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除夕夜漫天飘雪，就着月光零零星星落下。
池熙元靠在窗边，怀里抱一个枕头，透过窗纸上的洞看着空空如也的东宫。
珍珠鸟果真被冻死了。
其他的鸟，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时有人轻敲屏风，说一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什么。”
池熙元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坐直身子。
枕头往旁边一扔，双脚挪下床，就看见屏风后面走进来的娘娘气质端庄。
“母..母后。”
他喊一声，顿在原地。
那娘娘垂下视线，他也低头，这才发现他没穿鞋。
往常他肯定跪在地上让她恕自己失礼，可是今天他没有。
他恨这个人间。
恨他让这个东宫空的时候，这东宫真的除了他谁都没有。
可他只能喘着气，憋着那些怨恨，不敢擡头。
“你们都下去吧。”
他听见那娘娘说一句，然后两只手搭在肩上，温柔得不可理喻。
与生俱来的依赖发作，眼泪再憋不住，滑出眼眶滴在脚背上。
“难得和你一同站着。”
“你如今不穿鞋也比母后高了。”
那娘娘说着，一只手移到他脸上，
“是个大人了。”
池熙元抖着肩膀，开始呜咽，胳膊忍不住张开，却不敢上前。
他们不是平凡母子。
他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子，连一个寻常不过的拥抱都难。
那娘娘看出来，迎着他微张的胳膊把他搂进怀里，
“有什么话就跟我说。”
“我今天不是皇后，我是你母亲。”
声音突然炸裂，在这东宫困了十几天的孤独溢出来，化成一下接一下的抽搐。
“姑姑死了…姑姑不陪我了…”
“我真是一个人了，这东宫太大了，我发出一点声音都听得…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最想抓住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离开我…我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啊…”
皇后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拍他的后脑勺。
眼泪也在她的脸上划出弧度。
“我想让你长大。”
“可终归，你和你父皇不是同样的人。”
“元元，你变不成他那样。你有情，你重情。”
皇后用脸颊贴他湿漉漉的耳朵，张开眼睛的时候鼻尖变红，
“袁公儿在外面求了那么久要见你。”
“他冒着死罪也要来求我。”
池熙元哽咽一下，睁开眼睛。
窗外的雪隔着窗纸看不见了，殿里的炭烧得火热，他想起往年和往年的除夕夜宫宴。
袁意平坐在他身后，他们饮酒，他们对诗，他们宫宴以后把点心偷偷送进颐华宫给七公主。
然后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剪窗纸，看着烟花在夜空炸开。
这是第一个，他们没有共度的除夕。
七公主死了。
袁意平其实也会难过。
这些往年和往年，也有袁意平的一份。
池熙元擡手抹两下眼泪，
“母后。”
“今年没有宫宴，可是姑姑向来喜欢看烟花。”
“她一次宫宴都没去过，可她每次都能看到烟花。”
皇后叹口气，轻抚他的背，
“遥遥是个苦命的孩子。”
“只愿她下辈子不要生在宫里，做个平凡人家的懂事孩子就好。”
她松开池熙元，笑着看他，
“把鞋穿好，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本宫这就让人去买最好看的烟花，遥遥和袁公儿都能看到。”
这个除夕，他们三个虽在不同的地方，也能借着这烟花一起过。
——————
时月开门进来，放下一个食盒。
“这是袁公儿差人送来的东西。”
“我怕凉了，就给五皇子拿上来。”
时月眯眼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小的窗花，
“这是袁公儿剪的，说给五皇子玩儿。”
“可爱得紧。”
庄弦琰打开食盒，看着那些冒着热气的菜，又看看那个红色的窗花摇摇晃晃，嘴撅起来，
“他不是就要这样打发了我吧。”
“唉…”
少年叹口气，却极小心地拈了那片窗花，趴在桌上仔细打量起来。
时月把菜盘端出来在桌上摆好，
“五皇子先吃饭吧。”
“我该下去了，不好离席太久。”
庄弦琰闷闷应一声，听着那门重新合上。
除夕夜一个人吃饭，全天下就他这么惨了。
倔强性子发作，他死死盯着桌上的菜，筷子在手里抓了又放，就是不肯夹菜。
他就不相信袁意平真的不陪他！
少年气愤站起身，想去窗边瞧瞧，哪成想肚子咕唧叫起来。
他胡乱端起一盘点心就走到窗边，抓一块送到嘴边，点心却在看到对面屋檐上坐了一个人的时候掉回盘子上。
他吓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再定睛看过去，那人还是坐在那，直勾勾望着他，头上的斗笠稳如泰山。
是那天的面具男。
庄弦琰不怕了，直接开门出去站在檐廊，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抓着栏杆。
“你…你…”
他不敢大声，眼睛却移不开，生怕再喊一声“康有宁”那人就会逃走。
那人一动没动，看着他手足无措。
没有人知道那人在想什么，也没人看得见面具下的痛苦。
庄弦琰深吸一口气，情绪上来翻涌。
他盼着他是康有宁，又怕他真的是。
如果康有宁没死，他们之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那才让人窒息。
