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分岔
小五一直看着巧善,方才她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巧善笑着摇头,小五也笑。
王朝颜盯着赵东泰,催道:“有没有法子递消息?奸细这么多,仁德杀不死卑劣,别还没上路就死在路上了!”
赵东泰不想忍了,直截了当问她:“你背后的人,是平西侯?”
王朝颜撇嘴,默认了。
赵东泰气极,提剑抵在她身前,嗤道:“别充什么好人,你看他成不了气候,又想起来这投诚了?卑鄙!”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出卖你们了?这事我早就知会过赵家禾,他说随我的便。我交出去的,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屁事,还套了不少话报给赵家禾。当年我是欠了他,这个账,我尽力在还了。我又不欠你,少在我跟前充大爷!我又没卖给谁,张家不行我上李家,有错吗?”王朝颜腰板挺得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巧善和宝镜,气呼呼地说,“少胡思乱想,他没逼我,是我自己不甘心,想办点大事。”
赵东泰还在气头上,盯着她不放。
巧善忙劝开他俩,赶忙把要紧事说了。没提赵东泰和小五,只说有人告诉她:他们身边有眼线,把一些细碎消息传了出去。
王朝颜先嚷起来:“别又算在我头上,我没有!”
小五忙说:“怀疑你就不会说出来了。你主意多,快帮着参详参详。”
这下轮到廖宝镜慌了,着急自辩。
巧善还得安慰她。
他们最大的秘密是钱粮,这个只有要紧的人知情,暂时没被透漏。
巧善身边的人,只有青桃见过赵东泰,但青桃只是个小孩,哪里懂这些情情爱爱。
小五先前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有了猜测,看向赵东泰,压声问:“西辞身边的姑娘,哪些是后来的?”
赵东泰被问住了,迟了一会才答:“我没十分留意,只知道爱穿绿衫的瘦子不是家里带出来的,还有一个总是插着梳子的很面生。”
巧善和小五同时喊了“雪霙,秀娟”。
巧善接着说:“从唐家出来,她们都是自愿跟着西辞走的,没要身契和银两。秀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遭了事。雪霙内敛,很少说话,只做活。”
小五也点头。
廖宝镜只来了几天,说的话更少,怕别人嫌弃,时常在留意身边人。她小声说:“雪霙和我说过话,我照巧善的交代,报的是假身份。她叮嘱我小心些,不要出伤兵营,以免被人为难。她在看那册《断肠续接法》,常找四大夫请教。秀娟没有找我,她总在最里边煮针,清点银线桑皮线和裹带,婉如去看伤兵,她都带着纸笔跟随。”
“宝镜,你很细致,做得很好!”巧善夸完她,又提醒众人,“她们看着都很好,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别的人,得想法子提醒西辞,我们终究是外人,看得不如她明白。”
“我去办。”
赵东泰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王朝颜掩嘴打了个哈欠,催道:“睡觉去。天要塌,就让它塌吧!”
床不大不小,一屋睡不下四个,巧善没心思睡,怕吵到她们,单独去了里屋。
没有纸笔,只能闭上眼用心记,慢慢回想。
混混沌沌中,好似有什么不对。
等她睁开眼,已经来不及了。“坏人”贴上她,将嘴堵得严严实实,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脖子上勾住。
他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胡来,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将手伸了进去。
她怕吵醒了小五,不敢用力挣,只好掐他脸。
他老实了,退开点,讨好地笑笑,再贴上来,不敢造次了,脸挨脸,蹭了又蹭,两只手把才才弄乱的衣衫整理好后,规规矩矩地落在后腰上。
她的心落到实处,不舍地看他,一点点碰他。
能从窗子爬进来,又不惊动小五,应该无碍。
她捧着他的脸,无声问:眼下怎么办?
他瞟一眼窗外,用眼神询问:换个地方说话?
她有太多话想说,即便知道换了地方,他肯定想胡闹,那也顾不得了。
他舍不得放下她,直接从怀里往背上搬。
她又慌又想笑,故意抓他发髻做扶手,弄乱了才解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屋?”
“只要这么一闻……”他贴着她鬓边深嗅,而后嗤嗤笑,被拍了才接着说,“我的鼻子只认你,你走哪,我都能找出来。”
“我们是不是不该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他根本没心思说事,只顾埋头苦干,在她脸上亲完,掰开领子往里啃。
她只好抓着他耳朵往上拔。
他压声讨饶,她刚松手,他又要往下,瞧见她神色,不敢再闹了,翻身到外侧,换她到上边,一手盖在她后脑勺上,好叫她安分地睡在他胸膛,一手抚着她的背,忙不叠诉衷肠:
“天天想着你呢。”
“听到消息就往回跑了,马去了半条命。”
“怪我不好,不留神就做大了,脱不了身。”
“回头你想怎么收拾我,就怎么收拾。我认打认罚!”
