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千难万险
赵西辞为难了好一会,徐风芝察觉到,又把婆子打发出去,柔声问:“有哪不对,你只管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会再生误会。”
赵西辞深吸气,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问:“能不能看看你的脚?”
徐风芝楞住。
赵西辞接着说:“不用拆,只量一量尺寸,想让你走得舒服些。”
不拆裹足布,仍是很鲁莽的请求。
她笑笑,低声道歉,准备离开。
徐风芝心生不舍,擡手要拉她,可是晚了一步。正好赵西辞回头一瞥,瞧见了,倒回来,知道她开口艰难,便直接蹲下,拨开裙角,从袖袋里摸出软皮尺,仔细量了几处。
这在教养妈妈眼里,跟赤身一样,是不能在外人跟前出现的事。徐风芝先是慌了神,但听她絮絮叨叨说买料子做衣服的趣事,渐渐忘了顾忌。
赵西辞擡头,举高了右手,笑问:“她们说我这袖子是百宝箱,你猜这里边还有什么?”
先是彩布,再是尺子……
“剪子?”
“没错!”赵西辞当真摸出来一把小剪子,大方道,“送你了,还有呢。”
她洗了手,接着掏,又摸出包着零嘴的帕子,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再递向她,“酸的,要不要尝尝?”
含着东西说话,不合规矩!
可她吃得很欢。
这东西样子不好看,颜色也不好,但她刚说完,徐风芝不觉就伸手摸了一颗。
酸,但不是很酸,软,但不绵,嚼起来糯糯的,还夹杂着一股叫人舒服的苏子香气。
赵西辞把手帕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茶,又帮她添了。
吃完酸枣粒再喝茶,酸没了,满口回甘。
“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你常年捂在房里,没被风吹老,多难得。我先回去了,你别忘了那汤啊。”
“好。”徐风芝站起来,跟了几步,又问,“你还喜欢吃什么?”
“明儿想到了再说,妙妙要葱白炒鸡蛋。”
“好,我都记下了。”
赵西辞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人,活了三四十年,第一次出门是从徐家嫁到褚家,第二次出门是被巧善他们拐到山里藏了大半个月,这是她第三次出门,甚至算不上出门:出了院子上马车,然后下马车进到另一个院子。
出嫁前捂在楼里学规矩学针线,出嫁后捂在房里敲木鱼念经,既不管家,也不交际,连庙会都没逛过。这辈子见过的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待在一样的地方,坐着同样的事,早上睁眼不会有期待,夜里睡下没有回味,也没有遗憾。
还不如庙里的泥菩萨呢,至少跟前来来去去的面孔能新鲜点。
赵西辞越想越替她悲哀,因此看褚颀是哪哪都不顺眼。
他知道她去了那边,急道:“怎么了?有什么难处……”
她最恨就是这个“男”,用力扔下木尺,嫌道:“怎么不挑个好点的孩子给她玩,血脉就那么重要?”
褚颀摇头,又是一言难尽。
哼!
“谁不让了?是你母亲,还是爱管闲事的族人……徐家?”
居然是徐家。
不该意外,男人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只要生不出孩子,那就是女人的罪。徐家那老的,怕是愧对女婿,不好意思养外来的孩子混淆褚家的“高贵”血脉。徐家别的人,则惦记着娣媵或是取而代之。
“你没告诉他们是你不中用?”
“阿四!”
“她想把钱拿给你,都在这了。我想带她出去玩,只是知会你一声,你答不答应,我们都要走。”
他停在原地,沈声答:“我没有圈着她不让动。有两年被绊在京城,派人来接她,她不肯去。”
“要替你看家,要替你尽孝……”她惋叹一声,轻吟,“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约束。写这话的人,早就看透了!”
他往前走两步,轻声承诺:“我知道这样不好。”
“那你以后管不管?”
她问的既是这个事,也是问他要不要争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很平静地点了头,“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仔细想过了,祖辈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对的。你和你这些姐妹,让我知道女子也可以干大事,而且可以做得很好。”
“不是只有我们,她,她们,本来都可以的,只是一早就被扼杀了。褚颀,我知道这桩婚事是你父亲为了报恩定下的,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她,因为你只有父母之命不可违抗,而她身上压着重重大山,更没得选!”
