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苦心竭力
他点头,郑重道了谢,看她要走,又跟上来说了“辛苦”。
她回头一笑,眼一眨,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又热了。
阿钟上楼来提醒时辰,他将钱袋子里的东西都抽出来,将空袋子收进怀里,再从银票中挑拣出那张纸片,记下地址后,掏出火折子烧掉它。
“大人……”
“催什么!”
阿钟弓着腰答:“赵娘子走的时候,交代小的告诉一声:后院那马车也是给您的。说这是闹着玩的,不用记账,只一条:不许笑!”
他点头,大步越过阿钟,下楼去寻礼物。
四辆剩了三辆,留了他家的兵在看守。
他掀了车帘,就近开了一只箱子,里边装着同样的东西,装满了。
麻布缝的囊袋,四角都有粗布条,摸起来里头又软又硬。上头开了口,扯开一看,内外各塞一个皮棉
摘下来是籽棉,去了籽是皮棉
包,中间插着一只瓷盘。
守卫上前提醒:“赵娘子说闲时吃喝,战时护心,冷天保暖,热天做枕。”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他想笑,但不能。
从去年起,兵部就没有新甲胄下来。民间不得私铸,铜铁又少,他们四处想办法,皮甲丶纸甲丶藤甲,能凑的都凑来了。
这盘子中间厚边缘薄,为的是减重,显然是特意为他们烧的。
她总是在操心,操心到有些急躁。
他不是全无防备,也不是全无芥蒂。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还没查清楚,三弟四弟又暴毙了,褚家这一支,十五年没有生出过孩子。这是要断子绝孙!他恨过,但他不能做什么。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勋贵们居高位,占着大量田地,不事生产不说,还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钱都进了这些人的兜,国库年年亏空,该开支的时候总是拿不出钱。他清楚皇上想要挖疮割痈的心思,主动上表过几次,然而皇上非但不准,还要额外赏赐。
要是让她知道这些事,不知要骂虚伪还是迂腐。
该骂的!
想做出一番大事,又拿不出雷霆手段。恨着先帝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面上又将孝字喊到底,凡事照着遗志来,宠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钝刀子割肉,磋磨几十年,靠离间计除掉了大半,然而已经迟了。人老身残,国运也是如此,千疮百孔补不过来。那位慌了,要为儿子绝后患,就得快刀斩乱麻,奸忠不论,都要除干净。
他们和她说的话,他都听得进去。可是叛乱之下,先死的是兵,先苦的是百姓。
再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仗也不是三五月就能打下来的。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们都是罪人。
倘若牺牲他,牺牲他一家,能换来安宁,那是值的。褚家人享过天家赐下的荣华富贵,为国为君而死,也是应当的。
可是她呢,他们呢?
他退让,也换不来太平盛世。
太子平庸,皇帝这些年重用信赖的,都是两面三刀丶善使奸计的小人。譬如和她们有关联的赵家,栽在倒戈的蒋家手里,这本是好事。然而蒋家早已没落,无才无能,攀附赵家苟活二十年,但靠这个告发的功劳,就有五人得了官职。
没有铜铁造甲胄,但铸得出几万斤重的大钟。饿殍遍地的穷困之地,不忙赈灾,先铸铜狮好威震四方。没钱修补堤坝的水患之地,打了八只大铁牛拿去祭河神。拿不出军费,但修得起祭奠先皇后的往生殿和塔林。
这是太子监国八个月的功绩!而他们呢,跟着他,掏空家底,尽心竭力,凡想得到的事,都做了,却被他带上了一条送死的路!
