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
“走吧,殿下。”
阿平把矮凳放在马车下,“天色不好,只怕要下雪。”
甘如乐站在宫门前,手里紧紧抓着那块白色的玉佩。
“袁意平还是没找到人吗。”
“殿下,找不找得到五皇子,都和殿下没有关系了。”
“婚已退了,殿下还是自保周全早日回国为好…”
“闭嘴!”甘如乐狠狠转过身,失了智一样发疯,却没松开玉佩,
“我不懂吗?!要你说!”
阿平跪下,收了嘴。
甘如乐站在原地,不愿上车。
可无论如何,那个小皇子也不会再跟他回契国了。
等了那么久的人,最后还是没等到。
甘如乐攥紧拳,一想起那小皇子的脸,想起他看着自己那双通透的眼睛,血管就涨得痛。
这时,几个脚步声接近。
甘如乐回头,撞见庄如婕的脸,和那眉眼。
“见过契国太子。”
庄如婕行礼,“听闻殿下要走,特来送殿下。”
这回甘如乐连一个假笑都扯不出来,
“五皇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人都见不着,你还有心思来送我。”
“真是劳心了。”
庄如婕笑笑,好像听不懂他的讽刺,
“人各有命。”
“皇兄注定命途多舛,小主也只能惋惜。”
“众人都在寻皇兄,小主一介弱女子,自然插不上手。”
甘如乐直直盯着她,突然走过去,在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下,
“我问你。”
“这事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庄如婕没有擡头,笑容却僵硬了很多。
“你当知道,你在他身上安这个罪,我娶不了他,也娶不了你。”
“你们都是郦国人,你不顾他性命,也不顾你母国?”
庄如婕长长的睫毛颤两下,接住一片雪花,
“殿下说的话,我自然明白。”
“我最差也不过嫁不到契国。”
“可皇兄就不一样了。”
她擡头,目光里的憎恨毫不掩饰,
“他要是当真动了谋害大夏太子的心思,他和那袁府少爷都得死。”
“就算不死,他也只能和过街老鼠一样苟且偷生。”
“回不去郦国当那个众星捧月的皇子,也再抢不走属于我和我母妃的东西。”
甘如乐猛地揪住她的衣领,瞪圆了眼睛,
“真是你?!”
“你就恨他至此!”
后面的丫鬟上前想抓甘如乐的手,却被阿平挡住。
庄如婕整个人几乎被提起来,头上的钗子晃啊晃,眼睛却依旧狠戾,
“对…我就是恨他…”
“他就不该出生…他凭什么被你们喜欢…”
“放肆!!”
甘如乐将她推到地上,又在她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都千斤重,
“那本王就告诉你。”
“只要本王一日不死,就一日不会放弃娶他。”
“他只要一日活着,就迟早要入我东宫。”
庄弦琰是聪明人。
那双调皮的眼睛底下藏着多少缜密心思,他都知道。
所以他坚信庄弦琰不会折在这一程。
这次只是暂别。
他们还会再见。
“启程!”
甘如乐狠狠剜一眼地上那人,擡脚上了马车。
那块玉佩从始至终被他攥在手心,一刻也没松开过。
——————
大殿内熏香环绕,层层叠叠往上伴着木鱼之声。
袁意平踏过门槛,看到地垫上跪着的女人背影,自己也跪在地上。
“臣惊扰皇后娘娘,死罪。”
那女人乌发高高盘在头顶,发髻金黄华贵却不繁杂,背影也清丽脱俗。
一个宫女扶她站起身,女人回头,视线轻轻砸在袁意平头顶,
“袁公儿起来吧。”
“许久不见了,进来同本宫说话。”
她说完,便由那宫女扶着进了内殿。
木鱼声停了,袁意平擡起衣摆站起身,跟着走进内殿。
“坐。”皇后指着软榻的另一侧,笑起来温和却庄严。
袁意平坐下,低头不贸然和她对视。
“上一次见你,还是在去年除夕夜宫宴。”
“一下子,又要到除夕了。”
“只可惜,今年宫中行丧仪,不能办宴。”
皇后端起一杯茶,轻轻送到嘴边尝一口又放下。
“娘娘,七公主薨逝,太子…”
袁意平微皱起眉,忍不住擡起头,却被那娘娘擡手打断。
“人各有命数,命中有劫。”
“这是太子的劫,袁公儿便不要为此劳心伤神了。”
袁意平摇头,表情恳切,
“娘娘,臣自小侍奉太子和七公主,自知太子与公主感情深厚,现下太子伤心过度,连臣都不肯见上一面…”
“臣不得不忧,还请娘娘助臣一臂之力。”
皇后没看他,嘴角微微扬起,却似笑非笑。
“这么多年太子有你和七公主处处关照,他便把心神都放在你们身上。”
“殊不知这世上,苦痛何其多。”
“他若再不醒悟,日后难承大统。”
袁意平收紧呼吸,只觉得胸口卡着一块石头。
皇后说的他都明白。
太子是需要一个机会长大。
可是这个机会不能拿庄弦琰的命来换。
生死攸关,他不能放着不管。
