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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谋妻 > 第91章 己所不欲

◎不是挟恩图报是什么?◎

阮仕祯的书房, 更像石作匠人的作坊铺子,到处堆放奇形怪状的石头,混杂着书籍纸页乱飞。

沈之砚踏进门, 被老丈人混乱不堪的现状,弄得心里猫抓一样, 十分难受。

“之砚, 出事了。”

阮仕祯从一堆凌乱书稿中擡起头, 手里攥着一块黑黢黢的石头。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熟知他内心的人,才能从中窥见一丝麻木不仁, 此刻更多的像是认命。

“这回我阮家,怕是要大祸临头。”

沈之砚微微蹙眉,他始终无法认同,阮仕祯这种甘受命运摆布,毫不抵抗的态度, “岳丈,发生了何事。”

女婿难得的温和, 令阮仕祯一阵宽慰, 他们翁婿间的情谊,原本远不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近日向部里递了辞呈,方苓已开始着手变卖产业, 他则清点起书房这些珍藏多年的宝贝。

一翻查才知, 一件至关紧要丶丢了就得掉脑袋的东西,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发生这件事, 阮仕祯苟且了一辈子, 眼下实在找不到人可以依仗, 只得厚起脸皮求告女婿。

他从一摞故纸堆中走出来, 将手里的铁矿石珍而重之地交给沈之砚。

“是早年我在沧州绘的地形勘察图,里面记录了一处铁矿分布,来京后,我只给老师看过,后来消息走漏到陈王耳中,欲向我借来一阅,此图关系重大,我自当不肯,为这事开罪于他,险些无缘科考,后来还是烨王出面为我说情。”

陈王是当今圣上的哥哥,亦是当年先帝几个儿子中,最有可能顶替太子的一位,彼时烨王与陈王走得近,这也是隆泰帝忌惮烨王最初始的原因。

沈之砚心头一凛,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疑惑开口,“原来,岳父与烨王曾有交情。”

阮仕祯叹了口气,“当年我随明阁老出入东宫,他身兼太子太师,几位皇子中,我自也与太子相熟些,之后开罪陈王,太子不知就里,对我起了猜忌。到底他们是亲兄弟,我无心在里面掺合,只是没想到,烨王倒肯为我出头。”

隆泰帝性子多疑,明阁老当年在太子和陈王之间摇摆,此举无疑是拉阮仕祯下水。

这就难怪,虽有同门之谊,多年来阮仕祯却始终得不到提拔。

“不知当日岳父可有跟烨王提过矿图?”

“不曾。”

阮仕祯确切摇头,“舆图乃朝廷机密,私藏已是大罪,我怎敢随意给人看。”

“说起来,此图早在先父于贵州任上时,便初有雏形,沧州与之接壤,我自幼常随父入山勘舆,集两代之功绘就南疆北麓草图。但,先父生前曾有遗愿,当地山民渡日艰辛,靠山吃山,若将矿藏报于朝廷,来自山林的最后一点馈赠便也保不住了……这是他的一点私心,朝廷近年来矿量稳定,并不缺铁,因此才隐瞒未报。”

他的声音逐渐低落,阮仕祯少年时,亦曾有过酬壮志丶一展抱负的远大理想,却在回京初涉朝堂权势,便生了心灰意冷。

目睹过父亲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身死留名,朝廷赐下厚赏,却并不关心有无人继承他的遗志,远离都城的边地,很快又恢覆原样,民生照旧疾苦,生死无人问津。

阮仕祯高中探花,回身之际,才知遭到明阁老背刺,曾经他最敬重的老师,陷于权党之争不能自拔,身陷囹圄之前,更是以私藏矿图为胁,挟恩要他庇护女儿。

陈王在夺嫡中身死,烨王远走西北,舆图被阮仕祯藏于书房多年,以为世上再无人知,却不料当年一念之差,遗祸至今。

沈之砚听完来龙去脉,总算明白了前世阮家的祸根由何而来。

“想来岳父已猜到,是何人偷走的舆图。”

阮仕祯沈沈点头,“是明氏。”

临近开宴,沈之砚还未到,阮柔便打算先走,想着进去跟裴琬莠说一声。

进了花厅,一众宾客正自闲聊,主家却不在,上首,裴夫人笑意殷切与仪兰公主说笑,扭头见了阮柔,眼风一转,和和气气招手。

“三丫头,你来,我正找你。”

阮柔脚下一顿,情知她没憋好话,但要回避却又不甘,心头冷笑,明颖的恩将仇报,原来并不只对着阮家,她倒想看看,裴夫人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她缓步上前,“不知裴夫人有何吩咐?”

“听说你父亲辞官了,像他那样不求上进的,早些退位让贤也好。只这样一来,你嫡母却不会跟去岳州那种穷乡僻壤。”

裴夫人特意要当众说这件事,“眼下叫你来,就为告知一声,让阮仕祯写封放妻书吧。”

花厅里众人屏息静听,此时一片哗然。

阮仕祯宠妾灭妻,京城无人不知,终于等到这一天,正妻站出来要和离,倒是大快人心。

阮柔环视周遭的异样眼光,敛目低声道:“这是嫡母自己的意思?”