他盯着手里的东西,长吐了一口气。
长煜三十三年的秋冬,慢得每一天都难熬,又快得总是匆匆。
赵家禾和一众兄弟到当天清晨才赶回来,匆匆梳洗就加入送嫁队伍。
两家离得太近,太早送到,合不上进门的吉时,于是擡着嫁妆绕半个城。箱笼多,人多,浩浩荡荡,让这日渐萧瑟的玉溆城,又好生热闹了一番。
喝完喜酒,人又得奔波去,包括新郎新娘。
新人把老大夫托付给褚家,带上众姐妹,拉上嫁妆,往伤兵营支援去了。
逢甲镖局接镖,也劫镖,抢钱也掳人,把这些手下败将关起来驯化了,再送去打仗。这样的兵不多,贵在精,有点功夫在身上,比收归的流民好用,一个至少顶十个。
已经到了该显山露水的时刻,赵家禾亲自送过去,被领到了褚颀跟前。
这里有熟人,有半熟人,还有生人。
“褚家小兄弟”一直在看他,他也忘了正事,先看向了她。她眨眼提醒,他转向主座,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巧善差点笑出来,咬住嘴,微微摇头,垂眸看地。
赵家禾交代完事,褚颀将他引荐给生人冯林,冯林早就听说了他的事,大为赞赏,要拉去喝酒。
褚颀笑道:“晚上再说,他手头上还有事要办。赵兄弟,你和王兄弟去商量吧。”
赵家禾意外,楞了一下,转头看到她眼里的狡黠,悟了,领命团聚去。
“你怎么在这?”
“我们都在这,收药的时候遇上个合得来的人,把他和他的家当都哄来了。”
这得意的小模样,实在是招人疼。身在营中,四下都有眼睛,他可顾不上了,拉了她的手。
“别闹!叫人看见了不尊重。”
“那就当面教教他们非礼勿视的规矩。”
她憋住笑,教训他:“我穿成这样,你不怕被人当成断袖?账房在后边,别的事先放一边,把钱交了再说。”
“断袖就断袖,别断腿就成。我家有个好娘子,她能帮我缝好。”
“呸!”
他耍赖,她瞪眼,做出要打劫的凶样子。他只好收回手,摸出钱袋子,乖乖地交上去。
“只这么点儿?”
他吸吸鼻子,唱了两句悲腔。
天生不是唱戏的料,毫无长进!
她实在憋不住了,将钱袋子扔回去,一面笑,一面跑。
后营房东边这角全是自己人,就连妙妙也在。小孩朝她跑,靠着她的腿,伸手指向他。
“是长了胡子的干爹,不是坏人。”
妙妙便朝他笑。
赵西辞过来把人抱走,捂了小孩耳朵逗趣:“咱们别在这碍事,屋里还有人吗?赶紧出来!”
她吆喝完,哼起了媒人曲:“一线牵来云云云
一线牵来送洞房,鸳鸯戏水永成双。口动马赛克
,鸳鸯云云永成双……”
成了亲的跟着笑闹,没成亲的跑远了躲臊。
巧善钻屋里拿了算盘出来,赵西辞朝她嘘声,“拿这个做什么?煞风景。忙正经事去,别耽误了啊。”
巧善举起算盘挡羞,厚脸皮的人笑嘻嘻作揖道谢。
在外边终归不如家里,只抱一抱,亲一亲,就够慌的。
还得办正经事。
他得加快立功的脚步,把宰肥羊的事交给冯稷他们。他和萧寒要赶去向京,为褚家军北上清除隐患。
她只当是接着存粮,没有细问。他正好为难要怎么隐瞒风险,就含混了过去。
“前些日子,大人问我们有没有心愿?我求了一个,达成了。”
这位大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对她有赏识,有关切,但方才分明是有意促成夫妻团聚。
他抛开杂念,顺着她的话问:“是什么好事?漏给我听听,沾点喜气。”
“有个故人,你要不要见?”
他以为是王朝颜,毫不犹豫摇头。
“见见嘛,她也可怜。”
她一软,他就毫无招架之力,只好答应。
跟她一块进来的人,不是王朝颜,居然是廖宝镜。
廖宝镜款款福身,向他致谢。
他被惊得往后跳,巧善挽住不安的廖宝镜,笑着说:“他不知道你也在学这个,吓到了。”
她朝赵家禾使眼色,他回神,含糊应了。
廖宝镜擡手去抹围裙上沾到的血迹,见擦不掉,便干巴巴地说:“我先去忙了,手生,缝不稳当,还得多练练。”
巧善陪她出去,隔了一会才回来。
他是她的定心丸,什么都能说。
“你说得对,那位小姐真的是精怪。”
他一听就急了,“怎么说的,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你过来些。”
他将耳朵贴过来,她把徐风宜和赵西辞的事故说给他听,末了气道:“褚太太冷傲,但知好歹,这个是真不要脸!”