不留神就做大了?
她想起朝颜说的话,听不下去了,擡手摸到他的脸,一把捂住嘴,抢着说:“家禾,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
他没吱声。
她扒开他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居高临下再问一次。
他没直接答,跟着坐起来,搂住她的腰,贴着她说局势:“我猜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牧栾,暂时没得准信,至少有七八分。不光这里,还有镇南侯部下,东边的水军,西北的,还有京城禁卫军……这里有旧皇城,只要拿下褚颀就没了阻碍,随时能称帝。文臣也拉拢了不少,狗皇帝被蒙在鼓里,由着他们使唤。巧善,光是这十来天就集齐了六万多精兵,还在调派。”
“那消息,究竟是你不传了,还是传不出去了?”
“我这边才递出消息,叫褚颀提防姓古的,才两三日,那姓古的就带着身家来了这边。褚颀会练兵,会打仗,但过分耿直,不会玩弄人心,这是致命的弱点。”
“你是想说,他不该那么仁慈,那么善良。”
他伸手去摸她,她飞快地扒开。他知道她恼了,着急道:“有些消息,我一早就透漏给了他,他温温吞吞,没有及时应对,失了先机,我不能带着你陪他去送死。你放心,我在那边露头,和在这里不同,用的是两个身份两张脸,做事没留痕迹,不会让他们疑上我。我当然希望他能赢,一定会暗中相助,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
她接连摇头,失望地闭上眼,带着哭意说:“我们抢豪绅,他们刮百姓。我们杀乱贼抚平民,他们杀红了眼,攻不下就连人带城一块烧,掳不走的财物,宁愿砸碎了也不给人留。家禾,我宁愿为好人死,也不要跟着坏人飞黄腾达!”
她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起身走到桌子旁,背对着他说:“我们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放弃对的事,家禾,你再好好想想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从来没有透漏过半点消息。我不做叛徒,只想为我们留条后路。天下兴亡,是皇帝的事,是大臣和皇亲国戚们的事,他们尊享荣华富贵,做下的祸,不该由我们来承担后果。”
她被这句话击垮,垂着头,一面掉眼泪,一面问:“真的没有办法赢吗?我们逃出去容易,可他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我们先前做的事,又要怎么办?我想要天下的女人都能及时看诊,想要每一口井都有救命的绳。西辞想让女孩们都有机会读书识字,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学会保护自己。这是我们帮他的私心,这是我们想要的回报,只有他的仁慈善良能容许我们进这一步,换了人,那什么都做不成了!家禾,什么都没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被卖的王巧,身心痛苦的太太,不明死去的小英,被家人外人合夥糟践的秀珠,裹缠在牢笼里的风芝……她们总是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是天大的不公!”
她哭得沈醉,像是天已经塌了。
他心都要碎了,只能胡乱应承:“那就赢吧!仔细想想,我先前那些话,过于武断了,他十三四岁上战场,至今没输过一场,必定有过人之处。我没跟在他身边经历过,看事看人太浅显,未必真切。”
她燃起了希望,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后悔莫及,仔仔细细擦,诚心实意说:“他们往那头使离间计,这里也有我啊!兵少点就少点,擒贼擒王就是了。”
她也愿意退一步,一把抱住他, 哭道:“我不是要你为了谁去送死,实在赢不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良心了,想办法逃命去,不高尚就不高尚吧,可是,绝不能追随害人的叛贼。家禾,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哪都行,只要是你和我在一起安稳度日,就很好。不用大富大贵,不用风风光光,只要活得坦坦荡荡。”
他恍然大悟。
小杂院,康平,乡下那茅草屋……每到一处,她总说这样也不错。每回擡头望月,不论是圆的,还是缺的,她都说好。
她一直在说心里话,他只当情话听了,真是大错特错!
“你放心,我记住了!”
好几日躲着不见,来了以后还摆脸色。
赵西辞正在气头上,将本子丢到褚颀面前,冷声报账:“原先是一万七千人,每人每日粮菜三斤二两到三斤七两不等,再是草料和黑豆,每日花销约是一百七十两。赶上吃肉的日子,一人三两肉,得再加二百两。别的不由我们管,我就不在这废话了,油布毡布丶药材丶衣衫鞋袜这些,在下边那两本。眼下人数翻了三倍多,你是个聪明人,不如粗略算一算,我们帮你填了多少?”
她不交账,他心里也有数,急道:“等……”
“等什么?等雨停了,你就能决断了?一踏进向京,你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就藏不住了,怕丑啦!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啊,遮得住窝囊!”
