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能或者不能都不是他有资格给出的答案。
到现在它也不知道致使顾绝做出分手这个决定的根源是什么,顾绝说的那些话他根本不信,安全感什么的,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因素,但绝不会是根本。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时间越久他越是坚信。
顾绝是深思熟虑过的,或者说是有预谋的。
再回想那段时间顾绝处处透着怪异的举动,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顾绝早就知道他要离开,所以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甚至十分笃定他会在那一天开口,所以前一晚上才会借着酒意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激情,还有意无意地带着点两人相识相知的回忆进去······
林墨忽然堵得特别难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去仔细想过顾绝了,不敢想,带过来的几个行李箱,他只开了装着衣服的那个,其他里面的回忆实在太多,一年时间,顾绝仿佛已经浸入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顾绝提出来的两个条件很严苛,相当于切断两人之间的所有联系。
那句“难道我们要重蹈你父母的纠葛”一出口。
除了答应,林墨再别无选择。
唐菁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林童赤脚踩在水里的小身影。
“林童变化很大。”唐菁常年被烟酒毒害的嗓子沙哑低沈,虽然这段时间唐菁除了很消沈再没有碰过烟酒,这幅嗓子也不可能恢覆曾经的干净了。
“嗯。”林墨头往后仰,靠在树上,眯缝着眼睛看海面上偶尔停留的海鸥。
和唐菁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一堆乌糟糟不愉快的回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母子情谊可言了。
来建城是唐菁提出的条件,带着威胁的条件。
林墨也是真的不想再一遍一遍地重演战争,如果来到这边,唐菁再闹腾,等待母子两个的只有彻底的鱼死网破,关于这一点,他清楚,唐菁也十分清楚。
唐菁抱着膝盖垂着头像是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放空着没有一点儿生气,过来这边两个多月了,这是唐菁第一次出门,平时就窝在她的床上,连话都很少说,来到建城,彻底摆脱过去,唐菁好像也失去了再折腾生活的活力。
“你来建城是因为我们吗?”唐菁忽然问。
林墨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不是。”
唐菁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在林墨以为唐菁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唐菁又丢出一个问题来:“你画板上那个男孩,你喜欢他,是吗?”
是因为周遭环境太宁静了吗,听到唐菁这样问,林墨竟然没有任何的心绪起伏,连眼神都仍然眺望着海面,特别平静地说:“怎么?觉得又有一个可威胁我的把柄了吗?”
唐菁缓缓擡起头,视线从左到右扫过,树梢丶海面丶海鸥丶沙滩丶还要延绵不绝的海岸线,海风拂过林稍的沙沙声,轻柔的海浪声······
“不折腾了。”唐菁说。
从话语里林墨竟然听出了笑意,不是讥笑丶嗤笑,是一种坦然的笑意,虽然很浅淡。
“林童什么时候走?”唐菁又问。
“你还有精力管这个呢?”自己身上的事林墨可以淡然,但想到林童,积年累月的伤痕不是说没就没的。
唐菁楞了楞没再开口,林墨看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说了:“订了下周五的机票,他要回去拿通知书。”
收拾行李的时候,林童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盒子,拿件外套左三圈右三圈地裹着。
“哥,我下次能和一一一起来吗?”林童把手里的大团子放在正中间,又把其他东西一点点放在它边上簇拥着。
林墨折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她想来就行。”
林童呆呆地‘哦’了一声,林墨帮他把行李收好,行李箱扣上才揉着他的头说:“哥和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什么?”林童疑惑地看着他哥。
“你虽然是我林墨的弟弟,但你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喜欢什么丶讨厌什么丶你想和谁相处,相处到什么程度,都是你自己决定的,即便我是你哥哥我也无权干涉。”看着林童泛红的眼眶,林墨把他搂到自己怀里来,“你能这么尊重哥哥,尊重哥哥的每一个决定,哥很感动,但我不想你的人生是依附我的人生来展开的,无论我和其他人的关系发生怎样的变化,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继续你原本的关系,明白吗?”