出发前,褚家特意办了一场宴席,把她们都请了去。徐风宜当众提起唐家旧事,以天真烂漫的口吻,装痴请教辈分:西辞叫过她姐姐义母,那她算不算西辞的姨妈?
西辞先是提醒她认错了人,唐四奶奶在西边坐着呢,接着说:“各地习俗不同,有些地方和玉溆反着来,管母亲的姐姐叫姨妈
有的统一叫姨妈。有的地方比妈大的是姨妈,小的是姨娘。有的地方则反过来。徐小姐前面的计谋没成,听她哥报信,破防了。姨娘又指小妾,西辞故意的,反击她满脑子想着要给姐夫做小。
,妹妹是姨娘。我们都怕被人喊老了,不愿意做姨娘,没想到徐小姐这么喜欢做姨娘。要做姨娘呢,其实也容易,随便给两口吃的,那些不懂事的人,就很乐意姨娘姨娘地叫。”
这一串姨娘喊下来,徐风宜变了脸,又编了个弃妇私奔的荒唐故事来嘲讽。
“等下,她,赵西辞,让我捋捋。”
“嘘……”她把人拉回来,悄声告诉他,“大人跟西辞好着呢,早晚都要过来看看,还让妙妙骑脖子。”
啊!!!
他搓着手狂笑。
他娘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没起过疑,但每回都被那个辈分给挡了回去。
狗屁的义父,义就是假,假的真不了!何况赵西辞早就离了唐家,两人之间,除了岁数有差,再没别的障碍。
不过,这点年纪算什么?廖家老太爷七十岁了,还能往房里擡人,十八伴八十也不是没有。
“跟你说正事呢,笑什么,我们得罪了她,往后怎么办?”
他抹一把脸,还是止不住笑,“这事好办,徐丰岭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徐舒达为人不错,这位大人跟褚大人一样耿直,最恨行为不端。”
“这样的事,不好去告状吧?那年你跟我说,他们会把泼水的过错推到好欺负的人身上去,我担心遭殃的是下人,反让她更得意。”
“最近有没有听说青坛圣母?”
“有,就在那宴席上!两个小丫头在说,被婆子拎到她家太太跟前,当众打了嘴。别人家的事,我们不好管。”
“外间有传言褚太太供着青坛圣女,朝跪夕拜,甘愿献祭。这可是妖言惑众的邪教,谁沾谁倒霉……”
她着急分辨:“那是胡说,她供的是观音娘娘,后来念得少了,总是记挂着妙妙。我看她算不得糊涂,只是一个人待久了,不清明,做事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也说不上坏。”
“原先我以为是有人要拿她污蔑褚大人才泼这脏水,现下看来,极有可能是这贱蹄子搞的鬼。她到了这岁数,婚事该上议程了,就想要她姐姐早点死。”
“啊?”她甩着头,不敢置信地说,“不能吧?那是她亲姐姐呀,又没得罪过她!”
这比毒杀更恶,连名声一块毁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就算不是,也可以赖到她头上。横竖是她不安好心,先算计到了她们头上。这种仗势欺人,阴险狡诈的恶鬼,就算冤枉了她,他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除了她,再没别人。褚太太整天念佛,没得罪过人,只挡了她的路。赵西辞这里八字还没一撇,她就急吼吼地为难,可见是狗急跳墙,半刻也等不得了。你先和赵西辞透漏半句,听听她的意思。”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问她们要不要“黄雀在后”。
“不用问,我知道她的意思,西辞觉得褚太太是个可悲可怜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取而代之。”
照他的意思,既然对上了褚颀,那自然是一步到位的好。妻妾在名分上是云泥之别,但她和赵西辞都对女子有天然的悲悯,只要褚太太没杀人放火,就绝对瞧不上这样的心思。
“那行吧,早点把那精怪打发了!”
“你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先忍一忍,眼下不好闹出大事故。”
“你放心,容易得很,把消息透漏进去,让他们自家人办。他们不办,我们再自己动手。”
“就这么定了!等事办好了,我请你吃酒。”
“那敢情好!赵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两人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