“娘娘。”
他站起身走到皇后跟前,又撩开衣袍跪下,
“娘娘所言臣心领神会。”
“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子殿下这一劫由臣和七公主而起,七公主薨逝,臣若不陪殿下共度此关,实在于心不安。”
“辅佐殿下是臣之本分,还请娘娘体恤臣一番苦心。”
他重重往地上磕一个头。
皇后闭上眼睛,擡手,后面的宫女就把他扶了起来。
“罢了。”
“你与他一同长大,虽是君臣,更似兄弟。”
“本宫自会与他说两句,让他见你一面。”
“谢皇后娘娘,臣定不负所托。”
袁意平又要磕头,这次那娘娘亲自站起身将他托了起来,目光怜惜,
“本宫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
“这些年多亏了你。”
“元元得你这样的臣子,是他一生之幸。”
“望你们日后也能同心,不要生分了就好。”
袁意平低头,殿内的檀香在鼻腔游走,钻进肺里带出一股莫名愧疚来。
如今比起太子,他心里庄弦琰更胜一筹。
他不是一个好臣子。
可万事难两全,他起码要护好自己心爱之人。
檀香一遍遍提醒他是个凡夫俗子,他于是逃一样跨出那大殿,走了好远身上才彻底摆脱那气味。
在佛面前,谁又能做到毫不自惭形秽。
总归不负一人,差别只在乎那人是谁。
——————
袁意平从后面走了。
庄弦琰躲在窗子后面看他,探头探脑。
“袁大人当真在乎五皇子,今儿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时月站在庄弦琰身后开口,把他吓了一跳。
庄弦琰回头,手还扒着窗沿,
“他也给姑娘带了东西,还嘱咐我跟你说,他送的钗子记得戴上。”
时月点头,“袁大人意思我明白。明儿就戴上。”
庄弦琰看着她,默默松了手,身子也转过来,
“时月你别想多。”
“他是真的想看你戴上,没有别的意思。”
时月低头笑一下,又擡起来,目光温柔如水,
“五皇子别担心。”
“能助五皇子和袁大人一臂之力,是我的幸事。”
庄弦琰嘴角也扬起来,却不像那个风暴脾气的小皇子,反倒像个面孔稚嫩的小大人,
“我来大夏以后,除了袁意平,你是第一个救我命的人。”
时月拉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拍两下,牵着他在床边坐好,
“世事难料,能得一人真心足以。”
“袁大人这般在意五皇子,五皇子再不会孤单了。”
少年眼波颤两下,
“姑娘也觉得袁意平很好吧。”
时月点头,把他的手小心放回他的膝盖上,
“袁大人通情达理,英俊潇洒,又年少有为,自然是好的。”
“我们这些小民望尘莫及。”
庄弦琰看着墙边桌上那一枝新梅,
“是吧,他这样的人,看久了也会让自己难过的。”
“无论怎样都知道得不到,但又放不开手。”
“时月,”他收紧下巴,一只手攥紧床单,“我喜欢他,是不一样的喜欢。”
“哪怕我也是男子,我还是喜欢。”
即便现在没有婚约了,也望尘莫及。
他们在大夏,袁意平又是相府之子,怎么可能会和他一个男人共度馀生。
他不能和甘如乐成亲,也从来不会和袁意平。
这份喜欢,永远得不到回应。
突然,一只手抚上肩膀,动荡的心绪也落了地,在那手背的清香中平稳。
“袁大人对五皇子也是一样的喜欢。”
时月说。
少年侧过脸,就看到她笑得平和的脸。
“他是对我好,我也看出他在意我。”
“可他从没说过喜欢。”
时月摇摇头,还是笑,
“袁大人看着五皇子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看起来比平时还俊朗几分呢。”
“或许是看到五皇子,那些烦忧心事都没了。”
“这就是喜欢。”
庄弦琰瞳孔轻轻一颤,嘴唇犹疑地动两下,楞是没说出话来。
时月站起身,“袁大人对五皇子的情,五皇子应当最清楚才是。”
“不说,正是因为把这句话看得太重了。”
“到时辰了,我该去筹备除夕宴的舞了。”
时月轻轻捏他的肩。
少年擡眸对上她的眼睛,
“除夕夜都有宴会吗?那袁意平…”
“往年都有宫宴,袁大人是唯一能参加宫宴的外臣,今年只怕是没有了。”时月回答。
庄弦琰撇撇嘴,腿晃两下,
“没有宫宴也有家宴,他也来不了。”
“袁大人一定会来的。”
时月眯眼笑一下,风一样出了房间。
留下那少年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呆望着窗外的大月亮。
除夕夜袁意平要是来了,就是真的喜欢。
不来,他就一个人喜欢他。
再如何,他也是舍不掉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