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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谋妻 > 第86章 千疮百孔

◎这世上无人理解沈之砚。◎

时至定昏, 秋夜疾雨,一阵紧似一阵,摧人心肝。

外院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书房中紧锣密鼓地忙乱着,拿着药的小厮进进出出, 偏厢这边则一室静谧, 甚至连烛台上蜡油滴泪的声响都能听见。

阮柔劝了几次, 想叫老夫人先回去歇息,上首的人正襟危坐,权当她说的是废话, 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时,谬太清身边的小药僮跑进来,“那边喂不进药,我师父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闻声,屋里的两人齐齐站起身, 阮柔看了老夫人一眼,心说您老是打算亲自进去喂药么?

恐怕老夫人这一辈子, 都未曾亲自动手照顾过自己的亲儿子, 从前嫡姐生的那位,倒恐怕是不假人手的。

看着沈老夫人板正面容下隐藏的愁苦,阮柔心下生了两分怜悯, “母亲, 夜深了,您足疽未愈, 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媳妇进去替您看着, 您只管放心回去歇息吧。”

沈老夫人空洞的目光落在阮柔脸上, 半晌无语,撑着拐转身向外走,想是刚才坐了太久,这一动顿时病足打滑,手里的龙头拐歪了一下。

陶嬷嬷和阮柔连忙左右扶住她,沈老夫人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倏地收回阮柔那边的手,随后顿了顿,似想找补些什么,到底没说出话来,迟疑着伸出手,在她手背轻轻摁了一下。

秋雨连绵,昏黄夜灯中,阮柔望着那老迈的背影良久,手上残留的触感软和又温暖,终是叹了一声。

老夫人这辈子仅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两个跟她毫无血缘的人,冷落亲子至今,不知心里可有懊悔。

谬太清调配了一剂汤药,须得在行针解毒前喝下,沈之砚昏迷不醒,换了几个人给他灌药,皆撬不开口,只得去请候在厢房的女眷。

阮柔进到内间,一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袭来,其中挟杂说不清是酸是臭的药味,呛人难闻,她掩了掩鼻,按捺下胸中憋闷走上前。

沈之砚半靠在大迎枕上,双目紧闭,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眼睑乌青如墨,那双轮廓优美的薄唇却是艳色逼人,红的仿佛能滴下血来。

一缕浓黑的发垂在额间,这样一张脸,与平日的清隽儒雅截然不同,浓墨重彩,有种诡异的绝艳。

然而阮柔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前两次受伤,沈之砚看似虚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的却是狐狸一样的狡黠。

眼下他闭着眼,再也不能仗着伤患丶别有用心地哄骗她,就这么安静地睡着,素日伪装出来的斯文,是为掩饰阴鸷偏激的本性,却同时也藏下了他的弱点。

眼下,他的孤单和脆弱暴露无遗。

阮柔接过药碗,舀了一勺递到沈之砚嘴边,小僮在旁嘟囔,“不行的,他根本不张口,牙关紧得撬都撬不动,刚才我把勺子都掰断了……”

匙羹抵在牙关,果然难以寸进,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昏迷中也满怀戒备。

阮柔不觉称奇,把碗塞回给小僮,盘起一条腿坐到榻上去,颇费了点力,把自己塞进沈之砚和迎枕中间,让人半躺在怀里,这才伸手去拿药碗。

小僮干脆舀起一勺浓稠腥苦的药汁,把勺柄递给她。

阮柔半搂着沈之砚,一手托在颌下,在他耳边轻声哄道:“乖,把药喝了,就能早点好起来。”

上次小圆儿生病不肯喝药,她就是这么哄的。

也不知怀里的人是不是能听见,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竟奇迹般松了牙关,温热的药汁滑进口,顺着咽喉吞落腹中。

沈之砚配合地一勺接一勺吞药,阮柔心头酸软,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他的额角,与细汗一起滚入墨发。

这样一个心机深沈丶掌控欲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逆来顺受的孩子,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任人施为,叫她如何不心疼?

至于谬太清解毒的法子,更是看得阮柔毛骨悚然。

粗短的金针中空,穿入一根黑色药线,刺入皮肉,药便缓缓注入体内。

沈之砚裸/.露的左肩上,密密麻麻扎了足有百枚金针。

阮柔凑近才看清端倪,所谓的药线,其上蠕动着无数细小的虫子,虫身通体漆黑,这才让那根原本是白色的药,看起来成了黑线。

谬太清神色凝重,刺针的手如行云流水,口中悠闲说道:

“南疆蛊本是枯朽死物,这蚜虫以食腐为生,待将血肉中的毒源啃噬殆尽,毒性自解。”

阮柔给他递针时,不小心手指触到尾部的药线,顿觉一阵钻心剧痛,这还只是一根针,碰到就已痛成这样,可想而知,沈之砚要忍受的,是成百上千倍的痛楚。

金针入体,不多时,他肩头剧烈抽搐起来,额角豆大的汗珠潺潺滚落,挣扎着张开眼,眼中尽是迷茫,唇边逸出几声低低的闷哼。

垂在榻上的手无力摸索着,直到阮柔将手指搭上去,他下意识紧紧攥住,才又慢慢阖上眼。

这该有多疼啊,比老马的快刀子割肉更难挨,阮柔担忧道:“真人,他这样……”

