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短暂的寂静过后。
“这怎么可能,”华俸如闻天方夜谭,轻轻笑了笑,喃喃自语,“如果时墨也是重生的,那我怎么没有察觉到分毫呢?”
沈云初默然须臾,开口道:“若一个人想瞒住一件事情,旁人是无法轻易获知的。但你仔细回想一下,在你们相遇之初,他是否流露过些许端倪。”
“相遇之初……”
华俸一脸空白,脑海里浮现出她与时墨过往的一点一滴。
她忽然想起,相遇的第二天,他们在客栈里曾有过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他说:“再加两屉包子,要素馅。”
她问:“加两屉素馅作甚,难不成你只吃素?”
他轻描淡写:“我不吃素,你吃。”
她一头雾水:“我向来荤素不忌,为何要吃素?”
当时,时墨是这么解释的——
“不好意思,是我记岔了。”
华俸粉唇微微翕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墨为何会这么说。
紧接着,她又回想起,在西施湖畔的晓月树下,他与她仰望一树繁花似锦,鹅黄的花瓣似细雪于风中飞舞翩跹。
在春花如雪的美景中,时墨的侧脸寂寥又落寞。
“看到雪,你会难过么?”他看向她,目光中浮动着她不甚明了的认真和担忧。
……
华俸怔怔地盯着沈云初,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她的嘴唇嗫嚅许久,却始终话不成句,只有细碎的哽咽声断断续续。
神梦机悄然走到华俸身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华俸,你的重生不是偶然,是时墨在前世去缥缈境求来的机缘。”
华俸讷讷立在原地,不敢置信,“缥缈境?那可是天道极境。他要受多少的苦,才能打开缥缈境的窍口啊。”
说至话尾时,她已满声哭腔,泪如雨下。
神梦机贴心地递来一张手帕,华俸抖着手缓缓擦拭泪水。
“所以在云孟邑之时,我才对你们说,不要重蹈覆辙,小心机缘尽毁嘛,” 神梦机小声嘀咕。
华俸捏着手帕,恍然大悟:“原来在当时,你便对我们二人的前尘往事心知肚明了。”
神梦机了然地点点头,闭上眼唏嘘道:“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是一种痛苦啊。不知是否有知己能体会到我的无奈——”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身旁一缕香风刮过。再睁眼时,华俸早已不见了踪影。
“诶,她人去哪了?”神梦机眨了眨眼,呆滞地看着沈云初,疑惑道。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见时墨呗,”沈云初一撩眼皮,闲闲道。
华俸拎着裙角,一路小跑,将宅邸绕了一大圈,在人迹罕至的亭榭上发现了茕茕孑立的时墨。
他的身影孤单又清寂,宛如在荏苒光阴中静候归人的斑驳石像,每一寸气息都沈淀了岁月的磨砺。
她轻轻拍了拍脸颊,忍住眼中的潮意,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近。
时墨唇角微扬,悠然自若地开口:“沈先生说了什么,竟叫你如此火急火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华俸缓了缓气息,望进那双水润清明的凤眸中,一字一顿道:“我重生的机缘,是你求来的,对吗?”
时墨始料未及,霎时楞住。
“缥缈境罕有人至,需用遗世之志开启。”华俸粉唇紧抿,艰涩问道,“你与我前世并无交集,何以对我尽力至此?”
时墨的乌眸里浮上一丝难过,他定定地看着眼眶通红丶泫然欲泣的华俸,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华俸嘴唇一扁,极力压抑自己的呜咽声。清浅的水光微漾在她的桃花目里,无法掩盖其中盛满的情意。
时墨眼帘轻垂,鸦羽似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静了一瞬,覆而开口:“但我又自责不已,害怕重生会对你造成伤害。我希望你能重活一回,可又怕重生的你拥有前世痛苦的记忆。当听说你一反常态要与时宣退婚,我便在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带你去云孟邑,不仅仅是为了找神梦机,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原因……”
华俸柔和地握住了他紧绷的手,百感交集道:“你想借助照云江的云雾,来印证我是否有前世的记忆,是么?”