他知道,正因为清楚这点,才会这么痛苦。
她接连向前走了三步,拿木尺那头顶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要想着给名分,有没有她,我都不要,谁也别想再困住我。我只惦记一件事,我在她跟前说了,她不生气。你要是愿意,拿下清源县,就来找我。”
这一次不同,他脸上没有臊,只有叫人看不透的深沈。
两人对视良久,他摇头,眼含深意说:“我不能伤你。”
“迂腐!”
嘴上这样骂着,心里又喜又气。
喜的是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不能娶她就宁愿忍着。怕提起赵至忠的龌龊让她难堪,就宁愿被误会,挨骂也不肯答。
要维护这个,要尊重那个,才会总是一副“我有话,但我不能说”的磨人相。
本来她是为了赌气才起的这心思,如今她不恨徐风芝了,也不恨他了,但这事念得多,就成了执念,没达成,实在心痒痒。
偏偏碰上个死脑筋,这露水情缘怎么也成不了!
“不愿意,那你还来?不怕被我霸王硬上弓?”
她不怕事,他怕,明明耳朵好使,还特意退到外边查看,回来见她捂着脸在偷笑,又心满意足了。
“来了就别闲着,搭把手,按住那头。”
他扯出帕子擦了擦手,再帮忙压住布尾。
她利索地一笔裁到头,他看会了,很机灵地帮忙将新的布头拉过来压好。
“这个花色怎么样?”
“好看。”
“替她裁的,不是你叫她穿那么死板的吧?”
“不是。我没留意过她穿什么。上边每年有赏赐,先紧着她们选,馀下的,再分发下去。”
“那就是……褚颀,将来你要是跟那清风宜人有点什么,哼,我天天扎小人,诅咒你们!”
“谁?不会有什么。”
“别装糊涂,记着这四个字!”
他又说一次:“不会有什么!”
她用完就轰人,“赶紧走,我们要‘睡’觉了!”
睡字咬得重,叫人绷不住,可是他不能。
隔壁有王姑娘教妙妙认物的声。
是该走了。
他掀起棉帘子,忍不住回头瞧她。
她也在看他,抿着嘴,瞧不出喜怒,但眼珠子在闪光芒——像是又在琢磨什么耍弄人的主意。
他移不开眼,不觉停了下来,“那是我们安排的人,古本要归库,也是罪证,不能退还。你愿意加价三成,他装糊涂说没这本。你再背律法,叫他知道一经查出,要杖打,要坐监。他反过来威胁要去官府告发,你没有露怯,猜了一堆当铺弄虚作假的坑骗招数,要敲锣打鼓昭告……”
她抢着说:“知道是这么个混子,你还敢招惹?”
“你猜的那些,全中了。聪慧机敏,知礼懂法,胆大心细,自强不息……这很难得。”
她头一回认输,转开脸,避开这深邃的目光。
“我只是不想被他牵连受罪,没那么大公无私。”
祖母决定去死的那一晚,一直在劝她们放下怨结,认命吧,等着他们在那堆有钱的老鳏夫里挑好了,就乖乖地嫁过去。
过日子,嫁谁不是嫁,年纪大的更疼人。
祖母最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不该教她们读书思考,因为女人永远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想不透,浑浑噩噩一辈子,反而没那么痛苦。
赵至忠巴结上了姓赵的那一家,上了榜。她跟着水涨船高,官家小姐嫁老财主不划算,押送去京城严训严教,待价而沽。
母亲往日拿到钱就喜笑颜开,接了丈夫的信立刻变脸,以死相逼,让舅舅反叛,把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买卖掐断,帮她的人全被严惩,婉如和红衣险些被打死。
那是她恨得最深的时候,也是她闹得最狠的时候,母亲和男人们一样恨着她,姊妹们躲着她。只有这个人,看见了她,认可了她。
也是他的安排,让她能翻身改命,重新拿捏住赵家的人。
她把这些功绩都算在唐四头上,才会对那猪头一忍再忍。如今知道了,可结果还会是一样。就算他家里没有徐风芝,她也不想再做笼中鸟。
他不信她的赌气话,接着说:“我查了一下赵至忠的名次,误以为他饱读诗书,惇德秉义,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腊月回京覆命,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一恍惚,便提了这个名字。你写信来提醒,那时我已回玉溆,辗转送到,任书已经下来了,没得回改的馀地,只好叫人额外看着。”
他弄巧成拙,还得补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着,才是最稳妥的。唐四书背得好,谦逊有礼,没有纨絝习性。他以为这个义子也会欣赏她的品格,能好好待他。
然而他又错了一次。
他爱着她,却又时时在害她,包括眼下:什么都不能给,又因不舍而卑劣地纠缠。
这事办得糊涂,但这种冲动,却叫人悸动——他自家的侄儿们还没求个一官半职呢。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趁机表明心意,也没有索要回报,就这么走了。
“傻!”
