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是你被人质疑……”◎
宋仁自打进了牢房, 期间只有狱卒们手持水火棍冲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几个身上扒了个精光,扔给一人一件囚服, 接下来便再无人问津。
等了一天一夜,总算等来这一声, 令人神清气爽的垂询, “你等受何人指使?”
宋仁顶着一头乱发, 双眼精亮,迫不及待冲沈之砚大声陈情。
“梁泽那叛徒早就该死,我们金刀的弟兄与他不共戴天, 江湖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宋仁为人粗莽,琢磨一宿,倒有几分细腻心思。
“我家少主如今有了官身,才不会怕你, 你休想构陷他。”
只要撇清少主,将这事说成江湖中的私人恩怨, 梁泽本就是死囚, 想来判不了多大的罪,到时少主在外打点好,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这点小心思, 沈之砚实在见得太多, 漫不经心点头,“哦, 你想一力承担, 替人顶罪。”
宋仁梗着脖子, 倒是他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瑟缩了一下。
听到这里, 阮柔连蒙带猜已基本搞清状况,翟天修欲杀梁泽报仇,竟带人闯大牢,偏巧,又是撞在沈之砚手里。
先例在前,她下意识回眸看了眼沈之砚。
察觉她的目光,沈之砚唇边浮起讥讽,“阿柔也觉得,为报家仇,便可不择手段?”
阮柔不似宋仁那般天真,擅闯天牢是死罪,她想象不出,翟天修为何要甘冒奇险。
抛开此点不谈,下到州府县衙,官府偶尔视情节而定,也有默许私刑的情况,再说,她最心知肚明不过,沈之砚捉拿梁泽,其中的私心,便是诱使翟天修上钩。
她一时间思绪纷杂,垂着眼,袖中掐着指甲,并不辨驳,形同默认。
沈之砚眼底有淡淡的阴霾,她果然还是向着他多一点么?
他回过头,神情滴水不漏,问宋仁:“你等是如何潜入大牢的?”
这点宋仁倒很配合,甚至带了几分得意,“弟兄们在外用硝雷炸松墙体,再以铁锤砸开,我们就进来了。”
“一行几人?”
“五……四个!”宋仁咽了口口水,大喇喇一指,“喏,都在这儿了。”
“不,你们进来的是五个人。”
沈之砚一板一眼纠正他,与惯常审讯犯人没什么两样,似乎他打算顺道就在这儿,把这几个罪证确凿的人犯审完了事。
“另有一人与你们背道而行,潜往大牢深处的密室,在那里,杀死一名重犯。”
他垂眉敛目,严肃又冷漠地陈述事实。
宋仁仅知翟天修进来另有安排,具体是什么却没跟他说,此刻紧紧闭上嘴巴,生怕被套出话来。
“之后,他以硝雷炸开气窗,逃走了。”
沈之砚面无表情说完,徐缓的调子陡然一转,“宋仁,既有硝雷,你四人为何会自困于此?”
先前搜过这几人的身,沈之砚才确定了心中猜想。
宋仁张口结舌,楞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少丶少主说,硝雷威力强大,近距离使用,极易炸伤自己人,因此……只能丶只能在外面用。”
沈之砚淡淡一笑,像是在说一个极其寻常的道理,“用量少些,便可避免误伤。”
牢房中,包括宋仁在内,四人齐齐目瞪口舌,满脸不可置信。
平直无波的陈述仍在继续,“处置完梁泽,你们少主的目的已然达到,正如你所说,他如今是朝廷武将,金刀以运贩私盐为生,他想洗白,便要舍弃金刀,舍弃你们这些……兄弟。”
兄弟二字何其讽刺,然而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冷冰冰,不掺杂一丝感情。
牢房中,自诩义气的四个江湖汉子如遭雷击。
牢房之外,阮柔身子晃了一下,又极快地站稳。
沈之砚回头,见她小脸颜色惨白,眼中仍带一丝执拗。
他近乎粗鲁地,把她交握在身前的两手拆开,将一只桎梏在掌中,转身沿甬道继续向前。
“我……”阮柔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眼前的一切,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她心头感慨万分,化作一声喟叹。
“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为了报仇,真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阮柔不是沈之砚,他通熟律法,那些大是大非的道义,刻在骨子里已成教条。
而她只是个普通人,有私心,有怨愤,力有不逮时,可能不需要太多挣扎,便会滑向铤而走险。
此刻,她尝试顺着沈之砚的思路去看问题,翟家当年被烨王阴谋算计丶挑拨离间,才至家破人亡,阿修为了报仇,把自己变成和烨王一样的人,那么,将来又该是谁寻他报仇?
沈之砚没说话,赌气似的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长长的甬道上只有他们二人,阮柔随在他身后,他走得快,她便小碎步紧追,他缓下步子,她便也慢慢跟着。
走出不远,旁边的牢房透出一抹明亮,不是密闭大牢里随处可见的烛火,而是明媚天光,不多,在这样阴森沈寂的地方,却令人心生向往。
“那里破了个大洞。”她下意识开口,更像是没话找话。
沈之砚侧过头,那抹天光映在他脸上,眉眼俊美,苍白憔悴,暗影令清晰的轮廓如刀裁一般,像一尊威严的神祇。
然而,唇边笑弧隐现,那整张脸又立刻生动起来,如天神降临人世。
昨天严烁还曾语带嘲讽,“你们刑部大牢快烂成筛子了。”
沈之砚重又牵回她的手,“嗯,你表哥砸的。”
非要强调这个亲戚关系,他才心里舒坦是吧?