怀里传来低声的啜泣,好半天,林童才闷着声说:“嗯~”
早上准备出发去机场的时候,林墨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擡头发现唐菁站在车面前一动不动,林童绕到车的另一面满眼慌乱地看着他。
或许是知道林童害怕她,唐菁这些天一直是避开林童的,连那天去海边,也是远远看着林童往回走就马上起身离开了。
唐菁一言不吭打开了后座门,林墨看着不知所措的林童,打开副驾驶门示意他过来。
狭小的车厢里裹着死寂般的沈默,林童缩在座位上一动都不敢动,仿佛身后坐着洪水猛兽,一旦他有动静就会扑过来撕咬他。
从后视镜里林墨看到唐菁一直盯着窗外,这样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机场,帮林童办好所有手续后,林墨拉着林童叮嘱:“在海边玩过头了吧,这几天夜里都在咳嗽,回去记得马上找方医生拿药,千万小心不要拖成肺炎,方医生那我已经说好了,你直接去拿药就行。”
一直像不存在一样的母亲忽然瞪眼看着林童,“什么肺炎?”
林童一下子条件反射地躲到林墨身后,林墨轻轻拍了拍林童掐进自己肉里的手,林童才一点点松开。
林墨不想当着林童的面说这些事,奈何唐菁瞪着他的眼神非要得出一个结果,林墨只能含糊地说:“他身体弱,感冒容易发展成肺炎。”
唐菁都没顿一下,就反应过来林童‘身体弱’的原由,对着林童伸出手,却在对上林童恐惧的眼神时讪讪地收回,一直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没那个精力去关注唐菁的情绪,林墨把林童拉到一边安抚一番又叮嘱几句,在林童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唐菁才又开了口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回去了,你外公他···他也快不行了,没人会再伤害你。”
林童震惊地回过头来,却被林墨大手遮住了眼,推着他往前走,一边在他耳边说:“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听过就算不要往心里装,回去记得拿药,成绩出来拿到通知书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等林童挥着手消失在视线里,林墨才转身狠狠剜了唐菁一眼,“那些人那些事不要再在林童面前提。”
“你知道?”唐菁盯着林墨。
“你忽然间就转变了,我不得打听清楚吗?”林墨讥笑地看了她一眼,迈步往前走,“父亲要没了,家里兄弟姐妹看不起你,排挤你,所以才想着逃的吧?”
“你放屁!”唐菁气急败坏地吼,林墨感觉盯着自己后背的视线仿佛淬了冰。
机场里来往的人被这声响吓了一下,纷纷投过好奇丶责怪的目光,林墨视若无睹地回头看着唐菁,“你这些年折腾得也够本了,你和那些破事我没兴趣去管,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呆着,我不在意养一个闲人,但是如果还想搅乱我的生活,真的就别怪我绝情了。”
唐菁楞楞地看着他,林墨无奈又疲惫至极地说:“我真的已经很累了。”
脆弱。
这是他不想展现在唐菁面前的,可他真的真的没力了。
身边那个见一眼就能给他充电的人已经很久没见了,身体里仅馀的那格电只够应付工作。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老爸兴奋得直接从矿山赶了回来,第二天就招呼着要在家给俩孩子摆酒庆祝,让他们把所有想邀请的人都喊来,自己也抱着类似炫耀的心情请来了他的至交好友。
“今天我很高兴,我们家出了个状元,全省第一的状元。”老爸擡手拍了拍王一一又对着所有人说:“还有我闺女,竟然顺利考上高中了,还是立阳高中,顾爸爸很欣慰。”
“好,欣慰欣慰,顾爸爸你能松手吗?小二都喘不过气来了。”王一一指着老爸箍在林童肩膀上的大手,林童本就瘦小,在老爸的胳膊下像个受制的小鸡崽似的。
下面爆发出笑声和掌声,老爸大手一挥,“行了,大家吃好喝好,看上喜欢的还可以都带走。”
那天腼腆的林小二被林姨打扮得像个小绅士,穿着西装和他们的小夥伴笑闹着,顾绝喝了点酒,一高兴就给林童偷拍了一张,熟练地点开某个头像,发懵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默默把选中的照片点了撤销。
小二回来那天没有告诉他,却在当天晚上直接跑到了他的宿舍楼下,他跑下楼看到路灯下的小小身影,眼睛酸胀得受不了,尤其是小小的身子抱着他,软糯糯地问:“顾哥,我还能把你当我哥吗?”