众所周知,裴夫人当初只是明夫人的婢女,嫁与未发迹前的裴安,这才认作义妹,她与明氏,说得好听是姨母,不好听那就还是主仆。

不过裴夫人说一不二,人前从不避讳这层关系,倒更加彰显了她爽利的个性。

因此,对她频频插手阮家的家事,倒也无人当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反要道一声仗义有担当。

裴夫人高高在上,自阮柔的问话中,听出一丝难为情,她施舍似的,笑得与有荣焉。

“我家大小姐,当年是名动京师的才女,这么多年过去,圣上已有言明,不再追究明阁老之罪,她也可洗脱清白。三姑娘,回去告诉你家老太太,眼下是她自己要离了阮家,不是被你们赶出来的。”

阮柔语气清缓,不急不躁开口,听着倒有几分劝慰回转的意思。

“夫人说得不错,但当年……父亲好歹也是挺身而出,迎娶罪臣之女,这么多年来,衣食用度从无一丝亏欠,您这么说,倒成了他的罪过不成?”

这一层不是没人想过,只是碍于裴夫人强势,无人当面提及。

裴夫人不住冷笑,“当年阮仕祯这么做,是为报答明阁老解惑授业丶知遇提携之恩,师生情谊一场,他既娶了大小姐做正妻,就不该一味偏宠小妾,想搏好名声,又误人终生,不是他阮仕祯的罪过,却又是谁?”

众人小声议论,出言附和的,大多是附庸裴安的官员家眷。

“当年明阁老的学生,又不止他一人。”阮柔直视裴夫人,“若论师恩深重,家父不及裴相多矣。”

裴夫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莫名转向仪兰公主,“殿下你听听,她这说得是什么话,果真……妾生女就是没教养,不懂长幼尊卑,我叫她来带个话儿,她倒好,竟指摘起亲长来。”

越是家中丈夫姬妾成群的,在嫡庶尊卑上看得越重,像仪兰公主这样,驸马一辈子不得纳妾,自然不太能理解裴夫人的愤慨。

“沈夫人说得也没错,本宫倒觉得,裴夫人你既这么疼爱明家大小姐,当初何不直接纳了她进相府,既全了相爷师生恩义一场,人在跟前,你也能关照一二。”

仿佛遭到迎头痛击,裴夫人哑在当场,半晌才道:“她丶她跟我错着辈份呢,怎么能……”

仪兰笑起来,“这有什么的,你们又不是真的血缘至亲。”

裴夫人自知出身卑微,时而当自己是明氏姨母,一时又标榜不忘主恩,谦卑地以奴仆自居,这本就是她为自己定下的形象,此时被仪兰当众捅破,只觉无地自容。

阮柔也没想到,仪兰公主竟会帮她说话。

她原本打算今日硬扛裴夫人的打压,一定要在世人面前,替爹娘讨回个清白公道。

仪兰公主美眸涟涟,并不多言,看向阮柔态度和蔼。

这阵子她的宝贝儿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出去花天酒地了,见天儿在府里陪她,旁敲侧击了几回,游鸿乐却提出,想让皇帝舅舅安排他进刑部。

儿子转了性,肯一心上进,听他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竟是归功于刑部沈侍郎。

连带着,仪兰公主对沈夫人也起了好感,愿意在这时候站出来,帮她说句公道话。

裴夫人如坐针毡。

她深知,这些年自己能始终坐稳正妻之位,全仗皇帝赐的那碗醋,因此一直着意拉拢仪兰公主,依为靠山。

京城上下,也唯有她,能当面提出这样的质疑。

裴夫人支吾着强撑道,“那丶那时,我与相爷已成亲两三年,孩子都有了,颖儿她……怎能做小。”

这话出口,在场众人面色尴尬,都觉出些强人所难来。

明颖一个罪臣之女,能以出嫁脱罪已是万幸,还讲究非得做正妻,说到底,除了出身家奴的裴夫人,谁会有这般执念。

阮柔挟着一丝刻薄,冷淡开口:“世人都道,裴夫人最是有情有意,始终不忘明家恩情,那你为何不自行降妻为妾,给你恩人之女让位?”

裴夫人终于怒火贲张,指着她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也做不到是吧?”

阮柔迈前一步,丝毫不畏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母亲本是明谋正娶,早一日进得阮家大门,却为恩情甘愿退让。”

“裴夫人,你常与人说,女子该当自强,莫要自甘轻贱与人做小,你一面说报恩,却叫旁人替你偿还,不是挟恩图报是什么?”

众人到此方知,原来这么多年,是明氏占了旁人的正妻之位。

在场都是女人,谁不懂名分的重要性?若换作自己,每个人都会像裴夫人这样,誓死捍卫正妻之位。

然而将心比心,甘愿做出退让的,却要忍受二十多年的指责谩骂……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尽皆惭愧。

阮柔重提旧话,“你说师恩如山,裴相也是明阁老的弟子,受他提携良多,要报恩的话,为何单指着家父一人,裴相却不管不问。”

裴夫人又惊又怒,一贯支撑起的底气,此刻一泄千里。

“谁说相爷不管不问,你兄长若非得相爷提拔,怎会有如今的进益。你不睁大眼睛仔细瞧瞧,你爹混了几十年,才不过一末等小吏,承宇三年前中的进士,现下已是正四品官儿,换作旁人,还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坐得上那个位置。”

话赶着话,终于被阮柔将她逼进死角。

“裴夫人说得不错,论才干魄力,兄长皆出类拔萃,人人都说他青出于蓝,连我也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爹爹亲生的。”

大厅一角,蓦地传出一阵笑声,众人回过头去,就见唐如莲一手指着裴夫人,笑得钗环乱颤,随后疯了一样,转身掩面奔出。

不少人都认出这位外室,包括裴夫人,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眼风乱飞。

空穴来风,往往就是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言语,便能引动人们无穷的想象力。

阮柔并不需要挑明,只埋下这枚怀疑的种子,由得众口铄金。

一向对丈夫多疑的裴夫人,心里存下这根刺,迟早有一天,纸会包不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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