阮柔带点讨好的意味,指尖捏了捏他,语调轻软,却极其认真。
“若换作是你被人质疑,我也不会随便听听就相信的。”
沈之砚脚下顿了顿,没有回头,心底却涌上一股热流,像冬日暖阳照在皑皑白雪上,雪融的声音细小却清晰,连绵不绝,细细密密淌遍心田。
握在掌心的手那么柔软,却又那么强大,这就是当初他在天牢门前遇见的小姑娘,有着一颗光明磊落的心。
这颗心,如今终于向着他了。
长廊尽头,沈之砚停在密室门前,回身看着她,“里头的尸首没什么好瞧的,你还是别进去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这时候才良心发现么?阮柔无奈苦笑,看着他推门进去,脚下没停也跟在后面。
她想看看,翟天修处心积虑要杀的人是谁。
因不宜搬动,秦献的救治依旧在这间密室,此刻季保山已先行离开,赶回东厂给桂保报信,室内只剩两名医师,见沈之砚到来,上前禀报。
沈之砚只问了问秦献期间有无醒过,得到否定的答案,便不再多言。
秦献活着,可解开许多密团,死了,则一文不值。
他回身向外走,见阮柔站在门边,脸上满是震惊,微讶,“你见过他?”
啊?阮柔如梦初醒,又看一眼那张与生前变化不大的白净面孔,心有馀悸,“哦,上次在曲殇楼见过一面。”
沈之砚不置可否,“走吧。”
“他……他为何要杀秦公公?”阮柔的声音不自禁带了几分凉意,一时竟无法说出翟天修的名字。
“唔,我也想知道。”
沈之砚回头又看了一眼梁上的气窗,语气沈冷下来,向她解释道:“硝雷只在军中流通,民间持有皆为重罪,你可有想过,翟天修手中的硝雷,从何而来?”
阮柔迅速擡眸,明白他言下之意,仍旧是在暗示,翟天修与烨王之间有勾结。
这一次,她不再出言反驳,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前头的值房,沈之砚看了眼屋角更漏,道:“我叫白松送你回去。”
未时已过,再有一会儿就该下值了,阮柔问他,“夫君今日还没忙完吗?要不我等你一起回家。”
“我还要再晚一会儿。”沈之砚没答应让她留下,叫了白松进来,“你和朱枫一道送夫人回府。”
一向沈默的白松,此时略显迟疑,“大人……”
沈之砚眼神止住他,挥了挥手,不容置疑。
阮柔颦眉微蹙,站在桌旁不动,就那么静静瞧着沈之砚。
他上来揽着她送到门口,语声低柔,“今晚回来陪你用膳。”
也不差这一个多时辰,阮柔觉得他古怪,心下不愿,无奈白松已走到前面去了,只得跟上,走两步,回头看一眼。
沈之砚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庞然巨兽般的石牢,西斜的日影在他身上拢了半幅光,他在光明与黑暗的中心,不偏不倚。
这个形象,无比清晰地铭刻在了阮柔的脑海中。
这就是她所认识和了解的沈之砚,拥有温雅周正的表相,狂悖乖张的内心,但他始终强大丶坚韧,如同磐石,值得信任,可以依赖。
她心底微微悸动,有种难以喻言的情感在身体中慢慢流淌,是眷恋,又似不舍。
一个时辰后,天色将将擦黑,沈之砚出门踏上马车,前头充当车夫的林七低声道:
“严大人说,估摸就是这阵儿,他已经先过去了。”
“嗯。”沈之砚点头,目光从容,向外扫了一眼。
暗卫们散在四下,严烁正带着他的人,赶往最有可能伏击的七孔桥。
一贯以来,沈之砚是那个布设陷阱的猎人,然而今天,他将成为别人的猎物。
他早便通过梦境,知道会有这场袭击发生,然而刺客来袭时,沈之砚脑中划过一个念头。
这一次裴安的杀心,比前世更重。
马车距离七孔桥尚有两个街口,那里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地处僻静,袭击更容易放得开手脚,但相对来说,防御也同样便利。
此处却在闹市,大福寺门前,进香的车水马龙刚刚散去,摆摊叫卖的小贩则还在收拾家什,街道两侧闹哄哄,嘈杂声响成一片。
数支羽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射出,带着尖锐的呼啸,钉在镶了铁板的马车壁上,发出刺耳的铁器磨擦声,引得街头惶乱乍起。
人群四下奔逃,暗哨们的身形在其中暴露无遗,箭羽迅速调转方向袭来。
如此迅疾的反应和整齐划一的动作,不似独来独往的刺客,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伍中人。
若在前世,沈之砚身边通常只有白松一人,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尚且伤不致命,说明裴安还只是恐吓警告的成份居多。
一轮箭雨过后,沈之砚果断冲出车厢,来人既能如此迅速地应对暗哨,眼见箭矢对车厢无效,必定另有后手。
铁壳子看起来很安全,其实远不到无懈可击。
甫一离开马车,沈之砚敏捷地就地一滚,扑出去一丈多远。
紧接着,身后轰然震响,一股热浪挟着巨力,推着他的身体在半空横飞,跃过道旁的矮石墩,被寺前影壁挡住,重重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