少年手指紧紧扣着栏杆，胸腔里惊涛骇浪，面上却强作镇定。
“今天除夕，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一个人过。”
他擡头，扯起一个笑容，
“没想到你也是。”
“无论你是谁，那天你救了我一命。”
“我只能用这盘点心还你，就当今夜我们都不是一个人过除夕。”
他说完，擡起端着盘子那只手，将盘子递了过去。
屋檐上那人看着他，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同样装着惊涛骇浪。
后来那人真的站起身，跨一步飞身过了栏杆落在他身旁。
庄弦琰看着他的肩膀，和康有宁的一模一样。
心痛又涌上来，手腕开始微微颤抖。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
面具人接过盘子，还是不说话。
庄弦琰抓着自己的袖角，刚擡头想说什么，下面的小巷子里就传来一个声音。
“是谁！”
庄弦琰浑身一颤，手下意识抓住那面具人的胸膛，面具人也没躲开，两个人一起低头看着下面的男人。
是袁意平。
庄弦琰松一口气，而后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身影，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转头看着袁意平跳上来，眼里的委屈顿时暴露无遗。
袁意平握着肩膀把他推进房间，他看见袁意平皱着眉。
“也太不小心了，站在外面被人看到怎么办。”
庄弦琰撇嘴，
“除夕夜大家都忙着，街上都没人了，谁看得到我。”
“亏你还想得起我呢。”
最后这句说出来的时候，委屈莫名其妙不见了，换了点嘴角偷藏的惊喜来。
——————
袁意平皱眉，知道他在撒娇也不戳穿，
“下次不要随便出门了。”
“方才同你说话那人是那天…”
庄弦琰打断他，拉着他走到桌边，
“对，他在对面屋檐偷看我。”
“我就把你给我的点心给他了。”
“他当真信得过？”袁意平扫了一眼桌上的空隙，“若真是康有宁，为何不肯同你相认。”
庄弦琰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呜哇叫着扯袁意平的袖子，
“啊快吃快吃，要凉了！”
“好饿…”
袁意平侧过头看他弯着腰，不追问，旁边的椅子坐下，
“都饿了还不吃，自己饿自己。”
庄弦琰停下筷子瞪他一眼，
“你不来我就不吃。”
“我能把自己活生生饿死。”
听了这话袁意平笑起来，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一只手撑着下巴。
本就俊朗的脸总是板着，笑起来叫人失了魂似的看不够。
庄弦琰毫不掩饰看着他笑，自己也咬着筷子尖儿笑起来。
“那我今儿来了又救了你一命。”
“你欠我这么多人情该怎么还？”
袁意平被他逗得来了兴致，也开始打趣，视线在他脸上打转。
庄弦琰挑眉，夹一根绿油油的菜慢条斯理送进嘴里，
“小可什么都没有，还不起大人的情。”
“只有一副身子，大人要取便取吧。”
少年说着，故意就着他的视线把衣领装模作样往下扯一扯，那视线骤然滚烫起来。
庄弦琰感受到了，嘴角想要得意上扬，却只能狠狠压住。
筷子尖儿在一块肉上轻点，挑拨两下。
美如画的少年放肆起来，就是得道高僧也要折在手里。
袁意平看呆了，一下子竟收不回目光。
那少年好像藏在深林间和他捉迷藏，又像躺在阳光铺洒的石头上晒太阳，那白皙的脖颈和胸膛袒露无疑。
后来自制力终于爆发，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缓过神来的时候对面的小皇子正在认真吃饭，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又乱说话。”袁意平不自然地咳嗽一声，“你这张嘴不治治，以后可没人这般容你。”
庄弦琰放肆地列开嘴笑，明眸皓齿，
“小可感念大人之恩，若是说话惹了大人不开心，大人要怎么治我？”
袁意平干脆闭上眼睛不看他，省得心烦意乱，
“吃个饭话那么多，当心噎死。”
“死字也是能随便说的么。”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那少年已经站起身，伸着手指头就要往他脑门敲。
袁意平不躲，倒是打量起他的手指来。
修长，指甲的形状也好看。
怎么这皇子身上的哪一处地方都诱人…
扑通一下，那手指落在额头。
微微一疼，那心神又要发烫。
庄弦琰弹完他脑门就坐下，刚拿起筷子就听到外面什么声响炸开。
“烟花！”庄弦琰认出那声音，从凳子上弹起来，笑成一朵花。
他跑过来扯袁意平的胳膊，
“外面没人，我就站在廊上看看行不行？”
“袁公儿最大方了，定会答应我的…”
袁意平还没回答，刚想站起身，那小皇子已经跑了出去。
他追上去，走到后门的时候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那皇子头上。
烟花在皇宫的高空炸开，五彩斑斓。
那小皇子的侧脸也印上漂亮的光，转过来眼睛亮亮地瞧他，
“袁意平，你也喜欢我么。”
袁意平一楞，胸腔跟着烟花炸开的声音一同震颤。
他也喜欢这小皇子么。
他早就明白，他喜欢。
可这皇子的命还悬在刀尖，他还没能救下来。
他不配喜欢。
袁意平移开视线，手放在栏杆上。
庄弦琰看他的眼，又看他的手，最后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转头面对天上那烟花。
袁意平不承认也无妨。
他有的是法子让他亲口说出喜欢。
“袁意平，我可以找你要一样东西么？”
“什么？”
“我想要你从宫里，把那件婚服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