时墨微微颔首,闷声道:“对不起。”
华俸摇了摇头,双臂轻轻环住时墨的腰间,贴近他的胸膛,静静聆听他跃动的心跳。
许久后,她怔然开口,轻声说道:
“前世里,我最难以释怀的事,便是我虽然有家族有夫婿,却像无根的浮萍一般无依无靠。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一直有人在默默爱着我,我并非是孤身一人。
“得以重生,是我之幸。重生之后,我扬言要追求随心的自由,可我也偷偷奢望过自己能拥有不离不弃的陪伴。时墨,你给了我始终如一的相伴与相守,我很开心。
“这一世,有你相伴左右,我觉得很值得。”
时墨薄唇微抿,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紧紧回抱住怀中的华俸,鼻尖轻拂过她柔软馨香的发丝,“有你此句,我此生足矣。”
他与她犹如交颈的鸳鸯,耳鬓厮磨,缱绻旖旎,难舍难分,好似能够相拥至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
华俸的声音闷闷从时墨的胸膛前传来:“那个……你稍稍松松手,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时墨怔了一瞬,赶紧松开密不透风的怀抱。
华俸晃了晃脑袋,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而后动作一顿,瞧了瞧时墨,旁敲侧击:“上辈子我嫁给入时府,天天斋戒,顿顿食素,尝不得一点荤腥,活了无无趣味。”
时墨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你放心,嫁给我,我绝不会限制你的吃食。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华俸闻言,舒然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惦记起另一件要事。
她清了清嗓子,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看向时墨,摊牌道:“你知道,我上辈子是死在了谁的手里吗?”
时墨立刻神色严肃起来,眉心微蹙,迟疑道:“就我所查到消息,是牧府下的毒手。”
“非也非也,”华俸连连摇头,喟然道,“明面上是牧府作恶,可暗地里,时宣和楚鸢才是对我下了死手的真凶。”
时墨错愕地睁大了双眼,冷然道:“时宣和楚鸢?”
华俸点点头,冷冷一笑,“他们二人早有私情,不巧被我发现了。”
时墨的心底倏地泛上寒意和荒谬之情,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语气沈了下来:“我一直以为,前世里时宣薄情忘义,为了权利地位才急忙迎娶了楚鸢。可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早就私相授受,并联手暗害了你。”
华俸神色怅然,自嘲地喃喃道:“他们的手法太过秘而不宣,没人查得到的。”
时墨渐渐握紧双拳,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这次,我一定要除掉他们。”
*
暮霭沈沈,月凉如水。
牧舜一把玩了一会儿九连环,便意兴阑珊地丢到一旁。
他瞥了一眼坐在矮榻静默不语的时墨,冷不丁出声:“你若是在我这儿扮木桩子,可等不到傻兔子往你跟前凑哦。”
时墨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慎重考虑后,开口问道:“你手里的边域秘宝,可否借我一用?”
牧舜一来了精神,眉梢轻擡,反问道:“咦?你要它做什么?难不成,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时墨扯了扯嘴角,懒得打哑谜,开门见山:“我要用它,扳倒时宣。你以为呢?”
牧舜一眸中闪过精光,故作为难:“真不凑巧,我已经把它卖出去了。”
时墨脸色微沈,寒声问:“卖给谁了?”
牧舜一见时墨神情不虞,顿觉好玩,不由得嘻嘻笑了起来,漫不经心道:“我托中间人,卖给楚鸢了。惊喜吗?”
时墨目光一凝,认真打量了牧舜一片刻,“你是故意的。”
“那是自然,”牧舜一懒洋洋地伸了手臂,掩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随意道,“在瓷洲时,我曾对你说,边域秘宝我自有妙用。好钢要使在刀刃上,才能给对手致命一击。”
“愿闻其详,”时墨幽幽道。
牧舜一单手托腮,不紧不慢道:“神梦机曾以此物来诱惑二皇子。他说,若是得到此物,便可窥察到皇子们的机缘,使二皇子无忧无虑地稳坐东宫。既如此,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将宝物借楚鸢之手送予时宣,给他挖一个浅浅的夺命坑。”
时墨未料到牧舜一的心思竟如此之深,微微一怔,试探道:“既然坑已埋下,何不请君入瓮。”
牧舜一一撩眼皮,揶揄地看了时墨一眼,似笑非笑:“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啊。你不开口,这张弥天大网,我收它作甚?独角戏唱起来,也忒没劲了。”
时墨心底五味杂陈,抛出一个问题:“你提前布局,守株待兔,是早已料到我会与时宣反目了?”
牧舜一点了点头,语含讥讽:“兄弟阋墙的戏码,自古以来便以各种形式轮番上演。我心下有数,你们两个迟早会走到刀戈相向的那一步。就看是发生在何年何月了。”
时墨自嘲地笑了笑,微微摇头,很是唏嘘:“我原是不愿如此,但他的所作所为太过无耻,实在是罪大恶极,死有馀辜。”
牧舜一缓缓阖上眼睛,状似假寐,嘴里却小声咕哝:“我如此设计时宣,不过是看在我与你年少的交情上。你不必谢我。”
时墨抿了抿唇,俊眉微扬,调侃道:“你多虑了。我并没打算谢你。”
牧舜一:“……那你可以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