心解释一句,“外头这会儿大概就快打完了。”
宋仁颓然转身,牢门外火光烈烈,那个文质彬彬丶一身儒雅官袍的男子,活像个地狱出来的恶鬼,心思狡诈,防不胜防,最爱悄眯眯躲在暗地里出阴招。
一回如此,回回如此,还让不让人活了!
宋仁目眦欲裂,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踢一脚地上的尸体。
“这叛徒早就该死,我们来是替弟兄们报仇的,我家少主是陛下亲封的将军,你识相的,速速放我等离去。”
沈之砚对这叫嚣不予理会,更不会浪费口舌跟这粗人解释,擅闯天牢之罪该如何处置,他目光幽幽,在其馀三个蒙面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锁定在一人身上。
他先前手刃梁泽,此刻却不着痕迹地藏在角落。
“翟天修,你有胆劫狱,却不敢摘下面罩,从前我是高看你了。”
数日前同桌而食,一起打牌,今日却成为他的阶下囚,沈之砚心情甚好。
对方默不作声,仍打算垂死挣扎。
隔壁牢房里,付轶重新坐回到角落,为这帮江湖人的蠢笨深感不齿。
他垂着头,身体一抽一抽地笑出了声,笑声中更多的是自嘲。
梁泽这样的,尚有人为他劫狱,虽说拼死拼活,只是为了取他性命。
自己呢,付轶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样丶亲手把蒸蒸日上的小日子,过成如今这般的?
妻离子散丶身陷囹圄,连最后一点可被人利用的价值,都丧失得干干净净。
他越笑越大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之砚回头向付轶看去,心思微转,眸光陡然一凛,清隽的脸庞上,额角忽然暴出青筋。
中计了!
风水轮流转,精明如沈之砚,竟也会有这一天,落进翟天修调虎离山的圈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