顾绝紧紧箍着怀里的人,说:“你永远都是我弟弟。”
家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散的。
那天他喝得头都晕了,却没像以往那样倒头就睡,因为身边找不到那个让他安心的肩膀。
老爸把他送回房间的时候在他床头坐了很久,顾绝的脑子已经不能思考了,感官却还是捕捉到了老爸的伤感。
心跳得很快,自顾自地拧着,好像某个等待了很久的关口就要来了。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顾绝准时睁开了眼,要去上班了。他在张庭那里实习得蛮顺利的,虽然一开始张庭存了看他笑话的心思,但在主动挑了两次,看顾绝都没什么反应以后就觉得没趣了,两人也并无什么大过节,像他说的,都是一个圈里的人,都要给自己留一条路。后来又发现顾绝是真的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就把顾绝安排给了大堂经理。
张庭肯定没有他爸白手起家的能力,但是借着父辈的风还算是成长得不错,酒店是他爸投的项目,后续的发展却是张庭一手掌控的,连锁高奢酒店和平价连锁不一样,张庭在服务和创新这两块抓得特别严。
创新顾绝沾不上边,在服务意识和服务态度上倒是受益匪浅。
就在某天万里晴空的日子里,张庭匆匆找到他,没再摆老板的架子,反而是拽着他就往停车场走,耳边是张庭各种慌乱的电话声,顾绝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满眼绿,倒显得很平静。
张庭的父亲比老爸起家早几年,那个尾矿库最开始就是他们那一批人建造的,张叔得到消息早,在事情刚有个苗头的时候该做准备的已经做了,但也不可能没事,能抹掉很多痕迹,却更改不了工商局备案的铁证。
法院宣判那天,顾绝在烈日下站了一个下午,看到叶子昭从法院出来的一刹那,顾绝竟然想抱头逃窜,更想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
可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你中暑了?”
嘴张了好几次,顾绝才发出声来:“没有。”
“你现在嘴白的都没有任何说服力。”叶子昭赶紧从包里掏出水来递给他。
顾绝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盯着他:“说吧。”
像是怕顾绝下一秒就晕过去,叶子昭没有停顿地说:“此次环境污染所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一审判决处于本公司罚款270万元,配合各企业赔偿污染导致的所有损失,联合承担所有的环境修覆费用约计2亿元,但顾总不是主要负责人,并在知晓事情严重性后及时中止排污,故酌情处于···五年的有期徒刑。”
顾绝脑子一片空白,应该是真的中暑了吧,头重得不得了,在自己一头栽下去之前,顾绝点着头转身往后走。
“这是一审,还可以上诉的,律师也说了,咱们上诉减刑的希望是很大的,只要主动承担更多的环境修覆费用,积极配合赔偿,咱就当破财挡宰了是不是。”叶子昭大步上前,跟在他的身后说。
顾绝摇摇头,叶子昭的话刹了车。
“我爸是什么意思?”顾绝问。
像被人掐住了七寸,叶子昭停了一下才说:“不上诉。”
“好。”顾绝说。
“嗯?”叶子昭楞了楞。
“公司的事老爸应该都安排好了吧?”顾绝这时才拧开水瓶往下灌了一口,干燥的嗓子被水流润过,再开口发声就没那么困难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公司还是由董事会负责,由陈总担任代执董事,我任职总经理,财务负责人还是李总监,共同负责公司的运营,股东会由你直接顶替顾总的位置,股权转让协议你之前已经签署了,也已经生效了,其他的股东不变。顾总说了参不参与公司的运营,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每个月的股东例会你需要出席,公司的重要决策在董事会和股东会召开会议后也需要你签字认可。”叶子昭说。
“这是不需要我参与运营的意思吗?”顾绝沈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公司现在运转很正常,顾总的意思就是让你行使监管权,如果真有什么重大变革决策也是要去征求他的意见的。”叶子昭真诚地看着顾绝:“我不管你信不信任我,在我最低谷时把我拉出来并一直倚重培养我的人是顾总,于公于私我都会帮他守好公司,还有陈总,是和顾总一路打拼过来的,这次也是顾总一人全力承担才保全了他,我相信他和我是一样的,不过人心易变,防患于未然是必须的。”
“好,我也会努力承担起我该承担的。”顾绝看着马路中间川流不息的车辆。
叶子昭看着他的样子有些难受,却也没再说什么。
就如叶子昭说的那样,虽然没有老爸主持大局,公司还是正常运转着,并没有因为负责人更替发生太大的波动,这和老爸在叶子昭的建议下落实分级管理制度是分不开的的。
顾绝只需要每周一次去公司坐镇,其实他知道那些老职工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叶子昭每次都在那些人面前都会给他摆足了架子,私下里态度倒是和以前一样,这让顾绝觉得很舒服。