“不是,阿四,营中有外人,轻举妄动,会害了大家。东泰传了信,我拿来给你看,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去那边找赵兄弟了?”
“她们比你英勇,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你应该知道,我一个下堂妇,手里能有多少?这些钱,大头是妹夫送回来的,他们在前边为你出生入死,你在这贪生怕死,甚好。”
“阿四,我们好好说话。我不是怕事,是要先肃清了,再全力进军一举拿下。已经查出来一些,牵扯到了你这边的人。”
“谁?”
褚颀踟躇这会,婉如掀起帐帘进来,着急道:“姑娘,秀娟不见了!”
赵西辞捏着额头缓解头痛,“你先出去!”
婉如着急,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
婉如退出去,赵西辞看着褚颀,压声问:“她做什么了?”
褚颀摇头,皱眉道:“不是姑娘家,是你先前那护卫。”
“梁武?”
褚颀默认了,接着说:“一条藤扯出来七个,有我的旧部下,还有招来的人。”
赵西辞长吐气,坐下,拍着账本,冷声说:“天不应你的时,人也不和,你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众望所归了?褚颀,实话告诉你,这些大笔的银子,都是打劫来的。你早就上了贼船,不干不净了!”
褚颀脸色大变。
她懒得再看他,哼一声,接着说:“我们不过是平头老百姓,不借势做买卖,捅破天也只能挣那么些,还要防着被人盯上,无故查封查扣。贼老天又不会下银子雨,哪来的百万千万?国库常年是空的,税上还有大亏空,百姓辛苦劳作一辈子,穷得呕血。钱和粮究竟去了哪,你心里能不清楚?要救国救民,不找霸了钱粮的人拿,难道靠你的清高就能养活这几万兵,拿你的良心就能赈抚遭灾的百姓?”
她朝指尖一吹,轻蔑道:“金中书,银主事
花钱买官
,小孩都知道的故事。几十两一乡官,几千两一京官,不要本钱,不怕压货,不用看老天脸色,比我们的买卖好做多了。抢一个酆通判,得了金银珠宝共四十七箱,光是搬这些东西,就把兄弟们累得够呛,听说老家还有良田几千亩。他卖光祖业捐的官,三年做到通判,十年就发达成了这样。敢问褚大人,这六品的官,年俸是多少?还有这买粮的事,也怪有意思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各地官衙粮仓发不出米,那些大人的侄子丶舅子丶外甥……个个喊得起上万斤,甚至十万百万的数,说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你想听哪样?”
他站起,又在她的失望中坐下。他抹一把脸,痛苦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做好表率,这天下就能干干净净了?酆长达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贪腐,可没有因为沐了你的光芒就冰清玉洁。是,是我们抢了他的家当,你这是要为他主持公道吗?”
“不是!他该死。你跟我说实话,抢官粮的事,有没有……”
她气到发抖,恨道:“滚出去!”
褚颀回神,急道:“阿四,是我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是贼,玷污了您,就不高攀了!”
他不滚,她滚。
褚颀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那么骄傲的人,头一回伤心到站不住。
懊悔丶心痛,全涌了上来。他伸手想拉住她,她早预料到了,右手一擡,割下半边袖子,将匕首随意一抛,快步冲了出去。
他十分清楚她的脾气,不敢动蛮力阻拦,只能失神地喊:“阿四,阿四……西辞……”
下了台,这戏就不用再唱了。
赵西辞用那好袖子往脸上一扫,抓紧办事去。她先找了红衣,问了秀娟的行踪,而后赶去配药房,把婉如扶到椅子上坐好了,再问:“梁武最近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婉如伸手去够茶碗。
赵西辞帮她端来,拿掉盖,喂到她嘴边。
婉如连饮三口,深吸气后,先问再答:“我还能跟着你吗?还有这里的事,我舍不得丢下,想留在伤兵营接着干,我敢缝脑袋了,肚肠也想试试。他心急要建功立业,一直待在前营,我有一阵没见过他了。”
“我们是姐妹,当然能在一起。你仔细想想,想和离,还是守寡?”
婉如将手轻按在小腹上,颤着声问:“他闯了多大的祸?”
“还不清楚。兴许是被蒙蔽了,不小心牵扯了进来。”
婉如迅速镇定下来,斩钉截铁道:“查清楚以后,该怎样便怎样。不要额外做什么,姑娘,真不用,我什么都不怕。我认得字,会管事,会配药能缝合……我有本事,还有你们,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受得住。”
“对!”赵西辞搂住她,又哭又笑道,“‘我有本事,还有你们’,这话说得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