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
“韩望之。”
袁意平低头看着书桌上的考卷，庄弦琰站在旁边乖巧磨墨，眼睛时不时擡起来打量书桌前面站的那个书生。
那书生很高，表情微微拘谨，皮肤白得像没晒过太阳，身板也瘦得很。
“确实好文采。”
袁意平脸上出现一个赞赏的笑容，擡眼对上那书生的眼睛，气质沈稳好多，虽然也没比这书生大几岁，
“怪不得连太傅都要举荐你来鸿蒙阁。”
“掌事谬赞。”
韩望之低头弯腰，庄弦琰看到他耳根子都红了。
这人看起来正经，倒还挺好玩的。
“你是太傅和我特批入阁的，上课不好太张扬，就坐最后一排，顺便替我监督一下我这书童。”
庄弦琰还没反应过来，袁意平就一掌拍到他后背，把他推出去笑眯眯地说，
“这是我的书童亦厘，平日里跟着大家听学。”
“他若有什么不懂的，你提点一下他，他也聪明好学。”
庄弦琰在肚子里暗骂袁意平，脸上连笑都不扯一个，直勾勾看着那新来的书生。
“亦厘。”
庄弦琰甩出自己的名字，那弯着腰的书生于是擡起头看他一眼，又飞快收起视线，耳根还是红着。
可庄弦琰在他看他那一眼中精确捕捉到了某种不知道来由的恭敬，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
“韩某定不负掌事所托。”
“亦厘兄，多多指教。”
韩望之的身子转过来对着庄弦琰，还弯着腰，完全没把他当一个书童。
庄弦琰被他这副恭敬样搞得慌了神，一时不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还是害怕袁意平，飞快伸手把那书生的上半身托了起来。
“多，多多指教。”
他说完就逃一样回到袁意平的书桌旁，好像回到了他的避世小窝。
韩望之出去以后，庄弦琰丢了墨一屁股坐在桌上，抓起一只毛笔就戳袁意平的胳膊，
“这姓韩的什么来路？”
“早不来晚不来，我一进鸿蒙阁就来。”
袁意平抓住那只调皮的毛笔，把他沿着桌子拖过来，摆在桌上的考卷也用手随意抓到旁边，
“他是周府收留的孤儿，没什么家世。”
“你觉得他奇怪…”袁意平擡眼看他，眼中竟有一丝喜悦，“很好。”
“除我以外的人，你都该有防备心。”
“无论他的目标是你还是我…我们都要见招拆招。”
庄弦琰看着袁意平脸上略显深沈的笑容，自己嘴角也扬起来，踢掉鞋放肆地把脚踩在袁意平的大腿上。
“世上哪有那么多孤儿。”
“周府又何必将一个孤儿培养得那么聪明。”
“袁意平，我是懒，不是蠢。”
“书是我不自己愿意读，武也是我不自己愿意学，不是学不会。”
袁意平宠溺地环住他的小腿，嘴巴却不饶人，
“在鸿蒙阁还说不读书这样的话，看来找人监督你是对的。”
“我不在的时候，指不定在哪朵迎春花下面偷懒。”
庄弦琰讪笑一声，擡脚踢他的胸膛，被他捉住脚踝，
“你都知道了？”
“你觉得那几个人扫了那么多天的厕所，是谁罚的？”
少年小声欢呼，脚软下来，身子也顺势倒在他怀里揉成一团。
袁意平环住他，用脸颊去贴他的耳根。
“你受委屈别忍着。”
“欺负你的人，我们要一点一点让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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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对鸿蒙阁来说是一件大事。
一年一次，所有鸿蒙阁学生提前一天入住洛州行宫祓除畔浴，赏春七日。
所谓祓除畔浴，就是这些书生一起在行宫湖里沐浴玩水。
玩水的时候大家笑笑闹闹，实际上却各怀心思。
上巳节是一年一次见到当今太子的机会，而太子就是大夏以后的主人。
这根金绳子，谁都想抓。
“福至，和学生们说太子要到了，让那些玩水的赶快上岸整理着装。”
袁意平回头，却没找到福至，只有一个睁着大眼睛瞧他的小书童。
“福至去马棚了，我代你说去。”
庄弦琰眨巴眼睛，袁意平还没开口就把他噎了回去，
“毕竟在鸿蒙阁我就是你的门面。”
袁意平笑着想捏他的耳垂，看到旁边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又收了手。
“你去吧。”
“也好，省得有人说你这书童什么事都不做。”
庄弦琰于是转身在他的目光中蹦跶着去湖边，这时还有不少人在湖里光着膀子玩水。
“太子要到了，掌事让你们快些上岸。”
庄弦琰站在湖边喊一句，湖里有些人回头了，有些人却还在那闹，没听见。
庄弦琰看着他们，一股子火就上来了，
“喂！！让你们上岸——诶———！”
脚刚擡起来想往那边走就被什么人的手一拉，少年大喊一声天旋地转，接下来湖里就“扑通”一声进了个人。
这一下子所有书生都回头了，有些还拍手叫好。
水很浅，少年胡乱扑腾两下，感觉有人摸上自己的腰，这时听到一声“亦厘”，而后又扑通一声。
好容易快要站起来，水又带着身子晃来晃去，庄弦琰在心里骂骂咧咧，那两只掐在腰上的手却用力，终于帮他站了起来。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看见面前伸出一只手，刚想救人身后就冒出一只古铜色的胳膊把那人扯了起来。
叫着他名字跳水的是韩望之，正摸着脸闭着眼睛还没缓过来。
而庄弦琰已经站定，一张漂亮的脸表情凝重。
“是你扯的。”
他没管韩望之，刷一下转身盯着杨翟，这时其他书生都麻利上岸换衣服了，只留他们三人在湖里。
“所有人都要过上巳节，祓除畔浴你自然也要。我只是帮你一把。”
杨翟脸上毫无愧意，一只手还掐着他的腰，
“难不成，你一个书童还想和太子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只有掌事和被太子选中的书生可以参与，在行宫一条专门打造的小溪旁，是所有鸿蒙阁书生梦寐以求的地方。
庄弦琰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接下他挑衅的目光，
“你想借这个机会吸引太子的注意力，只是太子若不原谅你就是大罪。”
“你拉我一起下水，看看袁意平对我的处置，才知道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杨翟，你觉得你比我聪明吗。”
“你在用我赌你的命。”
庄弦琰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靠近湖边，用力扯下了杨翟放在他腰上的手。
杨翟眼角稍稍挑起来，目光越过他看着岸上的袁意平，脸上一个张扬的笑，声音却贴在庄弦琰耳边，
“若愚啊若愚。”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只是没想到还有个垫背的。”
杨翟笑着直起身，庄弦琰脸微微侧过头，看着刚站起身却被吓傻的韩望之。
头顶传来黑压压一道声音，
“太子殿下在此，你们不想要命了。”
湖边站满了书生却鸦雀无声。
而庄弦琰满脑子都是袁意平生气了。
所以这个小书童怏怏转身，头发湿漉漉贴在鬓角，衣服也粘在瘦弱的身板上，更加可怜了。
“参见..参见…”
他假装吓到了要在湖里往下跪，衣领却猛地被杨翟提了起来。
“鸿蒙阁杨翟，参见太子。”
袁意平的视线着了火烧在杨翟的手上，眼睁睁看着这人提着他的书童上岸。
“鸿蒙阁韩望之参见太子！”
湖里扑通一声，韩望之就这么跪在了水里，一下子只剩个脑袋和肩膀。
袁意平站在池熙元身后揉了揉太阳穴，指着湖面，
“找个人去把他扯上来。”