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交错
两人知心知意,他不该瞒她的,思索一番,决定由远及近,从易到难。
“上回你一说脚气病,就真赶上了!”
她急道:“快让我看看。”
“不是我,东边那夥人,坏了一大片:气急心悸,行走艰难。”他用嘴比了个“牧”,接着说,“我听说他们在到处搜罗大夫,打算借这个混进去。”
“啊?先前书没背完,我说岔了,我担心的是足藓,这才是软脚病。我去吧,我不会治病,但背了些医理。”
“你放心,你背的时候,我也听进去不少,糊弄外行容易。我只进去探一探,最多捣个乱,不会以卵击石。这里离不开你,你们事办得多好,人胖马肥,我猜他们在家也吃不了这么好,又把伤兵安排得妥妥帖帖。行军顺利,这功劳至少有你们一半。”
他胡说八道,总是那么动听。
她靠着他哈哈笑。
这晚饭,他得去褚大人那。
她仍想尽一份心,亲自动手,用熬药的炭炉帮他做了杂粮饼和元宝蛋,再是提早做好的肉脯,带着路上吃。
包袱刚打好,她想起往事,惊叫:“我知道了,官粮是他们抢的!”
“没错。我忘了告诉你,这两年丢的粮和船,都是他们做的。”
那边招兵买马顺利,喊的就是吃好喝好,勾得一辈子吃不上白米的人,前赴后继地投军。
她笑着解释:“你还记不记得,八珍房每隔五日要做一次杂粮粥或是糙米饭?她们说这是大老爷定下的规矩,说食不厌精是错的,富人多病,就是因为吃得太精细了。小五也说过,脚气病是富贵病
维生素b1缺乏症,古代有不少名人栽在这上面。更是觉得吃肉低贱的日本人的噩梦。森鸥外因为写文名气大,又有留学经历,被火速提拔做了陆军医务高官,专门研究日军大敌脚气病。这是个自大狂,学医期间被细菌吓出心结,不肯参考海军那边的成功案例,死磕抗菌消毒术,用自己研制的神药治死三万日军,把天皇也治没了。被中国人尊称为不能遗忘的“抗日英雄”。
。老宅子里没人有这事,但陈妈妈说过国公府有主子就死在脚气冲心上。”
所以这个病应该食疗,单靠找大夫吃药扎针,麻烦不说,还不能治根本。
她接着说:“找的大夫一多,总有懂的。”
“那就趁他们治好之前,先散播‘故意’或‘下毒’的谣言,让军心涣散,这仗,打起来就容易了。没准能兵不血刃!好巧善,你可太会帮忙了!”
有隐患,要及早解决,他走之前就办好了:一条消息绕过徐丰岭,直接传去了徐舒达那,一条消息引向了徐风芝。
后者多馀,他一走,巧善就跟赵西辞说了,两人担心徐风宜还有后手,都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商量一番,当即抱着妙妙去找徐风芝。
破釜沈舟,没有还心。
家眷们被安置在离营不远的宅子里,沿途都是自己人,来去自如。
巧善不做猜测,只如实说了上回宴上听来的议论,还有外头的流言。
赵西辞只看着妙妙,没有开口。
巧善见徐风芝只点头,又拐着弯提醒:“妙妙喜欢鲜亮的颜色,太太送的衣衫裙子,她都喜欢,最爱那对宫粉山茶。”
徐风芝看着妙妙,满脸慈爱,看向赵西辞,也没有敌意。
巧善不确定她听没听明白,看向赵西辞:还要往下说吗?
赵西辞笑笑,把孩子塞给她,“你陪她去透透气,我腰疼,在太太这略坐一坐。”
有些话,迟早要说开的,也好。
徐风芝也是默许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带妙妙走开。
她们出去了,徐风芝把守在跟前的婆子和丫鬟也打发走,和和气气说:“那年皇上想要将他留在京里,故意派了件鸡毛蒜皮的差事。看馆和编撰的官员挟带偷窃,弄走不少古籍,要悄悄地查办。”
赵至忠就是其中一个,赵香蒲托时任太常博士的弟弟照看好友,这两人臭味相投,正事不干,互相掩护一块偷。
赵西辞暗道:怪不得他始终不说怎么认识的她。
徐风芝顾及她颜面,跳过这名字,只说:“都是孤本珍本,拿书的人,或是卖,或是藏,都有迹可循,好查。他身边带了人,又有姻亲故交帮衬,因此没多久,他就办完了这事,快马加鞭赶回玉溆,交代我去说媒。我从来没听过这一家,多问了两句。他说梅花般的品格,立身正,不吐不茹,干脆利落。唐家把她娶回去,算是定海神针,至少三代有福。”
没哪个女人愿意听丈夫夸别人好。
赵西辞不愿意踩她伤疤,笑道:“太太,不是还要为我做媒吧?我只想找个男人消遣消遣,不缺丈夫。我嫁过一回,尝够了滋味,不耐烦再伺候人。我也不缺儿女,正打算替妙妙挑个老实本分的婿呢,早些养起来,好知根知底。”
徐风芝听得懂她的意思,沈默片刻后,缓缓说:“好人家的儿郎都不愿意倒插门,再等等吧,过几年,我们替她挑个好人家。徐家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侄儿……”
“太太,妙妙喜静,挑门户,不如为她挑个合适的人。”
徐风芝回神,心疼道:“你说的也有理。”
她低声念了句佛。
最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赵西辞没了顾忌,明着说:“毛青,琉璃,绀青,这些是老太太喜欢的颜色,你别穿重
chong
了。”
徐风芝擡眼看着她,苦笑道:“这都是外物,有什么要紧的?”