有一次两人从公司出来一起去吃饭,顾绝在饭桌上提到小夏,叶子昭沈默了很长时间便笑着转移了话题,那时候顾绝才意识到小夏跟着林墨一起离开,并不是工作安排那么简单。
但想到自己和林墨,顾绝也不想询问什么,和叶子昭一起下意识避开了建城的人和事。
张庭的酒店看上去也没受到丝毫影响,虽然张叔提前疏通了关系,做了准备,但身为主要负责人,还是被判了九年。如果说以前他没看出张庭的过人之处,那么这件事过后张庭同时打理起张叔的公司和自己的酒店任然游刃有馀,顾绝便是由衷地叹服了。
开学后,一一和林童就要进入紧张的高中了,弥江的事虽然不小,但在偌大的省城连续上了几天当地的社会新闻后便也没了动静,正巧那段时间娱乐圈塌房事故频发,王一一成天一会儿哭哥哥一会儿哭儿子的,林童每天就忙着安慰她了。
再加上老爸忙起来几个月不回家以前也是有过的,王一一接连几次联系不上老爸后也曾找顾绝忧愁过,顾绝都给她敷衍过去了。
这是老爸的意思,说好不容易中考完,孩子们没发现就尽量晚一些再说。
所以一直到开学的前一周,顾绝才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叫到书房,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王一一顿时哭嚎着要去见顾爸爸,喊声撕心裂肺,顾绝抱着哄了老半天,承诺第二天就带她去看老爸,王一一才抱着肩膀缩在沙发上抽泣。
一旁的林童早就哭成个泪人,咬着唇无声哭泣的模样把顾绝心疼得不行,顾绝把小孩儿抱在怀里就这么静静地抱着,最后才特别对他强调,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他哥哥。
毕竟是还在学校里的小孩儿,顾绝夸张地吓唬了几句,林童便也抽泣着同意了。
第二天带他们去探望老爸,顾绝是抱了期望的,因为前面两次自己都被拒之门外了,老爸拒绝见他。
他以为这次加重了两个砝码,老爸或许会心软见上一面,但等来的依旧是‘不见’。
王一一不甘地蹲在门口就放声大哭,可能因为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地方每天都要上演,没有人觉得奇怪,都各自沈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正式进入高中后,俩孩子都比以前忙得多,延续了初三的学习课程,一周只有周末下午休息。
顾绝忙忙碌碌一个假期以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足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在征求多方意见后顾绝加入了考研大军,同时受张庭的启发,一到周末就背着一书包的覆习资料把学习地点搬到了公司,就在叶子昭原来的那个办公室里。
林姨的小孙女出生了,守着这个孤零零的大房子也没什么意思,便也回了老家,但每隔一段时间会回来给他们烧一顿饭,再念叨几句。
考研录取名单出来那天,顾绝在各种惊叹声中被安辰誉拉到了酒吧,那天顾绝特别轻松,将近一年半时间紧绷的学习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他报考的是本地排名前三的名校,他的笔试成绩不错,面试成绩也不低,虽然不是顶着前几名的成绩进去的,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顶着一张宿醉脸,顾绝带着这个好消息跑到监管所门口等着,明明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听到狱警那句冷冰冰的‘本人拒绝会见’时,竟然和一年多前的王一一一样,在门口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前来传递口令的狱警都被吓了一跳,冲他敬了一个礼小跑回去了。
这一哭想收都收不住了,在完全失控的眼泪中,顾绝才发现自己撑着气往前走的时候,心里面原来憋了这么多的情绪,害怕丶恐惧丶胆怯甚至还是委屈。
从林墨离开开始,他就把这些情绪挤压再挤压,反覆提炼成一个小压缩球再在心脏上刨出一个小角落把它扔进去,不想不念不去琢磨,就这样让它闷在角落里,就这样强行去遗忘,仿佛自己从没有拥有那些晦涩的情绪。
但被眼泪浸透的压缩球开始泡发丶膨胀,那些积压的情绪向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逃窜,让每个细胞都感受到主人失控的奔溃。
蹲在地上哭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顾绝脚麻了,可是他还是一动都不想动,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已经哭不出来了。
回到家,应该是发泄狠了,倒在床上就昏睡过去。
看着镜子里那张憔悴且红肿的脸,顾绝扑着冷水在脸上狠拍了拍,回忆昨天竟然感觉很遥远,笑着背上包去了公司,今天是一月一次的股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