谬太清拿帕子揩手,一面伏身查看。

伤口周遭皮肉起伏不定,成群的食腐蚜发作起来,正在疯狂啃食血肉,看去如同暗流涌动的火山,时刻就要透体而出,猛烈爆发起来。

“幸得他体质特殊,对疼痛的耐受力比旁人强大得多。”谬太清捋着胡须,露出满意微笑,“若换个人,这法子便难以奏效,疼也能把人活活疼死。”

阮柔满眼质疑,若非眼前之人名满天下,几乎要当他是信口开河的江湖神棍。

然而谬太清像是对沈之砚十分了解,不由想到,沈之砚丧失痛感,可不就是拜他所赐。

“妾身听夫君说起过,他幼时曾与真人相遇,得您搭救才逃过一劫,心存感激久矣,今日妾身在此,替他谢过您活命之恩。”

她这话听上去像感激,却更像有意堵人。

“感激倒也未必。”谬太清豁达一笑,坦然承认,“当日是我一时疏忽,未察他血相有异,本是区区一个外伤,倒被贫道治出更大的毛病来。”

阮柔心中一动,追问道:“不知会有何后患?”

“之后贫道也曾留有药方,希翼补救一二,奈何你夫君自幼便是个多疑的性子,竟一直不曾按方服药。”

谬太清略作沈吟,“唔,不过这其中,是福是祸倒还两说。”

阮柔听得不大明白,“还请真人解惑。”

谬太清坐在一旁的圆鼓凳上,伸手替沈之砚把脉,“不知夫人可曾听过血燥之症?”

阮柔蹙眉,缓缓摇了摇头。

“此病症颇为罕见,贫道走南闯北数十载,也仅见过两三例这样的病人,血气燥旺,经脉紧窄,导致心室内壁较常人薄脆,遇事往往容易过激,大多在头两次发病时,便会因心脉断裂或癫或瘫,更有甚者,则一命呜呼。”

阮柔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心惊肉跳,隐隐明白了沈之砚异于常人的偏激执拗由何而来,忙道:“真人所说那药方,前阵子他服过一次。”

“哦?”谬太清颇感诧异,此次见到沈之砚,他的态度若即若离,隐含敌意,想是看出五凛散的药效,他直言不讳道:

“是药三分毒,那药方虽说对症,却是一味压制血性,长期服用会使人心性麻木僵冷,形同行尸走肉。”

谬太清医术高明,早已对寻常病症失去兴致,平生最大乐趣,莫过于碰上疑难杂症,他当年偶然见识过血燥症,另辟蹊径,得出了五凛散的医治之法。

但说到底,这疗法存在巨大弊端,不过是头痛医头丶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之法。

这位医者身在江湖,却始终心系病患,这些年时有留意京中邸报,通过纸上的片言只语,对沈之砚的举动留心观察,实是大感意外。

谬太清拈须轻叹,“贫道与尊夫过去仅有一面之缘,却神交已久,他心性坚定,乃贫道平生仅见,克己覆礼,压制血相,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他竟做到了。”

阮柔沈默不语,手仍被沈之砚牢牢攥着,她指尖轻动,抚弄那嶙峋坚硬的骨节,未曾想,这世间另有一人,早就看穿沈之砚的精心伪装。

榻上的人辗转反侧,俊美容颜憔悴凄楚,剧烈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与疼醒之间周而覆始,被万千毒虫啃噬血肉,折磨得遍体鳞伤。

一如他这个人,金玉其质的皮囊之下,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阮柔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抹过他绯艳薄唇,拭去唇角逸出的血渍,此刻与他感同身受,身心痛如刀绞。

这世上无人理解沈之砚。

不识真相的,只见他清风朗月,端方君子之态。知他本性,则视他欺世盗名丶斯文败类,亲如生母丶嫡妻皆如此,从不曾有人正视过,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孤单。

面前这位老者,倒可称得上,沈之砚当世唯一的知音。

阮柔心头酸涩,长睫微颤抑住泪意,擡眸看着谬太清,“真人,当年您救下他时,可有见过他兄长?”

谬太清微讶,随后点了点头,“有。当日他在道旁与兄长之间的争执,贫道在旁全都看到了。”

他将那日沈之琛骑在马上,对弟弟肆意辱骂,后来更是纵马要踩死他,沈之砚被撞得跌倒在地,马蹄重重一脚踏在脚上,情急中滚落山道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道:

“那孩子见闯了祸,想是后怕,骑着马飞奔上了山,贫道当时忙着救人,也没顾上看,后来的事,倒也有所耳闻。”

可以想见,这对小兄弟,身死的那个自承恶果,活着的,却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孽,无颜面对双亲。

沈之砚自幼禀承祖父遗志,熟读律典,身在刑部,为无数人主持过正义和公道。

然而,他所受的不公,又有谁来为他申冤平反?

阮柔满心戚然,起身郑重向谬太清施一礼,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真人成全。”

谬太清神情怡淡,此刻眼中却有一丝动容,沈之砚心怀桀骜,却冒险服用五凛散,看来便是因为她了。

“我婆母近来足上生疽,真人这两日若是有暇,可否替她医治一二?”

请求宣诸于口,然而治病只是拖辞,阮柔真正的目的,是想借谬太清之口,化解这个多年来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

谬太清闻弦知意,亦有诸多感慨,先前一瞥间他便看出,沈之砚的母亲性格要强,为人刻板严苛,仅凭臆测,便恨了儿子这许多年。

要说这对母子在性格上,还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喟叹一声,说道:“夫人所嘱,贫道自当尽力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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