“要紧!穿得好看,身边人看了舒服,自己也美滋滋的,养气,养人。我是个爱俏的,闲来无事,就在家摆弄衣衫。”
徐风芝笑了。
赵西辞又说:“成日对着这些阴沈沈的东西,把人给看闷了。我卖了十年布,你要是信得过,就让我给你看看。”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串布,每条只有寸宽,三寸长,轻薄,但颜色多到数不完。她挑了几样贴近了比划,很快拿定主意:“你眼大鼻挺,皮子又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先挑几样光亮的试试。明晚给你送料子,我只会裁,不会缝,你自己安排。”
“他从不在这里歇,嫌……”
她们说男人会“爱若珍宝”,可他要的不是莲步,嫌脚是残的,一眼都不肯看。
她们说这异香
把脚掌弯折,不仅样子吓人,还臭,因为再怎么勤快,折缝里面是洗不到的(有些变态喜欢闻,甚至沈迷)。讲究点的,会用药水来泡,再怎么样,对一个嗅觉灵的人来说,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会让男人欲罢不能,而他嫌味太大,险些吐出来,忍了又忍,终是待不住。
那五六年,她来来回回纠结于到底是谁错了。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恭顺温良,她都能做到。她也不知道他错在哪,他敬她,给足了脸面,也尽心尽力在补偿。可他们做了夫妻,却是大错特错。
这样的事,徐风芝难以启齿,说到“嫌”字便停了。
赵西辞没往下猜,只说:“管他做什么呢?我给你弄个穿衣镜来,舶来货,照起来亮亮的。他不看,那是他没福气,咱们自己看,早看晚看,正着看,侧着看,转着圈看。女人不爱穿新衣,那我上哪挣钱去?瞧瞧,笑起来多好看,你就该多笑笑。”
原来这笑声是她的。
赵西辞看她瘦到只剩了骨头,那头供着的木鱼都敲秃了,不由得叹道:“别信命,怪天怪地,也好过怪自己,别总盯着自己为难!说句不好听的,那龛里的木胎泥胎,连气都不能喘,真出了事,他们能帮你多少?早起上柱香,得闲了念几句,哄哄菩萨,哄哄自己就得了。一天到晚对着她敲敲敲,换作是你,嫌不嫌吵?”
本该驳斥的,竟被她逗笑了。
一日笑三场,身上无端轻快了不少。
徐风芝不觉擡起了手,赵西辞把手送过去让她搭着。徐风芝垂眸盯着交错的腕子,哽咽道:“多谢。”
“可别说那些姐妹好的话,肉麻!”
徐风芝又笑了。
“实话告诉你,我很烦徐家那个清风宜人,心眼太多,看了就上火。她在你面前,没少上眼药吧?你要早点立起来,替我们遮风挡雨。我最烦这些事,有这闲工夫,杀去外头,又能捞不少银子,那才痛快呢!对了,你有没有银票?借来用用。”
话锋转得太快,徐风芝错愕,随即笑着点头,高声唤人。
婆子着急,有话要说。
徐风芝沈了脸,擡手制止,仔细叮嘱她,要把最要紧的匣子取来。她开了锁,把匣子整个交给赵西辞。
“那时家里微薄,嫁妆并不多。不过,这二十年里,老爷每季叫人送两千来,老祖宗也疼我,年中年尾都有。家里有吃有喝,钱没处花,都在这了。我知道眼下艰难,想拿给他,可总也说不到一块去。管家又不敢私自做主,一直拖着,我出不去,只有托付给你了。”
赵西辞本意是要过来转个手,想办法帮她换成金银,听她说这话,顿觉方才没白忙活,笑道:“男人都这个德性:自大又迂腐,怪不得你!对了,不能白替你跑腿,我想吃竹笋香菇汤,你叫人预备着。”
“好!”
在绣楼那十几年,只有淡月清风陪她说话,后来淡月死了,清风重病被送出去,再没回来。新添的人有嘴,会说话,但说的不是她会的丶想的话。嫁过来以后,又多了许多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但她们只是看重褚太太的名头,只有恭敬,没有亲近。他和他母亲都因愧疚,对她客客气气,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待她。
徐风芝笑着,忍不住又添了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