立冬了,夜里冷,两个大人把孩子夹在中间,就不怕她踢了被子着凉。
妙妙是乖孩子,从不闹觉,挨床就睡了。
两个女人想着心事,都睡不着。
巧善先说了赵家禾的鬼主意。
“越是危难的时候,人心越浮躁,我看有用。”赵西辞伸手,轻捂了妙妙耳朵,小声问,“我跟那位勾勾搭搭,又不打算嫁他,这事,你怎么想的?”
巧善笑着答:“先前我告诉过你,褚太太在山里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是误会。这是你们的事,你情我愿,她都不介意,我当然支持。”
“嗯,褚颀也和我说了。叫她名字吧,这太太的名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她明着说了,这风芝姑娘大度得不得了,确实不在意。”
“人家比你大一二十岁呢,怎么管她叫姑娘?”
“嗐,一辈子没见过多少人,没经过什么事,那心思嘛,还是个小姑娘呢,一颗酸枣粒就把她馋住了。”
两人一齐笑,又一齐叹气。
“等百姓迁完,就要打下一仗了,我想找机会带她出去逛逛。机会丢一次少一次,得抓紧了。”
“好!”
“你说你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方便看诊,及时治病。我呢,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读书,读正经有用的书,不会被人随便欺骗,摆布。将来……”
巧善摸到她的手,轻轻抓握,“读书是极好的事,我们一块努力。家禾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帮忙。褚大人是个好人,也会支持。我们还有小五婉如她们,还有许多人。”
“我们想要做什么,终究离不开依靠他们……”
巧善安慰道:“这更能说明我们做的事是对的,他们明辨是非,才会丢开男尊女卑的好处,真心欣赏我们,协助我们。”
“是啊,赵家禾真是好福气!褚颀就倒霉了,嘿嘿……”
“别闹,你也好,好得不得了,天下第一的好。”
两人笑作一团。
巧善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抹坚毅,心惊不已,停下来问她:“你要……”
“是,我想好了:一定要赖上他。男人反对,女人畏缩,光靠我们来做,太慢了。我们筹划了这么久,医馆一共就来了四个实在是走投无路的学徒。我想拿下他,一小半是因为他为人着实不错,一大半是我要借他爬上高处呐喊!”
赵西辞伸手,帮她抚平又胡乱滋起的头发,看着她,透过她看向黑沈沈的夜。
“这天下还有太多不对的事,耕作的人吃不饱,织布的人穿不暖,勤奋的学子落榜,清廉的官被打压……那些交给名臣去管,我先尽力做好这一件。”
巧善帮她抹了眼泪,再回来擦自己的,认真答:“对,我们先做好眼前的,将来会有更多人觉醒,一块去做下一件。”
赵西辞翻身仰躺,闭着眼说:“我从不奢望有了明君,就能让天下百姓自由富裕,让天下女儿都能自在幸福。哪朝哪代都是先兴后衰,做点小买卖都避不了各样事故,国运民生,更是难测。他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将来如何?这些我都看不到,也决定不了。要对抗千千万万个棺材板,难着呢。也许只是烟火,绚烂一场就熄灭了,但我想尽力埋下一颗种子,让它在眼下生根,在将来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